人类靠着生命的温度,抵受着迷途孤寒的风,余温散尽,孤独就似落入白水的墨滴般,瞬间弥散在心中。然后灵魂,无处可去。
我们常常会下意识地去与一些无形的东西没必要地撕扯,比如,恐惧,运气,而等真正懂得这些力量人力无法抗拒之后已经被伤的遍体鳞伤。可懂得又能怎样呢?一代代的人还是在与命运拉扯,甚至以之为乐。普世的箴言是存在的,可是等了悟它时,命途的风已经卷弗了人生路的大半,势弱之后渐渐消亡在不觉之间。这是一个难以逆转的悖论,我们无从止歇。
2
整饬的路面上,一个纸团在随风滚动,像一个久违的诺言,终于在无数次期待下累积成双手可以感知的轻薄实体,却最终遗失在冬日凛冽的阳光下。女孩的目光随着纸团离去,灵魂也跟着离去,眼角最后的一滴泪久落不下,似是在等待寒冬将它冻结成一道透明的伤疤。世界渐渐陷入黑暗与冷寂,她躺在地上,静静地感受着周遭世界的一切。心跳的声音,血液从血管中缓缓流出的声音,终于,天空完全暗了下去,所有的东西都消失在黑色里。白色的诺言,鲜红的血液,透明的泪痕。以及,生命!
小槿......
命运似乎总爱玩弄这样的机巧:在一个生命终于放弃对他的抵抗,安然迎接终结的时候,他又佯装恩慈,将它从黑暗中拉回,以此来炫耀他对世人命运熟练的操控。
在她终于要交付出自己生命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为她点亮了一盏烛火,给了她一个再次挣扎的方向。在沉沉的梦魇中,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小槿。
女孩吃力地睁开眼睛,湖蓝色天花板,以及其上画着的灰与白相衬的蓝鲸马上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眼神游离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纯白色的圆形木桌上摆放着透明的玻璃杯,装帧精美的的书籍整齐地安放在白色的书架上,白色的衣柜,白色的电脑。一切都是白色的,除了墙壁上的灰与蓝。水晶灯将一缕阳光不偏不倚地折射到她的眼里,似是一把利剑,割开了令她短暂寄居的迷局,黑暗与寒冷再次从四面涌来,蓝色的海水中,灰色的鲸鱼缓缓遁入海底,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也随那条鲸鱼坠入黑色的深海。女孩的眼泪早已不可抑制地决堤,而心亦慌乱成一堆枯萎的蒿草,只等一枚火星,方能偿还他赠予的全部温暖。
小槿,你醒拉......
女孩被这久违的声音惊得回过神来,只是眼里的泪水却更加不可抑制。轻轻摇动她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手里端着小小一碗粥,还蒸腾着热气,素白的线衣让她看起来远远超出她的年龄。短暂喜悦过后,她并没有等女孩说话,似是在躲避什么一样紧接着说:小槿,我不会......后面的字句因为声音颤抖已经听不清了,似是一句不经意的呢喃,却未能隐藏住其颤抖的尾音。女孩就静静听着她说完,甚至等她转身擦掉久久干涸的眼睛再次渗出的泪。
“你是......谁?”女孩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像是在努力逼迫自己说一个不急迫的谎言。
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全身僵在床前,唯独眼中的泪水又在打转。小槿,我是妈妈呀,你是怎么了,怎么不认识我了?妇女的声音已经掩藏不住悲恸。她放下了粥,双手紧紧握住女孩的右手,似乎眼前的孩子会突然地消失,就像她的另一个孩子一样。
天色暗了下去,女孩凝视着眼前这位哭干泪水的老人,竟然渐渐地再次昏睡过去。深入了一个清澈而甜美的梦境。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温暖的,那时的天空蓝的没有尽头,空气干净地失去了存在感,夏蝉能聒噪整整一个季节,白色木槿花的清香飘出温馨的小院,飘进宽广的山谷,飘向遥远的天空。
怀槿第一次见到葵是在九六年的夏天,那年父亲第一次带仅仅六岁的她来到凤凰,也是这一次后她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
初次见到葵的时候,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紧紧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撒手。面对葵过于热情的问候,她把小小的脑袋埋在父亲的臂弯里哭了整整一晚上。也是在那个晚上,父亲告诉她:我们以后要住在这个院子里了。
在六岁那年,她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远离了家乡,定居在了遥远的凤凰。在尚不知背井离乡对她生活的意义的年龄里,她以一种小孩子特有的方式为以前的生活画上了句号:哭了一晚。简单又诚实。对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适应一个新环境就如喝一杯水一样,她们不会在乎今天的杯子和昨天的是否一样,只有水的冷热才能让她们有所察觉。而凤凰就是那杯温度适宜的水,以至于她仅仅一个夏天就与葵以及其他同龄的孩子变得熟络地像从小一起长大。甚至以前的人和生活也渐渐遗忘了。
院里的木槿年年看大,犹如一个关于时间的约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愈发清晰的轮廓。怀槿来到的那年夏天,葵见到怀槿。小男孩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小女孩欣喜急了,却因为过分的热情而吓坏了她。因此,在第二年早春的一个早上,空气中依然渗着春寒,葵拉着母亲一起为怀槿插了一支木槿,那支精心挑选的木槿枝是从旁边的木槿树上剪下来的,而旁边的这颗木槿树是葵的母亲早年为葵栽种的。在葵的精心呵护下,木槿枝顺利地度过了两年的无花期,在怀槿来的第三个夏天如约开放了。女孩第一次看到属于自己的木槿花开放的时候高兴地如同晨起雀跃地小鸟。那个早晨,她托起一朵开得茂盛的花,细细嗅着那淡淡的香味,许下一个青涩的愿望,而葵在旁边羞涩地微笑着。
生活过得平和惬意。在第五次花开的时候,他们要上中学了。此时的葵早已摆脱稚气,拔成一个俊朗的少年,而槿也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少女。他们要去葵母亲教书的学校学习了。
到了中学以后怀槿和葵依然分在一个班里,为此,葵整整兴奋了一周。少年的心里总是盛装着槿。因为之前上小学的时候周围的小朋友都熟识,况且离家也近,所以葵并未担心每天和槿见面的时间。但到中学后,这个问题便让年少的葵有了一些担心,为此,他还央求母亲帮他。终于,他们分在了一个班。与以往不同的是,因为离家较远,所以,他们都要住校。由于家里的劳力都在外工作,所以为了方便,葵的母亲也申请了学校的职工公寓长时间地待在学校。葵和留校的其他男生住在学生公寓,而槿和葵的母亲一起住在了职工公寓。
怀槿最喜欢听父亲以前的事情了,于是她就常常问她关于父亲的事。而聊起槿的父亲怀彦东,怀瑜兰似乎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每每讲到动情处,她甚至会当着怀槿的面抽泣。他们当年的生活即使在多年之后讲起来,也无法做到云淡风轻。
怀瑜兰其实并非怀彦东的亲姐姐。
那是一个苦涩的年代。贫穷,冷漠,痛苦,疾病在那个年代平凡如随风扬起的微尘,风未息,便久久地充斥在空气里。幸运的是,至少在怀瑜兰的童年,她得到了父母丰富的爱。这包括让她得到了难得的一些教育。
怀瑜兰清楚地记着那天下午,她与母亲坐在门前,西边的太阳慢慢沉入山的后面,山的轮廓氤氲着薄薄一层紫色的光晕。微风拂林,黄色的野花漫山遍野,风信子散落于天地间的各个角落。母亲的眼光久久落在蜿蜒向远方路的尽头,期待着丈夫回来。那天父亲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早的回家。等打着手电筒回家的时候,月色已经铺满整个山坳。就是那天晚上,父亲抱着不满两岁的怀彦东回来了。
十六岁那年,她初中毕业。某一天她和母亲从田地里捡麦穗回家。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的人,操着一口难以理解的方言与父亲交谈着。交谈期间,父亲时不时指向怀瑜兰,而那位外地人也不时朝她看。似是寻到一匹新出的优质锦缎,露出满足的表情。
十六岁已经是看得懂事情的年纪。怀瑜兰明白,父亲想要把自己嫁出去。想到这里,眼中的泪就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客人走后,父亲走了过来,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似乎要与土色的地面融在一起,俱是绝望的颜色。父亲的嘴角微微颤抖,一句惯常叫出的小兰在那晚似是一根梗在喉头的鱼刺始终无法唤出。而愧疚早已从心中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父亲竟暗暗哭了。一滴泪掉在地上,渗入土中。相对于巨大的残忍,一滴泪始终无法救赎心中那些隐隐撕扯的痛苦。而此时的怀瑜兰却异常的平静。
“爸,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准备好了。”怀瑜兰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说。
父亲像是被碰到了一道久未愈合的伤疤,痛感尚未传回大脑,身体却已经诚实地给出了回答:没......。
另一段漫长的沉默后父亲终于对她说“小兰......你也知道家里这几年不好过......我和你妈妈的身体已经不比从前了,我们已经承担不起你和你弟弟的上学和生活了......所以.....”
所以您准备把我嫁出去,给弟弟让开路?怀瑜兰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而此时的母亲却早已哭出了声音,即使她想极力掩饰。
我知道你委屈,可,没办法呀。
爸,我是您亲生的,他......他不是。十六岁的女孩终于说出了她早就想好的与父亲此生要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之后父亲无论怎样解释,她都沉默以待。眼框上积攒的泪始终不肯流出,似乎在等待一次彻底的崩溃。
年少的心总是脆弱又坚毅的,他们很容易因为一些小小的委屈在父母面前嚎啕,却在旁人面前不肯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怯懦。而那天晚上,即使心中承受着巨大的委屈,十六岁的她在父母面前没有流下一滴泪。那天晚上,父母变成了旁人。
有些伤,时间从来都无法抹平。于是人,唯有抵抗。
远嫁他方的怀瑜兰一直无法原谅父母,同样也不肯放过自己。最初来到这个陌生的苗寨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里都会在夜里盘桓良久。她努力地回忆以前和父母一起数天上星辰的时光,同时也努力记住那个被抛弃的夜晚。在来到这里的头两个月,她一句话都不说,在用自己的沉默表达着对父母的抵抗,即使父母永远也看不到。
所幸,她的丈夫麻树文是一个善良且耐心的人。
麻树文是一个纯正的苗家人,但与其他苗家男子不一样的是,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苗寨,直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才回家。
离家的四年期间,他几乎走过了祖国的大疆南北,是一个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待到四年后回到家乡的时候,麻树文早已脱去离家时的青涩与稚嫩,变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眼神坚定,比同龄的苗家男子更多沉稳与智慧。回家后的麻树文首先修缮了自己家的老房子,而后在自家房子旁边开辟出一块地盖了一间简陋的学校。那时全国还没有全部普及教育,于是麻树文盖的学校算是当地苗家最早的一间学校了。在那所学校里,麻树文主要教小孩子汉语和一些简单的知识。自此,新时代的文明之风终于刮到了那个小小的苗家村落。
回家后的麻树文一头扎进建造学校和说服当地人把孩子送来学汉文的工作中。同宗族的族长却着急了。在苗族,男子十八岁就可以娶亲生子了,而结婚迟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麻树文很小的时候就失去双亲,一直是由同宗族的人接济长大的,因此,为他娶亲的事自然成了整个家族的事情。尽管族长找他谈过几次,但他都婉拒了。在外的漂泊让他学会了遵从内心,以及拒绝。多次交谈不成,于是族长决定偷偷给他结一门亲。
族长找来了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为他寻求一门亲事。
他找到了怀瑜兰的父亲。
那夜之后,怀瑜兰的父亲联系了前来说媒的康玄林。当天,怀瑜兰就被带走了。望着自己爱了十六年的女儿被别人带走,怀瑜兰的母亲待在家里不敢出来,眼泪早已哭干,疼痛地发不出一点声音,而父亲看着女儿消失在路的尽头,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眼泪浸湿了眼角的皱纹。而这一切,都看在十四岁的怀彦东的眼里。对怀瑜兰的愧疚如黯淡时光的雾霭,让怀彦东和家人再也难见记忆中真切映照的霞。
小兰,吃点东西吧。以后的路总归要自己一步步的走。看着这个一言不发的女孩,康玄林有些于心不忍。他见多了离别,知道这对这个女孩意味着什么。在前往长沙的火车上,怀瑜兰靠窗坐着。她趴在窗户上,眼睛盯着窗外向后倏忽而去的风景,灵魂被卷入一个无法逃脱的旋涡。记忆如生命路途上散着寒光的两条轨道,被命运的铁轮碾压成无从恢复的微尘,散落于身后的风景,在有光的地方才能有所察觉。
辗转半个多月,康玄林终于带着怀瑜兰来到了苗寨。一路上康玄林试着和怀瑜兰沟通,可多次尝试都没有得到小姑娘任何回应,最后他也就放弃了。来到苗寨,他直接就去了族长家。怀着忐忑的心情见到族长,向他说明了怀瑜兰一路上的情况。他害怕这个小姑娘不会顺利地嫁给麻树文。
树文,村里来了个远方的小姑娘,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族长找到刚上完汉语课的麻树文尝试向他提起怀瑜兰。他爽快地答应了,这出乎了族长的意料。
“初次见面,你好......吃点东西吧。”麻树文指着自己亲手做的饭菜,请怀瑜兰吃东西。怀瑜兰看着满桌子的菜没有要吃的意思也不肯说一句话。“你看,这是酸汤鱼,这是我从旁家借来的鸡,这是我从小就会做的高粱粑粑,你是汉族的人,可能吃不习惯我们苗族的食物,今天就先吃这些吧,明天我给你做你们北方的食物。”说话间麻树文挑出鸡心放在了怀瑜兰眼前的碗里并把所有的食物向她推近了一些。看到她依然没有动,麻树文端起桌上的一碗酸汤一口喝完。他说:“你自己先吃东西,我要去旁家做点事情,要过一会才回来”,然后起身离开,并轻轻地关上了门。听到他的脚步渐渐远去,她终于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她很饿,把食物塞到嘴里,用力咀嚼着,而眼里噙满泪水。
那天晚上麻树文很晚才回来。推门进来的时候,怀瑜兰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轻轻地抱起她,送到专门为她准备的另一间房子。那夜,月光透过窗静静铺在怀瑜兰的脸上,卸下心中防备的她,平静如秋季清晨的湖水。虽然脸上笼罩着一层稚嫩,但漂亮的面庞已经隐隐浮现。
那夜,麻树文辗转难眠,心竟无可逃避地想起那个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女孩子,他心中有些许心动,但更多的是无从否认的怜悯。
“叔叔,我家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姐姐,我阿爸说是爷爷找给你的媳妇。”侄子在上课前告诉了一个让麻树文振动不小的消息。于是,上完课的麻树文领着小侄子愤愤地去了堂哥家。推门而入,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只见到一个小姑娘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他打量了她一会,她依然没有挪移目光。他看到了她的脸,亲涩而绝望。离开堂哥家,麻树文跑到山坡上,躺在满地的野菊花周围,欣赏着山对面的溪流声环绕的村庄。回家这么久,他竟然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地欣赏着这个童年记忆中的家乡。
或许是太久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觉了,第二天早晨九点多怀瑜兰才醒来。睁开眼睛,环视着周围陌生的陈设,她突然像失忆一般,慌张得不知所以。推开门,厅堂的桌子上摆着她熟悉的北方食物,不觉间,记忆翻滚,心下戚然,居然有想哭的冲动。此时,麻树文推门进来。阳光也从门口涌了进来,她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强烈的光,失明一般。“你醒了?”怀瑜兰在短暂的黑暗中听到这句温柔的问候。透过遮在眼前左手的指缝,她第一次看到那个温柔声音的归属。阳光在后,麻树文锋利俊朗的脸庞更为明显,而身体的轮廓也勾勒出一个淡黄色的光晕,高大,熟稔。她久久不肯拿下罩在眼前的手,贪恋地看着这个模糊而让她感觉安全的轮廓。十六岁孩子的掩饰与羞涩。早饭时,麻树文依然留怀瑜兰一个人在屋里吃,而自己去给孩子们上课。整个屋子里只有餐具碰撞声悠扬着清冷,而怀瑜兰心里却泛起一丝丝久违的暖意。对于这个面庞都没有看清的男子,她竟然生出了信任。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麻树文每天都会给她做北方的饭菜,偶尔会有当地的酸汤和辣鱼。而他依然会在她吃饭时离开。吃完饭后她会安静地听麻树文教小孩子读书的声音。她很嗜睡,睡梦里的世界总是充满恶意。听到他的声音却能让她轻松不少。
幸好人可以穿梭于梦境与现实之间,以此来逃避诸多不想面对的苦难。而她的两个世界都残破不堪,只能凭借他的善意为她重新搭建。
怀瑜兰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来这里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晚饭后,她常常会端坐在院子里,有星空时看星空,天气不晴朗时就发呆。在黑色里,她不被人看见,心中无限孤独,但是却不会再感到绝望。
“你还好吗?”他知道她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外面,但是今晚他决定开口问她。他不愿再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孤独下去。小姑娘目光向他转过一个细微的角度,嘴唇的微微张合。欲言又止。麻树文没有说下去,他蹲在旁边陪着她,不想再让她独自面对这冷冷的夜,和心里的寒。
“你以后会照顾我吗?”小姑娘一句似是不经意的询问,却下了巨大的决心。而麻树文也瞬间惊地无所适从。
“我可以成为你的女人,你能答应不抛弃我吗?”怀瑜兰转过头,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似乎在乞求,却更多的是决绝。她想改变自己,但在麻树文看来,更像是一个长久绝望的人最终对命运的妥协,在深思熟虑之后做的一个潦草的决定。
“我会一直照顾你的......我不会娶你,你很小......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哥哥,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教孩子读书。”月光下,麻树文看着她的脸,云淡风轻地做出一个郑重的承诺。十六岁的怀瑜兰松开紧紧攥在手中的衣角,卸下心中沉重的枷锁。那天夜里,月亮出奇的亮,黑夜终于实现了这个吊脚小楼朴实的愿望。
相比于麻树文,怀瑜兰才是最适合教苗家孩子汉语的老师。孩子们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外族老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适应了苗族的生活,两年后的她已经几乎忘记自己是个异乡人,而当地的人也对她很和气。笑容渐渐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十八岁的怀瑜兰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长出更加分明的漂亮模样。而她还有超越十八岁的成熟与知性。
长久的相伴令怀瑜兰与麻树文彼此都无法分离。两年里,麻树文对怀瑜兰照顾有加,果然像个哥哥一样宠着她,伴着她,让着她。而瑜兰也安心地接受着他的照顾,她知道自己会报答他的。
是一个平凡的下午,惠风和畅,天边的旗云追随太阳的车架慢慢暗了下去,山色渐黛,雾气从林中渐渐腾起,飞鸟环绕,山间的路上,农人背着捡来的柴火沉重地归来。一片安静祥和。怀瑜兰站在院子边上眺望着远方,等待着早上去镇里办事的麻树文。他告诉她:今天我去买些东西,你一个人辛苦些,向晚时,我一定回来。太阳一落山,天色马上就暗了,光亮也和麻树文一样匆匆离去。怀瑜兰心里有些慌乱。她下课后一直在院子里等待着他归来,而他从来没有对她失信过。
“小兰,我回来了。”在她已经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回来了,怀里抱着鼓鼓一布袋东西。
怎么这么晚。瑜兰略带责怪地询问,而脸上的喜悦却藏也不肯藏。
“走,进屋,我今天晚上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菜。”
“什么?为什么?”怀瑜兰很惊讶。
“你就看着我做就好了。”麻树文很神秘,似是预谋了一场盛大的惊喜,不肯让主角哪怕有一丝丝的察觉。
他不肯说,她也不再问。怀瑜兰知道,在他面前,自己只需要接受。而她,也乐于让他安排一切。
麻树文在厨房里忙地不可开交,烟火气与食物的清香已经飘到了厅堂。瑜兰享受着这样的幸福,并且她已经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惊喜。乒乒乓乓地捣鼓了两个多小时,所有的菜终于摆上桌子,最后端上来的是一个北方特有的花糕。
“小兰,今天是你来到我身边整整的两年。你始终不肯告知我你的生日,你说你要在这里新生。我拗不过你,那我就当你来到这座房子的时间是你的生日。今天既是你新生的生日,也做你十八岁的成人礼。我希望你,一直快乐。”树文看着小兰深情地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夜里的山村,空旷寂静,明月与疏星尽力点亮大地,也照亮她心中久埋的黑暗。
跳动的蜡烛,闪烁了怀瑜兰眼里的泪光。两年了,在任何一个本应该哭泣的时刻,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这一刻,在离家千里的异乡,面对一个认识两年的男人,她掉出了久违的泪水。她释怀了,她放过了自己,她终于真正的新生了。
那夜,她没有抑制自己的哭泣,和着泪吃完了花糕,和他喝了满满一壶牛角酒,说了两年来所有积聚的不安与怨恨。
第二天等到学生敲门,她才醒来。看到了摆在床头的精美的苗族服饰,她明白这是他给她真正的成人礼礼物。那天早上,她挽起了自己秀美的头发,戴了精美的银饰,穿上了精心刺绣的服装。她的新生,有了一个精致的开端。麻树文以前见穿汉族衣服的怀瑜兰就觉得很漂亮,此番更是被惊艳到了。麻树文眼里的她简直是他此生所见最美的女子,一粒埋藏两年的心动忽然间就发出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