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道桥

　　三月的长沙，气温已经在二十度左右。闭上眼睛感受这舒适季节，舒适的温度，以及熟悉的街道，怀槿竟然有一丝丝久别重逢般的激动。虽然有这样的感觉，可是早就练就的冰霜般的表情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变化。

　　朴城和她坐同一趟火车回来，可到站后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消失在人群中。看着他离开，怀槿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害怕，于是看着朴城离去的方向久久地怔住了。诺大的车站，人潮涌动的候车室甚至都不能抵消朴城突然走开后留给她心中莫名生出的孤独感。

　　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怀槿竟然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穿过人潮，商贩群，到商业街，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身后的行李箱在并不平坦的地面上东扭西歪，甚至撞掉了一只轮子怀槿也没有察觉。着怀槿无助地穿梭在步行街，很多人都会下意识侧目观察，然后又转过头一脸疑惑地走开。

　　她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心中那个界限不清的感觉也完全演变成了恐惧。她似乎想起了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广场，人群，疑惑的目光，找寻，恐惧，无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雷克雅未克的老海港码头寻找葵的场景。同样大的广场，同样多的人，人们同样疑惑的眼神，自己同样的无助感以及愈来愈加强烈的恐惧感。那天，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那个人。在自己有意无意间淡化了那场悲伤的记忆之后，怀槿得到了短暂的解脱，她用一种封闭内心的方式逃避着记忆的严惩，可这同样封闭了自己感知身边其他人情感的能力。直到朴城的出现才让她渐渐打开了自己心中的那扇门。她想过躲避朴城，从重庆逃回凤凰，从凤凰逃到十三家，又从那里逃回长沙。只不过一切的逃避都是徒劳的，朴城总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她无力拒绝，因为她脑中想着躲开他，可是心却不肯。每次朴城的出现总能轻易瓦解她的坚持，在一次次的逃避之后她终于决定缴械投降，向命运，向逃不掉的记忆，最后向朴城。

　　她决定回家了。

　　阳光明媚温和，站在热闹的商业广场中央，怀槿兀自笑了起来，虽然笑着，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她内心想着是不是他终于放弃自己这颗捂不化的冰心，是不是终于厌倦了追随自己的脚步，是不是终于想起在学校时被自己当众打趴的耻辱感，是不是终于屈服于尊严，是不是......

　　在内心做了无数种朴城放弃的假设之后，怀槿开始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最初为什么没有直接了当地拒绝他，为什么没有坚守住自己的心，为什么在一次次离开之后还是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自己的去向，为什么不早一些面对自己爱他的心，为什么不早一些表露自己的情感，为什么在刚才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叫他，为什么后悔，为什么哭，甚至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些死掉。

　　所有的假设与自责终归是毫无用处的，哭过之后，现实的世界仍旧要自己面对。身边少了个人有什么呢，这个世界上谁又会真能陪谁一辈子呢？

　　怀槿擦干眼泪，拨通了那个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手机号。手机的另一边传来了那个自己从不曾忘却的声音：小槿，是你吗？

　　“妈，我回来了，你和爸爸能来接我吗？”

　　时间是一道桥，狭长局促，可人始终都要过，无论怀着怎样庞大的悲与喜，经过它的时候都要压缩自己，减负而行。当人们通过这段桥梁之后才会发现，自己曾经以为多么大的痛苦，多么大的幸福都已经寥寥无几，甚至无足轻重。

　　只是，治愈自己的不是时间，而是人们自己。

　　离家的女儿终于回来了，怀瑜兰与麻树文的心终于轻松下来了。到广场后，怀瑜兰一眼就看到了怀槿，她激动地朝她跑过去，这时怀槿也看到了她，母女两人相拥在一起。麻树文停好车赶过来，看到这一幕终于微微地笑了出来。几个月了，这算是这个家第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回家的日子，怀槿终日待在家里，她帮妈妈洗菜做饭，陪爸爸下棋看电视，买来涂料重新涂亮那条已经黯淡的鲸鱼。一切都过得平平淡淡，和自己上学时一样，安然享受着父母的爱，每天都会对着父母笑，仿若一切都从没改变过。

　　只是，真的没有改变过吗？

　　变了。有一间房子始终锁着门，吃饭时总有人没回家，家里的篮球和球鞋不见了踪影，不再敢看恐怖电影，不再喜欢听抒情歌。怀槿努力装作以前的样子，只是这里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家了，那个一直缺席的人在家里每个人的心中都无法被遗忘，四人份的幸福总比三人份的盛大。

　　看着怀集每天装作快乐的样子，怀瑜兰其实更加担心。她偷偷告诉麻树文怀槿夜里偷偷哭泣以及常常望着儿子房门发呆。他们很担心怀槿，但是，怎么也想不出宽慰女儿的办法。唯一达成一致的想法就是想办法让她出去走走，不要老窝在家里。

　　第二天麻树文让怀槿出门给家里买一些装饰用的东西，说是要好好装点一下家。她知道父亲是想让她出去散心所以就答应了。她告诉自己只要能让父母安心自己做什么都行。

　　出来走走真的会不一样，走在街上，在路口等绿灯，过斑马线，穿过人行天桥，在公园的草地静坐，到市图书馆看书。在这故意让自己忙碌的一天里，怀槿真的感受到了轻松，这轻松源于自己无暇想起其他的事，也源于这样能让父母心安。

　　怀槿的最后一站是学校。拎着父亲交代买的装饰用品在进入校园时门卫以为她是去学校摆地摊的小商贩不肯放行。于是，她索性就把东西全都寄放在门卫那里一个人跑了进去。开学没多久，校院里走动的学生个个看着充满斗志，花坛里的花枝上开出几朵嫩苞，篮球场的防护网终于换成了新的......

　　路过的一切都牵动着怀槿的注意力，但它们都没能让她驻足。她走到了跆拳道馆门口终于停了下来，隔着玻璃看着里面正在训练的学生，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笑了起来。

　　“怀槿，是你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了过来，怀槿转过身看了好一会才模糊地辨认出他好像是自己大二时的跆拳道教练，不过相比于以前有些发福。

　　“邹老师？”怀槿有些不确定，所以试探性地问。

　　“当然是我，要不然还有谁。怎么，这才过了几年啊，就不认识我了？”这话一出，怀槿马上就确认是自己的教练邹洪。

　　“认识，认识，怎么可能忘记您呢，邹老师”遇到熟人，怀槿本来应该开心，可是遇到的是这位老师，怀槿却有点哭笑不得。关于他，怀槿只记得他很不着调。

　　“叫什么老师啊，都是自己人，像往常一样叫我老邹就行”

　　“那......你还叫我小槿？”

　　“那当然是叫小槿了，难道你长大了几岁就要叫中槿，大槿?”

　　对这位没有一点老师样的老师，怀槿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于是忙答应说：“好好好，我还叫你老邹，你还叫我小槿。”想起自己以前竟然没大没小地叫自己的老师“老邹”，怀槿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邹老师，奥，老邹。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怀槿很不好意思，可她还是说出口了，因为见到跆拳道馆，看着穿白色道服，系着代表段位的腰带的‘同道中人’她就想玩一玩。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想进去看一下，来都来了，当然得进去，不但要进去，而且今天这节课就交给你上了。”

　　“什么？我可上不了。”

　　“有什么上不了的，我记得你大三那年就二段了吧？”

　　“可”

　　“可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了，以前你最爱挑战别的同学，跆拳道方面，你是我教过女生里最有天赋的，你一定教得了他们，就这么定了，今天我当你的助教。”邹洪说得坚决且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于是怀槿只好答应下来了。

　　跆拳道馆的学员都想试一试新教练的深浅，于是推举出他们中最厉害的女生来挑战怀槿。怀槿转过身看着身后的‘老邹’并暗示他为自己解围，没想到的是这位不着调的老师竟然说他们说得好，并笑着示意怀槿接受挑战。

　　“不行，我不和女生打。要打的话就让你们中最强的男生出来。”

　　谁都没想到怀槿会这样拒绝早已在场地中央摆好架势的女生。学员中先是一阵惊愕，接下来就是一片欢呼声。他们推举出一个叫靳扬的高大男生和怀槿pk。结果......

　　战况很惨烈，那个男生被一招制服。可是因为觉得丢脸，于是又爬起来朝怀槿踢来，只不过这次还是徒劳无功，怀槿又一次一招制胜，来来回回好几次，男生终于放弃认输了。学员中一阵欢呼，而那个男生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靳扬，没事，你打不过她再正常不过了，她算是你的学姐了，人家大三的时候就已经参加全国大赛并且得过很好的名次了，要真打起来，我也不一定打得过。”邹洪看见靳扬很难堪，于是这样安慰他。听到‘老邹’安慰靳扬的话，怀槿觉得很惊喜。在她的印象中他是个和谁都自来熟，跆拳道技术很好，但是爱说粗话的粗人。头一次见到他还有这样细心的一面，怀槿觉得非常开心。

　　“小槿，你这几年还好吧，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老邹，怎么突然这么正经地说话了。为什么这么问啊？”怀槿突然有点怀疑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

　　“哪有，不是几年没见了，关心一下你吗。”老邹又露出笑嘻嘻的样子。

　　“这几年......还好，还好。”怀槿犹犹豫豫一会，最终还是没说实话，不是她不信任老邹，而是她觉得没有必要。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要是有时间要多来帮帮我，年龄大了，腰不好了，这帮孩子可比你当年要难带多了。”老邹突然说得感伤，而看着他略微弯曲的腰背，怀槿心中也暗暗叹息时间真的很容易改变一个人。

　　“行，有时间我就来，反正现在闲在家里没事。”和老邹待了一会，怀槿也放下了那些半推半就的社会气，变得爽快起来，颇有当年学校时的豪爽风范。

　　“你没工作吗?那不如你就直接来学校工作吧，你有学历，有技术，先做个助教，然后慢慢转正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再帮帮你应该很快就能正式上岗了。”老邹像捡到宝一样开心，一会时间就替怀槿想好了前程。

　　“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不会当真的，帮你可以，其他的就算了。”怀槿心中其实有过一瞬间犹豫，毕竟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跆拳道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而且这个工作稳定而且离家近。可是这个学校有太多关于葵的记忆，而跆拳道馆又会让自己想到朴城，这两个原因足以让她马上拒绝老邹，可她还是答应了帮忙，也仅是帮忙而已。

　　怀槿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怀瑜兰已经做了满满一桌子她爱吃的菜等她了，听见开门声，麻树文也急忙跑过去接过怀槿手里的东西。在这一刻，怀槿感受到生活美好的样子，她笑容盈盈地说：“爸，妈，刚开门就闻见酸汤鱼的味道了，今天我可要吃两碗饭。”

　　“吃吧，吃多少我们都养得起。”看到怀槿有一个舒畅的心情，怀瑜兰和麻树文比她还要开心。

　　自从儿女离开，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浓郁的烟火气和幸福的感觉了，直到今天，生活才开始向好的方面改变。阳光渐渐消失于林立的楼宇之间，夜幕开始降临人间，星空即将再次出现在一家人的眼前。怀槿期待着生活就此改变，所有的人都期待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