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日子里,顾十三像一只慵懒的猫,成天煨着舒适的暖阳,等待着爷爷奶奶把最好的一切都拿给她。直到她的爸妈赶回老家的那天,她才又紧张起来。
与母亲之间,她总觉得互相欠缺一些理解,母亲支持十三做任何事情,除了成天奔波于野兽出没又有持枪盗猎者的危险地带。两年了,只和母亲仓促地见过一面,当时母亲对自己的事闭口不谈,只是因为两年的约定。可这次又怎样说服爱女心切的母亲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如果自己执意去做当然很容易,可是,那是母亲,因此就必须收起自己的任性。让她愿意放手,可是她知道,最难做到的就是让母亲放手。
该来的终归会来的。那天下午四点多,十二拖着沉重的箱子和父亲母亲一起回到家里。十三拉着爷爷奶奶和怀槿在门口接他们。再次见面,十三看到了母亲额间愈加清晰的细纹,本来准备好的耍宝讨喜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爷爷身后叫了一声爸爸妈妈,然后就低下了头。怀槿知道十三为什么说不出更多的话,于是轻轻抚着她的背,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母女连心,十三的母亲看到女儿低下头,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女儿的为难,原本坚定的想法还没开口就已经动摇了。
那晚十三陪着怀槿看木梨硔的星空,月华如霜渗着冷意,况且山上的风总是很大。十三的母亲拿了两条毯子给坐在院子边的十三和怀槿。而自己也坐在院子边陪她们说话。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长得真好看”不知道怎样和十三开口,于是她先和怀槿说话。也的确是因为下午心思全在十三身上,没来得及问她身边的这个陌生女孩是谁,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怀槿。”
“姑娘长得真好看,名字也好听。”
“谢谢阿姨,十三也好看,您生了个好女儿。”
“小槿,你和我家十三是怎么认识的?是同事吗?”说话的时候,十三妈妈朝十三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十三也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了。
“堇姐,妈,我有两个朋友要来做客,这么晚了,他们找不到上山的路,我去山下接他们,你们先聊。”看了一眼手机短信,十三借机会溜了出去。
“这个疯丫头,咱们不管她,继续聊。”十三妈妈向来不会阻止她去会朋友,尽管现在俩人之间有一点矛盾,但十三听得出来,那句“疯丫头”饱含的甜蜜和宠溺。
“阿姨,我和十三认识不到一个月,前些天她来我的家乡采风,因为我们那里没旅馆所以就住在我家,相处二十多天自然也就熟悉了,她每天都能带给我们欢乐。”说话的时候,想起大家在一起的这些天,怀槿脸上自然地流露出笑容。
“你的家乡在那里啊?”
“是湖南凤凰的一个小苗寨,和这里差不多,都很漂亮。”
“我知道凤凰,听说那里很漂亮,只是没时间去看看。小槿,你能不能给我说说十三和你们在一起的事?”知道十三在怀槿家很快乐,她心中不免有点落寞但更多的是轻松,两年不知女儿在外生活的情况,不知道她穿得暖不暖,吃得好不好,在能有机会从他人口中听到女儿情况,十三妈妈充满了期待。怀槿看得出来一个母亲对儿女的关切,所以把大家在一起发生的事都说给她听:一起围篝火跳舞的事,一起喝酒唱歌的事,一起爬山的事,朴城徐枫教十三拍照技巧的事······
听完怀槿讲的十三的快乐,怀槿妈妈沉默了一会,然后有些悲漠地细声说:“看来真的是这个家给她的束缚太多,所以让她只能躲在外面的天地才能真正获得自由和快乐。”
“阿姨,您别这样说,十三常常会对我说你们的家庭多么宠她,她在家里多么幸福。有时说得我都会羡慕嫉妒。而且这些天回家之后,我常常能看到她脸上有更多的幸福和快乐,那是和我们这些朋友在一起时的快乐不一样的,特别是这些天她老围着爷爷奶奶转,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怀槿说的话即是对十三妈妈的安慰也是自己的真实感受。
“这个十三,从小就这样喜欢跟着爷爷奶奶转现在长大了还是这样。”十三妈妈又笑了起来。十三妈妈原本没想对任何人说自己曾经去非洲看十三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听到许多她的事突然就想说了。
······
“妈,我回来了。堇姐,你看谁来了。”院子的门还没打开,十三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怀槿突然意识到十三说出去接人不是借口,于是不免期待起十三所说的朋友是他。
思念若云,晴空朗日下遥远平淡,可孤独的时候就会附着上沉重的雾水开始渐渐下沉,渐渐逼向心灵的腹地,在溃败的边缘,因为一些细微的温度变化便倾泻而下,成雨,成雪,甚至成为冻结于周身的冰霜。
和父母约定后的那两年,顾十三踏上了非洲大陆,她随着国际动物保护组织来自世界各地的同事来到了坦桑尼亚的Selous Game Reserve ,这里地貌复杂,是非洲最大的野生动物保护区,面积超过四万五千平方公里。在第一次和同事开车穿过广袤的保护区来到基地的路上,顾十三就被这片几乎保留着所有原生态美好的陌生地带深深吸引。越野车奔驰在辽阔寂静的草原上,由黄昏开进黑夜,像是参加了一场神秘的探险,十三的心也更加地期待接下来的生活。遥远的星光穿过宇宙落在这里,让这里愈发神秘,仿佛有魔力般,所有人都在第一个夜晚爱上了这个生活艰苦但能让人精神丰足的广袤天地。那夜,顾十三心中对那句自己奉若理想的:“天高地广,无垠世界只我一人活得自由没有枷锁”有了切身的体验,从此就爱上了这样的感觉,也爱上了这种生活。
十三热爱自由的生活,也常常会想念家人,想念妈妈做的菜,想念和爸爸一起骑车游公园,想念和十二打电玩互怼,想念爷爷奶奶的琴音和宠爱。在Selous Game Reserve寂静舒丽的夜晚,在永恒存在的星空之下,十三很愿意在和同事忙完一天后享受一个人独处。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里,她才能同时感受到自己向往生活的温度,闭上眼睛后还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有段时间她甚至恍惚,以为家人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十三的工作大多数时候只是救助在野外受伤无法独立生存的野生动物,只有偶尔会遇到非法捕猎的事情发生。
有一次,她正在和一位来自美国的同事给一只腿部受伤的羚羊包扎伤口的时候听见周围不远处传来枪声,她和同事摸过去发现有人正举着枪准备射击,枪口的方向是已经受伤的另一只羚羊。那是第一次和盗猎分子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他们竟然直接偷偷摸过去,更不可思议地是竟然顺利地将其制服,本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在押着盗猎者上车的途中,他突然撞倒他们想要逃跑,她和美国同事追了上去并再次将其制服,这次终于顺利押上车带了回来。到基地后她才隐隐感到右腿有些疼痛,原来摔倒的时候一个一厘米长的枯草扎到小腿上了。当时抓人心切没有感到疼,回来之后同事看到血迹她才有所察觉。虽然受伤,但是救下了两只羚羊,她自己觉得很值得。
那段时间,她成了“保护动物”,同事都争着抢着要帮她干活,虽然一瘸一拐,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只是她从来都没有察觉,自己的身后一直有两双关切的眼睛看着自己,那是偷偷来看自己的父母。他们像是一双成年的鹰隼,看着自己的孩子脱离自己的翼护跳下悬崖练习飞翔,危险重重,自己却不能帮助。父亲知道十三的性格,虽然在家里像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但在外面却非常坚强。看到女儿受伤了,十三的母亲当然心疼,可是在这里,十三的脸上时常挂着家中不常见的那种舒展的笑容,她当然也会欣慰,只是这样的想法越多,她自己就会更纠结于要不要把女儿带回家?
在要离开的前一天,基地接到来自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村落的电话。基地的人全员出动都还不够,所以请以观光者身份来到这里的十三的父母去帮忙。在车上,工作人员说是两头长劲鹿打架脖子受了伤。十三父母并不知道这有多严重。其实由于长劲鹿的脖子太长,如果受伤,很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需要立即将它们送回基地进行救治。
来回一趟用了一整天,她们到哪儿的时候以经是中午了,将两头长劲鹿赶上板车花费了两个多小时。等一切安排妥当回到基地时,夜色早已经披星戴月地赶来。十三在基地准备着它们回来好尽快开始治疗,在车开回基地的时候,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背影,但因为天太黑,再加上忙于工作,她没有过多得去想这两个人到底是谁。第一长颈鹿头受的伤不重,救治很顺利,但是第二头脖子受伤严重没能救过来,当天晚上就死掉了。在这个基地的志愿者和几十个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者参加了这个基地特有的仪式:在死去的动物无害化处理之后在门口木牌上刻上它的名字并进行默哀。快十一点的时候大家才忙完,她突然有些想家,完饭后独自一人走出基地,去常去的地方看星空。这一切,她的爸妈都看在眼中,他们看到了十三为救治这两头长劲鹿而努力,也看到默哀时十三流出的眼泪。
离开基地的路上,十三爸爸向司机询问了关于十三的情况。在含混的英语交流中他们感受到了十三的快乐和成长。到达土机场后,十三的父亲对母亲说:“我们的女儿长大了”。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着这夜疏阔的星空陷入迷惘。
这世界所有的理解都建立在相同的情感基础上,所以,当亲身感受到女儿在非洲大陆上感受到的快乐与自由之后,理解也就开始产生了。看到女儿的笑容他们是真心高兴,而他们自己也感受到这项工作的意义,以及它所带给心灵澄澈如洗的感受。
“阿姨,为什么不让十三知道你们去看过她呢?她也很想你们啊,如果能见到你们一定会更加高兴的。”
“可是你叔叔说十三不一定想见到我们。”
“怎么会呢?作为儿女,无论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坚强,在家人面前仍然像一只温顺的猫。我留学那些年爸爸妈妈也常常希望来我在的城市看我,只是我怕路途劳累才没让他们来。可是每次挂电话后我总有一种买张机票回家的冲动。”怀槿不知不觉间提起了父母,无论何时,在痛苦地难以熬下去的时候,她的脑海总会不争气地想起往日那些温暖的画面,藉由此来减轻痛苦。或许,时间真的会慢慢治愈所有的伤口,也许这些伤口最终会变成一道道伤疤,只是不会再痛了。
“可是,那时的我对她的工作始终会有偏见,我很怕,怕她被动物伤着,怕她遭遇偷猎者,怕她得了病。她一直很坚持,在这件事上我们无法达成共识,那见面只会不愉快”
“阿姨,你也许误会十三了,她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是旁人反对她不会在意他的感受,可是反对的那个人是你,因此她就只能逃避,因为你是她最亲的人。无论十三自己有多么合理正确的理由,她都不会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来对待您。她很在乎你们,在非洲这两年她总会想起你们。我想,她的逃避可能是想给双方一些时间来冷静想想。你看时间到了她不是回来了吗?”
“可是,她还是不会放弃的。”
“也许她还会坚持,可是阿姨你现在还会阻止她妈?”
“我······”十三妈妈不知道怎样回答怀槿的问题,她知道十三对这个工作多么热爱,可她依然担心她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