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过非洲大草原的腹地,曼谷丛林的深处,日本落日余晖映照下的海滩,以及中国很多地方的原始森林。这些地方有着她最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有着她最深刻的痛。她本该在家中陪着父母和爷爷奶奶,享受着来自全家的宠爱。可是她因为留学时的一次志愿者活动,爱上那些自由单纯的动物。从她第一次看到荒漠上尸骨四散的动物遗骸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保护动物。她剪去长发加入了世界动物保护组织,两年间奔袭于全球各个仍有偷猎活动的危险地带,她的相机里保存着很多动物自由奔跑在草原丛林的照片,也有刚刚中枪仍残留微弱喘息的羚羊,它们的眼中俱是惊恐。每当看到这些照片,她的心就无法平静,就像海风卷起的大浪,奔涌着,咆哮着朝心口袭来。
顾十三自知自己将终身为动物保护奋斗,只是母亲却成为她志愿路上难以逾越的障碍。
两年前得知她出入的地带有极大的危险之后家人就一致劝说她放弃,双方僵持不下,父亲就和她订了两年的期限。两年内她可以和国际动物保护组织的同事去任何地方,但是不许独自一人进入危险区,两年后她必须回家,而且家人不再放任她离去。与大家在一起的那月就是两年期限的最后一个月。她的心中放不下自己的工作,只是对父母,依然需要自己鼓起极大的勇气才敢重新申请下一个“两年”。两年间,除了和家人视屏通话顾十三只和家人见过一面。对家人的亏欠让她选择逃避,逃到同学的家里,逃到素不相识的怀槿家里。
“堇姐,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让你陪我回家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敢一个人面对我的父母。”顾十三的声音越来越小,完全不像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
“不敢面对父母?”怀槿心头一震,就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心绪随着骤然袭来的雨瞬间凌乱起来。她猛地踩住刹车,车停在隐匿在群山间的公路上,雨滴打在上面,车厢里噪音瞬间变得极大,只是车里的两个人,怀槿和顾十三,各自沉默无言,看着车窗上汇聚而泻的雨水,以及车窗外模糊聒噪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我们欠父母太多,多到不可能有人还得清,可是即便这样,如果将来还要亏欠别人,我们还是会选择亏欠父母,因为只有父母不会逼着你还,而亏欠在某种意义上又成为亲人之间始终存在的联系。
无论多么不愿意,只要是有限的距离,终点总会到达的。怀槿和顾十三到达木梨硔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车到山脚就再上不去了,好在顾十三偷偷告诉了弟弟顾十二自己要回家的消息,要不然那从山脚到山脊的石阶路,她们肯定难以上去。
十三和弟弟关系很好,因为同龄,有着同样的教育背景和世界观,所以在一些想法上有着难得的契合。在家里,十二是唯一肯支持她做动物保护志愿者的人。十二其实很羡慕自己的姐姐可以在世界各地与动物为伴,为自己心中的意义奋斗。
拾阶而上,淡淡的云雾开始慢慢拢了过来,每个人的脚步也渐渐显得滞重,长长的山阶让在城市中住久了的顾十二变得笨拙不堪,反而是走惯了山路的两个女生显得更加地轻松,她们甚至对眼前若隐若现的竹影与流于耳畔的鸟啁虫啾投注了更多的关注,丝毫没注意已经渐渐落在身后的顾十二。
爬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走出了围揽在山腰的云雾,抬头望去山脊上的白色建筑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时空仿若被一个技艺高超的师傅操刀剪辑,在一段浓重沉闷的氛围后瞬间转换到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广阔天地,形成了视觉与心理上的双重反差。没有云雾的阻挡,阳光铺展在了石阶上,人的影子也被投在上面,本应平顺的曲线被投影成几个直角,曲折如人生。
两位姐姐,你们倒是等等我啊!十二喘着粗气叫早在上面看夕阳的顾十三和怀槿。她们相视而笑,像是永远活在阳光里的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好美的琴音”
三人走到村口,山村深处传来的隐约可闻的琴音让怀槿停下了脚步,无可阻挡,琴音中的温暖轻易融化了她心中久冻的荒原。
是······是爷爷奶奶的琴音?顾十三早就停下脚步试图听清那个几乎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她看着身后的十二问是不是爷爷奶奶在弹琴。顾十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原地傻笑。其实顾十三心中早就确定了琴音的归属,对十二的询问只是给自己心中一点时间缓冲,让自己不显得那么迫切与脆弱。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未曾发现,在听觉最初辨别出空气中一丝丝熟悉的声音后,泪腺已经条件反射般分泌出热泪。顾十三很少哭,从小家人就未曾让她受过什么委屈,尤其在爷爷奶奶的翼护下连爸爸妈妈也很少责备她。人就是这样,最重最深的情都隐匿于身体的每个细胞,在某个发端之后,最初的一丝反应迅速遍布全身。
而对于这样刻在骨子里的深情,有时连人自己的心和脑都会后知后觉。
琴音从一个干净素丽的院子传出来,院子边种着许多花树,即便没到开花的季节怀槿也已经想象出了盛夏时节繁花满园的情景。与一路看到的白色建筑不一样的是,十三家的外墙四周都被涂成鲜艳的红色,看起来格外特殊。听十三说是奶奶一直喜欢大红色,所以爷爷找人把墙刷成红色,而且每年都会重新刷一遍。
爷爷奶奶,看谁回来了?还没进门,十二就扯着嗓子喊着爷爷奶奶,只是怎么喊都没用,他傻到忘记了爷爷奶奶在弹琴,根本不可能听到。见没有回应,顾十二一路小跑想冲到爷爷奶奶面前把姐姐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高兴。十三叫住了他,她对十二说自己想听完这首曲子再见爷爷奶奶。于是三个人就坐在花坛边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默契地闭上眼睛,静静听着那悠长又温暖的声音。
怎样的契合才能让两双久经岁月的手,经过无数世上的枯烦与磨砺,在人生暮年仍然能紧紧靠在一起,并如一人般默契地弹出历久弥新的曲目?听着十三颇感触地轻声说爷爷奶奶恩爱的大半生,又从琴音中感受到淡至难以察觉却又绵长不断的情,怀槿忽然在某个瞬间想象起自己也会拥有这样的未来,而她的那个人正在从远处缓缓走来,虽然面庞模糊但有着熟悉的气场。
一切长远的幻想都只在一瞬,因为怀槿的心中不再相信自己会有足够的幸运,能修炼到这样的爱情。一个人若连短暂的幻想一下都胆战心惊,那所有内心深处的期待都会是难以企及的未来。
一首曲子弹完,怀槿轻轻睁开了眼睛,歪头看旁边的十三和十二,他们仍然闭着眼睛,仿佛心中的声音依然在发出清晰的回响。落日的余光抚照在两人的脸上,借着光怀槿更清晰地看到他们脸庞更加细微的表情。十二的脸上一直是干净澄澈的微笑,而十三的表情中似乎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怀槿明白,那是愧疚与感恩,是苦涩也是甘甜。十三慢慢张开眼睛,灿烂的情绪从心中蔓延至全身,然后将整个夜幕点亮。她朝着山谷大喊了一声,然后转身跑进屋子,欢脱地就像睡完懒觉找主人玩的小猫。
十二对怀槿说:我的姐姐终于回来了!
进到阁楼,怀槿坐在爷爷奶奶中间,右手食指放在钢琴的一个白键上,听着爷爷轻声说的1,2,3他们一起谈起了一首欢快的曲子。爷爷奶奶看着这个终于回家的孙女,眉目中全是欣慰与怜惜。
“姐姐又开始装模作样了,堇姐你可别被十三骗了,其实她就不怎么会弹琴。记得小时候她常常像这样坐在爷爷奶奶中间和他们一起弹,然后会在我和爸爸妈妈面前骗我们说自己会弹琴了,其实你看,她只弹那一个音,其他的都是爷爷奶奶帮她弹的。这个大骗子,用这招骗了我好多玩具······”看着熟悉的情景十二笑嘻嘻地吐槽起十三来,只是怀槿还是观察到十二渐渐湿润的眼眶,以及那声音中再怎么掩饰仍露出痕迹的颤抖。一切都是亲情,都是爱。怀槿不知不觉间想起以往的那些幸福时刻。
以前,每年过年母亲就会张罗着要全家大扫除,戴上爸爸给自己和葵用报纸叠的小尖冒,然后一起去粉刷房间,而爸妈一个人打扫房间另一个人打扫厨房,一家人这样默契无间,很快就把房间收拾地干干净净。每次打扫完葵就会装作很累的样子瘫坐在沙发上并央求自己给他开电视,然后等爸爸和妈妈给他送来果盘和温牛奶,不过每次葵都会把第一块水果给自己。
以前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
晚上,爷爷奶奶为十三准备了丰盛的食物,甚至惹得十二酸溜溜地说爷爷奶奶更爱姐姐而不是自己。十三吃的喜笑颜开还不忘气十二说谁让他比自己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晚。十二不服气地怼十三说一定是爸爸记错了,肯定是他先出生的,要不然怎么自己叫十二。十三又怼他说十三比十二大所以自己是姐姐。听着他们姐弟互相拆台怀槿和十二十三的爷爷奶奶都笑了起来。爷爷奶奶对怀槿说:他们俩从小就争谁先出生的问题,争到最后他们的爸妈都嫌烦了所以让他们自己决定谁大。听爷爷奶奶这样幽默,怀槿又哈哈大笑起来。不知多久,怀槿就再没这样毫无顾忌地笑了。
清晨的微光,穿过山间的雾霭,悠悠地打在红色的房子,时间就此产生了偏倚,对这座热烈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家人给予了更长久的温暖。第二天早上,十三叫上怀槿和十二一起出去晨跑,曲折的林间小路两旁,树叶茂盛,覆盖了整个天空,只有一些斑驳的光点打在地上。怀槿恍惚,仿若自己走在时光隧道,景色不停地变换,到最后会停留在一个没有烦扰的秘境。在那里,自己的一家人在时光的尽头等待着自己。
可是路的尽头并没有自己的家人在等待,而是十二和十三的爷爷奶奶在那里打太极。
“我就知道爷爷奶奶在这里,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到这里晨练呢!”十二又抢着说:“旁边的小水潭里有螃蟹和鳞虾,回来这几天我常常会来抓螃蟹,肉质可肥可美了。”
“你就抓吧,我等着什么时候你被螃蟹夹到手我再偷着笑。”十三又故意气十二。
“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盼着弟弟受伤。”十二嘴上埋怨着十三,但眼角却轻轻地往上翘。
“你都吃人家了,还不让人家螃蟹夹你一下。”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让爷爷奶奶评评理。”说着十二朝爷爷奶奶呼啸过去:“爷爷奶奶,十三又欺负我,她想让螃蟹夹我。”
“你姐姐说地对,山里的生灵长大也不容易,你就随便抓去吃,就该夹你一下。”奶奶笑容俨俨地“教训”十二,而十二也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抓着奶奶的手说奶奶偏心。
“十三,你的爷爷奶奶一直都这样恩爱吗?”看着爷爷一直拉着奶奶的手,怀槿莫名感动,不知为什么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其实她的心中是想说爷爷奶奶好恩爱,可最后却成了一个问句。话刚出口怀槿就感觉不对,只是十三并没有听出这句话中的意味,还认真地回答说:“是啊,爷爷奶奶在一起上的大学,最后一起留校教书,前几年退休后才回乡下老家的。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爷爷和奶奶红过眼,偶尔的小争执也会很快烟消云散。”
“真好!”
“是啊,真好。很幸运能有这样的爷爷奶奶。其实我的爸爸妈妈也这样恩爱,我和弟弟从小就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这样照顾着。现在想起以前,真的好幸福。”看着还在对着奶奶撒娇的十二,平常像个男孩的十三突然这样感性起来。
“真好,其实我也有这样的爸爸妈妈,还有像十二这样爱对爸爸妈妈和自己撒娇的葵······”听着十三说,怀槿也在心中说了这句,赌气一般。无法抑制,她的脑海在一次像加速旋转的放映机一样迅速闪过以前的种种。很快,很快,快到短短几秒仿佛像过了一生。
“十三,小槿,过来。我带咱们一家去一个好地方。”爷爷突然走过来说。
“好地方?什么好地方?难道老家还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十三对爷爷说的好地方很有兴趣,追着爷爷不停地问,像林子里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怀槿跟在身后,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不仅因为看到十三小女孩的一面,还因为爷爷那句“咱们一家。”
“槿,我们俩再叫上爸爸妈妈,咱们一家今年暑假一起去重庆吧。昨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关于重庆的纪录片,感觉很好玩。”
“葵,你说去就能去吗?你有问过爸爸妈妈吗?他们去吗?再说我的导师让我暑假办理一些去雷克雅未克必要的文件,我可能没时间。”
“去吧,去吧,你明年去留学了,今年不去这个计划就得等好几年了。我们家还没有一起出省旅游过呢,在你留学前我们一起去吧,回来之后我陪你一起去办护照行不行。”
“真的?那你陪我一起去办护照,要一起办。”
“我是说我陪你去,不是我也办。”
“不行,那我就不去了。除非你和我一起办,英语我可以帮你。”
“你又耍赖······好好好,一起办,我也办。”
“对呀,这样以后你才能来看我。”
麻葵期待的和家人一起去重庆的计划最终还是没能完成,因为那个夏天,老师带怀槿在做一个项目,关乎于怀槿的前途,麻葵也没有强求。
那个夏天,那个未完成的一家人的重庆之旅。最终成为所有人的遗憾,而这个遗憾,无从弥补。几年后,当有机会去重庆的时候,怀槿的世界早已残破不堪。于是只能独自完成全家人曾经的心愿。在重庆的最后三天,她走过了葵所说的记录片里的每一个景点,她看了洪崖洞的夜景,坐了纪录片里繁忙的轻轨,坐滑索去江对面最著名的咖啡馆喝咖啡。
没人知道她这样做的意义,只有怀槿自己心里知道:那些你想看的美丽,我来带你感受,以后的我就是你。
爷爷带他们来到一处平坦的林地,这里的树都非常高大。树林里的路明显是最近被开辟出来的,上面铺着一层大小均与的石子。而小路的尽头是一幢精致的小木屋。
到木屋的门口,爷爷突然停下脚步对奶奶说:“老伴儿,今天是我们结婚四十五周年纪念日,你老说咱们家太高每天下午的风吹得你头疼,所以我就在这里给你建了这个小木屋,这里位置低,风小,以后可以在这里住,我可以把钢琴搬下来,在这里我们也可以一起弹琴。闲暇的时候我可以陪着你在小路上走一走,听人说按摩脚底有助于睡眠和健康,所以我铺了这条石子路。最近孩子都陆陆续续回来看咱们了,你见着他们高兴,我也高兴。我们都老了,可是我还能记得起以前的事儿。上学时我去你练琴的地方给你送饭,你教我弹琴,当初互承诺说我们要一起弹一辈子琴,现在算算我们还真的弹了一辈子,剩下不多的日子我们还得继续弹······”
爷爷缓缓地说着这样动人的情话,奶奶盯着爷爷一直特别幸福地笑着。只是旁边的小辈都红着眼睛。十二拉着哭腔说:“爷爷你好浪漫啊,奶奶以前还说你木讷,看来都是骗人的。”
“是啊,奶奶你好幸福啊。”十三同样哭着说。而怀槿什么话都没说,可是心中早就纷乱起来了。
“堇姐,你怎么了?”十三摇着身边发着呆的怀槿。
“没事,我只是被爷爷奶奶的感情感动了。”
“堇姐,那你的家人在哪啊,在你家过年的时候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爷爷好厉害啊,盖的小木屋真漂亮。”怀瑾没有接十三的话,转而说起小木屋。
“爷爷以前在大学任建筑系教授,在建筑方面是专家,设计这样的小屋不是难事,只是,他自己一个人造成这个屋子应该花了不少功夫。这两年我不在,要不然我也可以帮帮爷爷。”十三有些自责。
人,总是欠家人最多。可就是这样互相欠着欠着,时间在家人之间编织起了一张繁复又坚韧的网,让家人成为互相之间最坚实的依靠,到最后就不再有谁欠谁的问题存在,家人这个名词就成为所有问题的唯一答案。怀槿突然有点明白自己应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爸爸妈妈了,只不过这只是转念之间的想法,不觉间就如落在炉火旁的雪花一样消失地毫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