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麻木朗把自己所知的关于怀槿父母的一切都告诉了怀槿和朴城。怀槿听着父母年轻时候的浪漫故事,感动得一会儿笑着哭,一会儿哭着笑。朴城认真地听着,脸上虽然没有过于频繁的情绪变化,但这些故事印迹于心却成为北极星般明确的期待方向。他希望自己也能同她的父母那样,获得一份平淡的情。
“没想到爸爸看着不擅长表达,年轻的时候竟然这样的浪漫。”怀槿颇为感触地叹息。
“仔细看伯父看伯母的眼神就知道他的爱有多深沉。”朴城之前去怀槿家的时候见过她的父母,他见过怀槿父亲对她母亲关切的样子,所以不假思索就说出这句话。
“你都没见过我爸妈,怎么会知道我爸爸看我妈的眼神是怎样的?”怀槿被朴城的话惊到了。被怀槿这样一问,朴城也突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自己找过她的父母,顿时不知所措,于是眼睛故意在屋子里游离起来希望怀槿不再追问。
“说说啊,你见过我父母吗?”
“见过啊,当然见过。”
“不可能,什么时间,在哪见的?”
“堇姐,你是不是傻了,我刚刚才看了你爸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你还问我什么时候见的。你看你爸爸含情脉脉的眼神,还看不出来你爸爸多爱你妈妈。”朴城指着挂在墙上的相框有理有据地说着,心跳加速之余还暗暗佩服自己的机智。
“是啊,看来我是真的傻了。”怀槿羞赧地笑了一下,对于得到的合理答案很信服,可心里总有一些期望落空的失落感。她毫无逻辑地期望着,期望朴城真的见过父母,然后能被告知父母的近况。
“堇姐,你和你爸妈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在生活中感受到你爸妈之间的爱意吗?”朴城似乎看出了怀槿追问中的细微意味,于是假装不经意地向她提起父母。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们家的生活幸福地很普通。也许是我太迟钝,也可能我以前从没认真观察过他们的生活。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好像一直相敬如宾,彼此之间并没有很多甜言蜜语。”怀槿努力地回想过去父母的生活点滴,可记忆如同结了冰的深井一般,无法轻易从中舀起任何一杯。于是她开始自责,关于自己对生活,对父母情感上的迟钝。
“没事儿,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对感情倦怠的时候,但是生活本来就是在平淡中创造滋味,我爷爷对我奶奶也话很少,可是我奶奶总会在我面前说爷爷如何关心她。也许,你爸爸妈妈之间的爱在你看来不够热烈,但他们互相之间一定感受得到。你不如想想你爸爸最爱对你妈妈说的话,也许那些话中就有你想知道的答案。”怀槿内心的挣扎全部表现在外面,朴城立刻转移了话题。
“这个我知道。每次吃完饭父亲就坐沙发上看电视,见母亲在忙着洗碗碟他总会说......总会说......”怀槿说着说着突然泣不成声,这让朴城变得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的话又让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儿,于是急着问她怎么了。
“我爸总会走到厨房对妈妈说‘瑜兰,你就偷一偷懒吧,坐到我身边,我们一起看看电视,先把手里的活放一放,等会儿我帮你。’然后拉着她的手就去看电视了。看完电视爸爸也真的帮妈妈干完所有的活儿。”
年少不经世事的人总错误地以为爱是像流星一样灿烂炙热而又义无反顾,只有等到真的长大后才会在某个瞬间明白:爱是普通生活中的一个温柔眼神,是两个人之间的包容谅解,是一句:坐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看看电视。怀槿以前不知道那就是爱,等明白后却已经失去了所爱之人。一瞬间,自己和葵,父亲和母亲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涌在记忆的出口,一件件温习,俱是爱的温言。
朴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爱是平凡,淳朴的模样,因为爷爷奶奶就是这样生活着。因此,在考上大学那年,他去派出所把自己的姓由靳改为朴,淳朴的朴。
正月初三是踩花山节的第一天,一大清早,麻木朗就到怀槿家叫他们去广场凑热闹。朴城带齐了自己的摄影器材上楼叫怀槿起床,结果发现她不在家。他们猜想她已经去了于是就锁上门去了广场。到广场的时候,已经有穿着传统服装的人陆续从四面走来,不久广场就被舞动的红色衣裙填满,气氛很快就热闹了起来。朴城拿着相机穿梭于人群中,一边捕捉特色民俗表演,一边找寻怀槿的踪迹。麻木朗带着妻子和可爱的小女儿也在人群中跳了起来,女孩小小的一个人儿,跟着妈妈旋转舞蹈,因为不会倒步子,踉踉跄跄地转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了起来,朴城看着她感觉可爱极了。麻木朗和妻子一人一个胳膊温柔地拉起她。朴城记录下了这一刻,看着相机里定格的幸福时刻,他也温笑了起来。
在人群中找了好几圈都没见到怀槿,也没人知道她去那里了。朴城有点担心,所以离开人群在村寨找她。看到村寨对面的山,朴城突然想到怀槿可能去的一个地方,于是快步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冬天的山坡光秃秃一片,在半山腰上朴城就看到了怀槿,她朝着东方,背影瘦小,一股山风吹来让她打了个趔趄。朴城举起相机拍下她,然后向上走十多步就再拍一张,就这样,到山顶的时候相机里已经储存了相当数量的照片。怀槿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朴城,仰着头安静地看着远方澄澈的蓝色天空,像一座灯塔一样屹立不动,朴城没有打扰她,在她背后默默看着,目光跟随怀槿也看向远方。
“谢谢你这样陪着我。”一片云遮住了阳光,怀槿像被赋予灵魂的木偶般,木讷的瞳孔渐渐有了一点变化。
“啊.....?”朴城一惊,他最先以为怀槿的话是说给自己,转念又想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身后,于是“啊”字的尾音被刻意修饰平缓地过渡到了空气中。
“谢谢。”怀槿又说了谢谢,只是这次声音很轻,几乎细不可闻。怀槿的第一句是说给家人的吧,可是她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可是第二个谢谢在她心里却对应着一个明确的人,朴城。她听到了朴城的声音,尽管他努力掩饰过。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听木朗哥哥讲爸妈年轻时候的故事,爸爸年轻时候原来也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他能对妈妈说出‘日后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果你愿意,我陪你一起过,直到生命的落幕’这样浪漫的话。好简单又好温暖。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不像爸爸能想得出来的话,他平常看起来那么少话,我猜这一定是他提前背熟的。爸爸遗憾不能陪妈妈看完整的日出日落,所以今天我特别早起床来到这里,我在想如果我能看完一个完整的日出日落是不是能帮爸爸获得那个一生相伴的美好愿望?你知道吗,这里的日出很美,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好的日出。你在那边也能看到这样的日出吗?”怀槿对着天空说话,想着在山峰上说话是不是在天堂的葵能听得清楚些。
冷风呼啸而过,尽管阳光温热,皮肤仍然被吹得很疼。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怀槿终于转过身来,看到朴城依然在身后有些莫名的感动。因为陪伴,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陪伴。朴城看到她转身过来,只是傻傻地笑了起来却没有说话,怀槿也笑了起来,像一朵盛放的山茶花。
“走吧,我们下山。”西边天空深红色云的边缘渐渐暗了下去,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山去。朴城叫怀槿下山,声音很平和但是却不容反抗。怀槿乖乖地跟着他朝山下走去,山路本来难走,何况是在夜里,朴城打开手电筒拿在手里,怀槿拉着朴城衣服的帽子紧紧地跟在后面。山下早已黑成一片,只有广场上高高烧起的篝火能让他们确定村寨的位置。一路摸索着下山,虽然慢但顺着火光很快走到主路。朴城想起怀槿父母的照片,于是趁她没注意就拍了一张照片,因为闪光灯的缘故,怀槿本能地用右手挡在眼前,只不过没能来得及挡住左眼照片就已经留在了相机里。在巨大的黑暗背景下,她像一个发着光的天使,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我们去看篝火吧”走到家门口的怀槿看着黑漆漆的家不想进去,犹豫一下之后叫朴城去篝火晚会,朴城让她先吃点东西再去,但是她坚持马上就去。
篝火已经被人群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起来,火焰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尽管没有很靠近,他们还是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人们互相拉着手准备再围一圈,怀槿好像很有兴致,跑过也拉过一个排头女生的手准备一起跳舞,见朴城待在原地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叫他也过去一起跳。那天晚上温度很足,气氛很热烈,舞蹈过后,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人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习惯,就像檐下的石阶被雨滴击打,积年之后形成一排水洼。
六年前,在朴城第一次在球场帮陌生的自己打架之后,徐枫就和他成了非常铁的哥们,徐枫甚至常常在别人面前说:我和朴城是生死兄弟。所谓生死的含金量确实不高,不过他们的确铁过一般的兄弟。大学四年,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一起打球。因为太多的一起,宿舍的其他人甚至怀疑他们同性恋。其实徐枫自己清楚,这只是一种习惯,一种被认同,被重视的习惯。他来自农村,刚上大学时在整个摄影系几乎是最大的新闻,因为很多年了,摄影系几乎被认为是贵族系,来摄影系的学生真的是非富即贵,况且,徐枫当时的高考成绩完全可以上全国一流的大学。
人总会在生命的某个阶段被装帧以不幸来成全所谓命运的残缺美,它们难以预测,而人作为个体也无从抵抗。徐枫的不幸要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呢?他从来没见过父母,自小被收养,而养他的爷爷也在自己上大二的时候去世了,自此世上再无亲人。从来没得到过父爱母爱应该算是不幸吧。可是他对此从没有任何埋怨,用他的话说:从来都没有过的东西是谈不上失去与不幸的。是啊,世上少了两个牵挂自己的人,同样自己也少了两个牵挂的人,从某些方面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了无牵挂,孑然一身,于个人的内心仍然是一种解放。爷爷对自己很好,在相依为命的那些年,爷爷是徐枫稚嫩身躯最温暖的依靠。高二后爷爷的身体状态就已经出现明显的下滑,高三的时候已经如中空的橡树,稍微起风就有倾颓的危险。徐枫懂事而且学习又好,高考成绩是全县理科第一,县上还给了他两万元作为奖励。他可以上全国最好的学校,但是因为爷爷的身体他选择了本省的学校,为了方便回家照看。至于选择摄影专业,他是听从了爷爷的建议选自己喜欢的专业。爷爷曾无意间说过:“开了一辈子照相馆,到现在我还是爱给人照相,能给别人留下一些念想一辈子也算有意义。”
意义。徐枫曾经无数次想找寻这两个字本身的意义,可是,爷爷走后,生命贫瘠无着,意义也无从依附,就像一个被不断注入气体的气球,兀自膨胀着身躯,内部依然空空如也,若其真有意义,无非是更薄,更透明,更脆弱,最后伴随一声巨响毁灭。幸运的是,在自我溃败的边缘,朴城拉出了他,给了他一个新的意义。
大一的时候,朴城就知道徐枫只有爷爷一个家人,于是在暑假他和徐枫一起回了他家。爷爷虽然卧病在床,但是依然保持着对生活乐观的心态,他们常常一起扶老人在院子里晒下午温热的太阳,看傍晚的霞彩,漫谈于浩瀚的星空之下。有一次徐枫在屋子里做饭,老人握住朴城的手拜托他以后多帮衬徐枫,看到朴城点头答应,老人转过头看着漫天的星星微微笑了一下,仿若自己最后的牵挂有所寄托,从此便可以安然地走向生命的归途。老人是一个浪漫的摄影艺术家,他更愿意相信,灵魂的本质是有思想的自由之光,人死了,身体埋在土里回报大地,灵魂则脱离肉体回归光的本质,穿过浩渺宇宙,最后点亮一颗微不足道的星辰。
朴城折服于老人的生命智慧,在这太多人迫于生活压力而活得辛苦的时候,他却能对此举重若轻,轻成一束光,灵魂永恒。大二开学一个月,徐枫接到了常年照顾爷爷的邻家婶婶的电话。爷爷在门前的躺椅上安然过世,那夜星空疏拓宛若童梦。离家时看到爷爷日渐羸弱的身体徐枫就有了心理准备,他想留在家里照顾,而爷爷不肯答应。此番被告知爷爷去世的消息,在巨大的悲恸过后,他的心里不可否认得轻松了下来。朴城陪他回到家乡,用一周的时间料理完身后事之后返程回到了学校。
那段时间徐枫不怎么说话,朴城知道他的难过却不知道怎样劝慰,于是只能默默陪伴。每到周末他就会带徐枫回家,而爷爷奶奶也会准备好多好吃的菜等他们回来。奶奶对徐枫说过:“小枫,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把我们当成你自己的爷爷奶奶”。在朴城一家人的照顾下徐枫很快走出了爷爷离开的影响,踏上了新生活。
现实打开天窗,月亮散落无数光芒,当星星点点的希望落在心上,生活才开始有了新的模样。相比于物质上的帮助,徐枫更感激朴城一家人给予他如亲人般情感上的慰藉,朴城的爷爷奶奶思想开放,每年寒暑假都会带朴城和徐枫出去旅行,两位老人给他的关爱和朴城一样丰盛。大二之后徐枫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既因为家里再没有亲人,也因为他常常恍惚,觉得自己原本就生活在朴城的家。和朴城以及爷爷奶奶一起旅行,一起摄影,新年一起包饺子,一起吃年夜饭。以前他从没感受过爷爷之外其他人的照顾,而朴城一家给了他更多温暖,让本来没有依靠的心寻找到新的归依。在爷爷的影响下徐枫从来都是一个懂得满足懂得感恩的人,他被温柔以待,于是早就把朴城一家当做了亲人,准备用一生去偿还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