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晚上,朴城和怀槿一起去麻木朗家拜年,正巧赶上麻木朗的妻子做饭,于是他们被留了下来。朴城第一次来麻木朗家,在征得主人家的同意后在房间里细细看了起来。一个深棕色的精美木质相框吸引了朴城的目光,相框很大,四条边有一些简约的浮雕,榫接处有一些暗暗地裂纹,里面藏着多年难以清理的积垢。在当地麻姓是大姓,况且麻木朗的爷爷是族长,所以巨大的相框里有着许多族人的照片。相框的玻璃上留着水蒸发才能留下的水渍,明显被刚刚擦过不久。朴城在看照片的时候怀槿的目光也停留在它上面,尽管离得远一些,但怀槿准确地知道相框的右下角处有两张与她深切相关的照片,一张是父亲母亲的老照片,一张是他们一家人的全家福。那些老旧的黑白照片,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微微泛黄,有的甚至已经模糊成了一片,像是俊秀的山林在时间的荒火下烧灼得面目全非,不复当年那个或喜或悲的时刻。尽管如此朴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有怀槿的那张,因为他们一家人站在盛开的木槿花前留的影,而他认得那三株木槿树。他轻轻地触摸着照片上那张青涩单纯的脸,幻想着自己能沿着光的逆流到达时间的原乡,在某个不相识的人按下古老的胶片相机的快门时,恰巧赶到,然后化作一缕清风,撩拨起她鬓间散发着木槿花香的发丝。一切都是徒然的愿望,覆盖在照片上的玻璃像一道透明的墙,既阻止了手指获得照片上任何时光摩挲的真实触感,同时也阻隔了所有现实之外的想象。她年少的记忆,关乎于他们,因此也就没有丝毫自己参与的余地,即使他愿意化作一缕不被察觉的微风。朴城明白,自己只能透过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窥她明媚的过去,尽管那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可是他仍然很满足。
“那是小木槿六岁被她亲生父亲送给她爸妈领养时拍的照片,我爸给他们拍的。”麻木朗看朴城看了那张照片很久,所以主动告诉他照片的起源。
“颜值好高的一家人啊,那旁边这张呢?”朴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突然听到麻木朗的解释先是一惊,之后马上把话题引向旁边的照片,与此同时手指从玻璃上取了下来。
“那是她爸妈在结婚那一年在正月初三的踩花山节上约会的照片。”麻木朗对朴城说照片的来源,余光却时刻观察着怀槿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伯父年轻时好帅啊,伯母也好漂亮,他们的故事一定很美,堇姐你知道吗?”朴城突然问起了怀槿,麻木朗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心里莫名紧张起来。
“她那知道,那时还没有他们呢。”看怀槿有些为难,麻木朗马上接过朴城的话,却不知他不经意间的‘他们’已经引起怀槿心里的羞愧与痛感。
“木朗哥哥,我想听。”怀槿的这句话让麻木朗先是吃惊,然后又露出轻松的表情。
是啊,当一个人愿意提及那些之前不愿或不敢面对的人时,一切就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了,这是该让人轻松的事吧?
1990年的初雪来得很迟,在新年与旧年交替的夜晚,天空安静地飘起了雪,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天空说给大地的一场迟来的绵情絮语。麻树文和怀瑜兰睡得安稳深沉,并没有因为屋内稍微变冷而察觉到屋外正铺陈着一份广袤的纯白礼物。冬日的太阳起得迟,滋养了万物的慵懒与倦怠,温暖的阳光跋涉山川到达麻树文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两年来为了避免吵醒睡眠极浅的怀瑜兰,他已经形成蹑手蹑脚在家的出入的习惯,即使已经知道因为对他有了更多的信任,怀瑜兰的睡眠已经大有改善之后也依然这样。轻轻打开门,阳光与雪地反射的光线汇聚在一起,晃得他眼睛短暂失明。重新获得视觉后,眼前旷远的洁白天地让他久久压抑的浪漫情怀从新被点亮。麻树文捧起一抔新雪沿着怀瑜兰未曾关实的窗缝吹了过去,雪花很轻,在空中旋转而下,落在她的脸上,熟睡中的怀瑜兰安静美好,正值十八岁的容颜,青涩尚未褪去,成熟女子才有的娇美轮廓已经渐渐显露出来,雪花融化,变成几滴透明的水珠,她没有醒来,他右手撑着下巴,隔着窗端详着她高挺的鼻梁,阳光下红叶一样的耳朵,脸上散着细光的雪融水滴,长长的睫毛,以及睫毛覆盖下的梦境。第一次,他不再觉她只是两年前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而是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他右手轻轻地探了过去,一滴滴擦掉她脸上的雪水,温暖的触感惊醒了姑娘,她仰着脖子看了看左手撑在窗前的这个熟悉的俊朗男生,一个不可名状的表情后,接着是一个甜甜的笑。她高兴的是麻树文的眼神中终于不再有怜悯,也沉醉于他眼神中温暖的爱意。
“外面下雪了,起来看”
“真的吗?”说着怀瑜兰便起身趴在窗边看向外面。
“穿上外套看。”
“雪真漂亮,能让我摸摸吗?”怀瑜兰看到迟来的初雪显得很开心。
“你穿上外套,我去给你拿雪。”麻树文再次提醒,语气温和如春。
麻树文把小小一抔雪放在怀瑜兰的手上,她出神地看着手中洁白的雪想起了父亲。想到小时候父亲把雪放在自己手里的情形,彼时他还是个慈爱的父亲,她还是个被爱包裹的单纯女儿。她长长地吹了一口气,手里的雪一点点飞出手掌,零散地落在地上,手掌上沾的雪花因为体温迅速融化,成了一触刺骨的寒冷,继而转变成温暖。
她恨父亲把自己嫁向远方,恨父亲选择了收养的儿子,恨父亲曾经对她那么好,来到这里的每天她都恨,即使两年过去她有所释怀,可她还是无法原谅。而此刻,麻树文给她的温暖与爱意让她又有了幸福的感觉,她选择不再靠着恨意生活,她吹散了手中的雪,也吹散散了心中的严冬。
第二日是踩花山节,全寨的人都穿上了新的传统服装,麻树文和怀瑜兰早早地就换好了衣服,只是他们并没有去人群中而是径直去了家门对面的山坡。洁白的新雪覆盖了原本隐蔽的山路,麻树文拉着怀瑜兰的手迎着山间卷起的风慢慢地走向山顶。村寨的喧嚣渐渐消失在脚步踩在新雪上的沙沙声中,树梢上的雪不甘寂寞地飘了下来,落在怀瑜兰精致的银冠上,落在耳鬓未束紧的发上,落在修长茂密的眼睫上。麻树文停下脚步,然后用拇指轻轻拨落她睫毛上的细雪,目光澄澈温柔,像极了贝加尔湖上星空舒丽的夏夜。天空是深蓝色的,没有一片云,偶尔有孤单的山鹰盘桓于目光所及的天空深处,怀瑜兰不知道他会带自己去那里,因而内心深处竟然有一丝探险般的紧张,而那因被新雪覆盖而未被他人踏足的山坡就成了她心所向往的秘境,回头望去只有两行相依相偎的行迹。
怀瑜兰很少爬上这样高的地方,被眼前广阔的天地与白色群山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原地转了一周,这个世界随着自己的视野转了起来,自己成了全世界的中心,而麻树文成为自己触手可及的陪伴。麻树文拉住她的手,轻轻一用力便把她揽在怀中,迎着温和的阳光说:“瑜兰,我们没能赶得上最美的日出,可是你看,我们离日落还有好长好长的距离,日后平平淡淡的时间,如果你愿意,我陪你一起过,直到生命的落幕”。看着悬于半空中的明媚太阳,怀瑜兰竟然暗自哭了起来,眼泪落在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渗到掌间,化为一句滚烫的誓言,烙印在他们的心上。麻树文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阳光太强烈。
视野远处的村寨隐没于雪和树林的深处,只有袅袅炊烟飘起,配着一串隐约可闻的爆竹声,在如此安寂的群山之中自成人间。而这一切对怀瑜兰而言,似是命运对自己一次透过时光的探望。
他们下山的时候已经晌午,在踏着雪地马上走上正路的瞬间被麻木朗的父亲正好抓拍到。雪山作为背景,身后雪地延展着一道撒着碎光的白色足迹,两个人拉着手互相看着对方,赧笑如春。来到村寨办节的地方,正是最热闹的时间,穿着鲜艳服饰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跳着欢快的芦笙舞,对唱情歌的年轻男女唱得热烈,小伙子们吆喝,姑娘们对答,个个笑靥如花,人群周围,芦笙悠扬的音色烘托起一派欢乐的氛围,在其中的人无论有多少忧虑和苦闷都被一点点抛在脑后,安然享受着当下的快乐。欢乐一直持续到夜晚,煨着暖人的篝火,幸福的感觉在所有人的心间漫延。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只是和麻树文家族的长辈一起吃了顿饭而已,但是因为互相爱着对方,所以一切简单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变得无比舒适妥帖。
在这个纷杂的世间,无论往日时光多么美好或不堪,人总要向前走,就像漂浮在溪水上的远山枫叶,若非河水倒流或者寒冷至结冰总会被浩浩荡荡地带往前方,所以人若不死,总该重新站起来,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