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后的我

  人总是一个奇怪的物种,有时很自私,有时又极无私,相比于为了自己,人更愿意为了别人而改变,就好像对方才是那个让自己变好的更确切的理由。

  与怀槿分离后的朴城并没有马上去成都,对于这个失魂落魄又身处他乡的“姐姐”,他始终因为担心而常常悬着一颗心。三天的时间里,他早上守在宾馆门前等她出来,随着她走同一段路,进同一家咖啡馆,上同一趟轻轨,从同样的某站下来,穿行于逼仄的街角,爬一眼看不到头的阶梯......她一切的活动他都在紧密地跟随,即是一种让自己安心的方式,也是一种走近她的方式。他想与她做一样的事情,借此来体会她当时当下的心情。在与外人相处的时候,怀槿总会有一些刻意的收敛自己情绪上的变化,她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与懦弱。可是,朴城知道她的隐忍,仅仅几天的相处,他却似乎已经对她的一切了然于心,总能机敏地绕开怀槿不想提及的事情,又会在合适的时机给她一个意外的消遣。

  怀槿一个人走进火车站的那天朴城也来了,在远处看着她一个人落寞地消失于人群中,他心中有了从来不曾有过想帮助她走出痛苦的愿望。怀槿回家了,他买了一张去成都的火车票,在成都的街头巷尾极认真地拍了半个月的照片,确定每一个素材有了最好的呈现他才踏上返程的列车。

  “朴城,你这次拍的素材很不错啊,我大概翻看了一下,许多都可以直接拿来用了。”对朴城的工作非常满意,杂志社主编不吝溢美之词,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是啊,我也看了,有的照片的角度非常特别,我试了一下恐怕得趴在地上才能照得出来啊”旁边的徐枫也在一旁使劲地夸朴城的作品。

  “是吗,我还没有注意。小城啊,工作做得好,以后好好努力,我看你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主编继续对他提出赞赏。

  “李老师,我和徐枫都是您选上来的,您肯给我这样的机会我真的很感激,其实说起来,徐枫的能力是很强的,我是知道他的,对于摄影他有自己一套独到的见解,我的许多作品都是受到他的启发,他是个慢热的性格,对很多事很上心却不肯让别人知道。我希望我走后您能给他一些机会。”

  “走?”主编和徐枫对他说的话像是没听清楚一样,一同发出疑问,一脸错愕。

  “李老师,对不起,您的信任我很感激,可是我真的想辞职。”说话间,朴城把一张刚打印的辞职信拿了出来。

  “为什么啊?”

  “为了一个人,她对我很重要。”朴城似乎知道后面有什么问题,他说很重要三个字非常地坚定,里面含有不后悔的意味。主编接过辞职信没有再说话,表情多多少少暴露了他的失望。

  下午下班后,徐枫帮着朴城拿着一些私人物品和他一起回到了出租屋,然后叫他一起出门吃饭。他们去了常去的火锅店,坐在熟悉的座位上。

  “真的要走?”徐枫问朴城,眼神停留在锅中翻滚的热汤上。

  “真的”

  “好吧,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是不会回头的,那咱们干了这一杯”徐枫举起满满一杯啤酒示意朴城干杯。两人一饮而尽,朴城打趣道:“徐枫啊,没想到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这么痛快地喝酒,此生无憾了”徐枫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

  “接下来去哪儿?”

  “去凤凰”

  “......奥”徐枫张开口似乎有长长地一段话要说,犹豫了一秒之后只说了“奥”

  朴城打听了十多天才找到怀槿的家。从怀槿父亲那得知她的去向后,朴城来到爷爷奶奶家拿了一些东西,和爷爷奶奶告别后去了凤凰。

  到凤凰的时候快到十二月了,因为前一天晚上气温骤降下了一场雪,所以住在旅馆的朴城早早地被窗缝隙中传来的的冷气冻醒。大雪给古城覆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它日渐浓烈的商业气息被敛藏起来,流淌于骨子里的桀骜与冷冽渐渐从灰砖黛瓦间蔓延在安静的街头巷尾。朴城并没有打算立即去找怀槿,他需要一些时间敛藏自己过于强烈的对她的关心,为的是不让她因为自己的突然到来感到不舒服。用冰冷的水洗漱完毕,朴城从行李箱的底部找到一件厚衣服穿上出了门。阳光被雪反射,外面的世界亮得晃眼。宽敞的街道上一群小孩在追逐打闹,踉踉跄跄地却非常欢乐,悬于飞檐上的一串大红灯笼在空中缓慢地转着,商住一体的小楼慢慢从沉睡中苏醒,老板从里面把门板一块块拆了下来,瞬间被寒气冷得打了个寒颤。河道上,十几只小木船整齐地浮在水面上,河面上缭绕着迷人的雾气,只有弱弱的水流声才让人明了河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流动。好一会之后,他才找到一家已经开始营业的小吃店,他点了一碗馄饨和一笼包子,刚刚出锅的食物冒着腾腾的热气,店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两目相对时虽然只是轻轻地互相微笑,但爱的分子早在他们之间传播了千万遍。吃完早饭朴城全身暖了起来,出店前他对他们说:食物很暖很好吃,祝你们生意兴隆。

  晚上的时候,他拿着相机去了夜市,因为天气寒冷,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沿街小店的灯光延长到街道的尽头。朴城向来喜欢安静的景物,在这样一条安静的小街中央,他拿起相机开始找合适的角度给它拍照。朴城性格中有鲜少被人知道的孤僻,因为在别人面前他总是一副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样子,只是在如此孤寂的夜晚,内心深处的孤独感像一根极细的针缓缓地扎入心房,形成局部持久的阵痛。他喜欢拍照其实也是因为他从小就善于用照片来消遣孤独的时光,一个人如果可以专心于一件事情,那无论是痛苦还是孤独都可以轻易被抵消。

  拍了一些照片后朴城把相机收起来准备回旅馆,他转过身准备原路返回,结果被陡然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给惊得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他看到了怀槿。心中一直记挂的人在他一转身后出现在眼前,他不知道这一幕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朴城揉了揉眼睛再看眼前的这个人,终于确认就是怀槿。

  “怎么了?才分开一个月就不认识姐姐了”惊喜过后怀槿首先回过神来。

  “木......堇”

  “哟,都不叫姐,直接叫我名字了,胆大了啊”看着朴城依然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怀槿却开起了轻松的玩笑。

  “堇姐,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出现幻觉了。我错了,以后都叫你姐,不叫你名字好吧,你要是还不高兴就打我吧,反正我打不过你。”朴城轻松多了,用惯常的嘻嘻哈哈的语气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

  “打你有什么意思,来来来,朝前走两步”怀槿用右手食指指着他往回勾。空气中突然有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氛。

  “干什么?”虽然发出疑问,但是朴城仍然听话地朝前走了两步。

  “我要开始惩罚你喽,看你表现再决定要不要放过你。”怀槿指了指地上,假意威胁,眼角却藏不住女生特有的高兴。

  朴城看了看她指的地方,随后像个孩子一样放肆笑了起来。身后的灯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朝前走两步之后,胸口的位置正好到了她的脚下,和不久前的磁器口一样的场景。怀槿抬起右脚轻轻地踩了三下,而朴城也随她踩的频率捂着心的位置假装痛苦,嘴里还碎碎念:我错了,我错了。他们俩都呵呵笑了起来,同样的场景,用同样的方式,他们获得比之前更加丰盛的快乐,在一个寒冷的夜里,两颗孤独的心因为难得的默契,碰撞出满怀温暖。

  “小木槿,什么事这么高兴?隔着一条街都听得到你的笑声”麻木朗从街道旁边的巷子小跑出来,脸上挂满疑惑。

  “木朗哥哥,你买回来了啊。”怀槿盯着麻木朗手里的冰糖葫芦又欢乐起来了。

  “堇姐,这位是?”

  怀槿对朴城说:他是我表哥,叫麻木朗。然后指着他对麻木朗说:“木朗哥哥,这是朴城,我的......我的一个朋友”,她犹豫了一下,在‘他是我的朋友’和‘她是我的学弟’这两个解释之间选择了前一句。

  “你好,木朗哥哥”朴城跟着怀槿叫

  “你好”麻木朗礼貌性地回了一句,但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能让好久没能开怀大笑的妹妹这样快乐的人产生了一些兴趣,这兴趣也包括一些隐隐的担心。

  一股冷风吹来让原本就冷寂的街道更加冷了,朴城邀请怀槿和麻木朗一起去旅馆旁边的小店吃晚饭。在闲聊中才知道昨天怀槿让麻木朗带她来城里买一些生活用品,因为下雪,公交车暂时停运,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凤凰的老街。

  “堇姐,木朗哥,明天回家能带上我吗?”在准备分开的时候,朴城试探性地询问他们。麻木朗看着怀槿却不说话,像是把决定权交给了她。

  “你要去我们那儿?是有摄影任务吗?”怀槿心里十分惊喜,嘴上却还是平静地问他去的原因。

  “堇姐,你太厉害了,这你都猜得到”原本朴城还担心用怎样的理由才能合理地和他们一起走,听怀槿以为他是去工作,他立即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并举起手中的相机用作证明。

  “好吧,我家的楼可以借你一间。”怀槿语气间透露出一点点期待。

  互道晚安之后他们去了各自的旅店,安憩后做着有关对方的梦。

  第二天早晨,朴城早早地来到怀槿住的旅馆楼下等待,买东西的时候又殷勤地帮她拎东西,真的是像一只欢快的山雀在怀槿这只凤鸟周围叽叽喳喳个不停。回家的路除了可以坐车的路段外,还有一部分山路,山路很滑朴城因为很少走总是滑倒,而怀槿总会看着摔得狼狈的他乐不可支,最终他还是在麻木朗的搀扶下才到达山腰上的苗寨。向晚十分,天空的银河逐渐清晰起来,朴城主动揽过做晚饭的任务,第一次使用柴火铁锅,仅仅生火他就浪费了好长时间,怀槿想要帮他,可他坚持要自己做。等晚饭做出来已经快要十点了,不过好在从小跟奶奶学的厨艺没有让怀槿失望。晚饭后朴城陪怀槿坐在院子里看星空。面对干净透彻的星空怀槿显得无比的平静,脸上没有了往日藏也藏不住的焦虑与痛苦,像院里未融化的雪,又像山谷中静静流淌的溪水。看着这样娴静柔和的怀槿,朴城内心无限轻松,仿若一个久未解答的难题在无意间得到正解。

  “堇姐,今夜的星空好美啊,我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星空了”

  “是啊,今夜的星空很美,而且这里几乎夜夜都有这样的星空。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怀槿没有说出只是葵和父母都不在。

  “堇姐,你很喜欢看星星吗?”

  “喜欢啊,看星星这件事就像我晚饭后要喝的温水,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从小就有的习惯。”

  “堇姐,我们来做一件事吧”朴城看着悬在天空中的北极星,脑子中闪过一个美妙的想法。

  “做什么啊?都快十一点了”怀槿抛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正是拍星空最好的时间,我们来拍星空吧”朴城边说边进屋拿相机,而怀槿像要收到生日礼物的孩子一样期待起来。

  朴城把自己的行李箱整个拿了出来,里面有相机,各种规格的镜头,三脚架,快门线等。他一边捣鼓着设备,还不忘一边教怀槿拍星空的要求。

  “堇姐,今天夜里银河很亮,是个适合拍星空的时间,而且山里没有城市的光线污染,拍出的照片会很干净。奥,对了,你以前有玩过单反么?”

  “没有,以前拍照都用手机的。”

  “其实拍星空一个数码单反就足够了”说话间朴城已经在院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三脚架固定好了。“我带了很多镜头,拍星空的条件完全具备,今天咱们就用35mm的广角镜头,拍出来的才有气势。”

  “朴城,你说了这么多那我能做什么?”看着朴城一个人忙,怀槿有点无聊。

  “等我把相机安好后咱们就可以开始啦,不过,你可以先找一下北极星。”朴城在很认真地安装相机, 一切看在怀槿眼里,认真的男生总有特别的魅力。

  “找北极星干什么?”

  “因为拍摄星空和星轨,北极星都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星啊。”朴城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

  “我找到北极星了,看,就在那儿。”怀槿兴奋地指着北极星让朴城看,星光下眼里冒着婴儿般澄澈的点点微光。

  “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正好我也安好相机了,堇姐,过来我教你操作。”朴城像哄小女孩一样夸赞怀槿,看着她此刻的天真与快乐,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开心。

  “切,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这么夸我”怀槿嘴里说着不用,可对朴城的夸赞她心里却很受用。她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嘴里念着:怎么做,怎么做。看着怀槿急切地想拍摄星空,朴城把镜头对准遥远的北极星说:“看,首先我们要把相机调整到B门这个档位,然后把焦环拧到无限远的一端,光圈要到F2.8,ISO6400。还有其实拍摄的时候前景是很重要的点缀,你家院子前的老树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前景。”朴城一口气说了好多拍摄的知识,怀槿虽然听不懂但是却感到了他身上与以往嘻嘻哈哈的态度完全不同的认真与严肃。在朴城转过头,把目光聚焦在怀槿身上时她才迟钝地点了点头说:嗯嗯。朴城笑了笑说:“好了,我们开始吧。”他把院子的灯关掉,一切瞬间陷入黑暗,好一会适应后他们才能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周围,在拍摄时他们曝光15s使用快门30s,都是拍摄星空最常用的参数。

  “堇姐,你喜欢看星星,等有时间我把我们一起拍摄的星空印出来贴在你屋子的天花板上,这样你就可以每天晚上在睡觉前看了。”朴城的目光定格在远方,不疾不徐地说着一个美丽的承诺。生活地就像在说:明天早上叫你起床,这样简单又温暖的,家人之间才有的生活絮语。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像一句密语,唤醒了沉睡在怀槿心里不肯让外人进入的秘密宫殿。

  星空,天花板,这两个普通的名词几乎贯穿了怀槿所有的快乐时光,对她而言,她的星空只能和爸爸妈妈以及葵一起分享,而她房间的天花板永远都安眠着一头葵为她画上去的蓝鲸。这两样东西对现在的怀槿而言甚至比生命更宝贵。而如今朴城想要同时分享她最重要的两件东西,一瞬间,她像只被偷猎者觊觎的羚羊一样审视着朴城,警惕而恐惧。怀槿盯着朴城而此时朴城的目光正好与她相遇,短暂的交汇,怀槿匕首般锐利的眼神直挺挺地逼退了朴城刚刚燃起的希望。他以为他们已经是可以相互信任的朋友了。怀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阁楼上自己的房间,屋内的灯刚刚亮起又很快熄灭,天地间一切都淹没在夜色里,只留下朴城一个人,无所适从。

  朴城和怀槿都是很晚才睡着,可第二天早上,朴城依然早早地起来,他准备了好几个拿手菜,像个没事人一样跑到楼上敲怀槿的门叫她吃饭。怀槿也默契地回应,只是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了一点点抗拒。

  时间过得很快,像匆匆看过的彩绘读物,不觉间已经到了写着序的扉页。一个月的时间掠过,于长久的生命不过不起眼的一段,可对于朴城来说却抵得上自己整个年少时光。人从来只会被自己束缚,当一个人真正懂得放过自己的时候,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朴城的年少时光像一张残破的网,遗漏了细小的幸福,却把枯蒿烂枝般的苦痛统统拦在了记忆的出口,腐朽发霉,最终污浊了过去,将遗害保留至今。二十多年,他从不肯向任何人提起,即便他至亲的的爷爷奶奶他都不曾透露半点,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随着时间的轮转渐渐化作沉积的污泥,永远留在记忆的海底。

+加入书架
主人,方便您下次找到
我,赶快把我放入书架吧~关闭
  • 目录
  • 书签
  • 上一章
  • 下一章

作者:蓝云有泪

分类:其他

状态:选载

扫一扫 手机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