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槿刚刚起床就看到枕边朴城留的纸条,正在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房门响了起来。是朴城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
“堇姐,我还以为你早就准备好了呢,原来才刚起床啊,害我还火急火燎地赶来。”怀槿在洗手间里洗漱,朴城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抱怨着。
“对了,一直叫你堇姐,都不知道你姓什么。现在咱们也算朋友了,能不能告诉我啊?”
“堇姐.......”不见怀槿回忆,朴城又叫了几声。
“有完没完啊,你让我安静会。”听得不耐烦的怀槿吐了口中的漱口水,烦躁的情绪隔着一道门都能感受得到,朴城吓得呆在了沙发上。
走出洗手间,看到朴城一脸无辜,怀槿好气又好笑。她用略带妥协的口吻说“我姓怀”
“什么?”还处在惊吓中的朴城没能听清楚。
“我说......我姓......木”不知为什么怀槿突然改口了,说完话,脸上又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木堇......”朴城把堇字的尾音拉了好长。
早上来找怀槿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可是等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乌云已经从四面拢来。朴城有些扫兴抱怨说:现在的天气怎么属狗脸的,说变就变,想想前几年,晴天就是晴天,阴天就是阴天,人很人之间也是简简单单的,可是现在怎么都这样了。怀槿不明白朴城为什么会无端端地产生这么多感慨,因此也没有接他的话。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伙子,她竟然有点想笑,不知是笑他的多愁善感,还是单纯地只想笑笑。等打到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天空已经稀稀拉拉地掉起雨滴了,一滴雨不偏不倚地落在怀槿的头顶中心,冷冽的感觉从头顶瞬间传递到全身,刚刚还有点迷糊的她马上清醒了。朴城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准备要从怀槿另一边的车门进去。抬头看到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又抬头看着天空,朴城有些疑惑,他不明白被乌云笼罩的天有什么可看的。雨势渐渐变大,司机师傅提醒后他们才上了车。车开动了,怀槿趴在窗边,雨滴打在车顶和玻璃上,车内变得嘈杂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把一个铁桶套在头上,然后有人在外面持续地敲打。不知为什么,朴城看起来异常地烦躁,他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冷风沿着缝隙急速切了进来。与朴城的不安表现不一样的是,怀槿非常地安静,车窗上的雨滴因为外面的风而横向游动,车内外温差很大,车窗的里面很快结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把左手紧紧贴着车窗,取下来时她的手掌印在了上面,她看着那个慢慢又变模糊的手印出了神,司机的鸣笛声才让她回过神来,她急迫地用手抹掉了那个手印,连同窗上大部分的雾气。在急速行驶的车里,窗外曾经无比熟悉的街景伴着汽车的轰鸣向后退去,退进寂静舒丽的过去。
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场景,和多年前家里第一次买了新车父亲载着全家人出去兜风一样。同样的季节,同样的街道,同样不期而至的雨。父亲和母亲分别坐在驾驶座和副驾,她和葵坐在后排,车里的雾气渐渐从车窗中间漫向四周,坐在左边的葵隔着她用左手在她旁边的玻璃上印了一个手印,然后把手上的雾水抹在她的脸上。他的手指颀长且柔软,抹在她脸上的雾水形成了长长一道冰凉。那日的时光是怀槿无论花怎样的代价都肯换来的,可是时光无法逆转,而命运也从来把悲剧一丝不苟地执行。
人是群居动物,可很少有附加于集体的同样的烦恼,即使同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每个人却有完全不同的心情,而且,个人的烦恼向来只能靠自己读解。在这辆车里,怀槿和朴城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而司机师傅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哼唱着自己时代的歌。他们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忆,烦躁,快乐,互不相扰。这样看来,人一直都是彼此独立的,所以,分离才是生活的常态,孤独才是人最终的归宿吧。
他们要去的第一站是成都,坐的是火车。朴城原本给了飞机和高铁两个最快速的选项,然而,怀槿选择了第三个,火车。她的理由是:现在的我想回归地面,慢慢地活着。
怀槿很少坐火车,最初关于坐火车的印象还停留在记忆深处。父亲带着她投奔姑姑的时候。彼时的她才六岁,对事物刚刚有了最初的好奇,第一次和父亲坐上老旧的绿皮火车时她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安装在头顶可以旋转的风扇,可以打开的玻璃窗,向后快速移动的树,视野里渐渐变小的车站。当时她的对面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他穿着精致的衣物,看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孩,他很乐意与她打闹嬉戏,路途重叠的部分他们玩的很开心,孩子的欢乐总是很简单。第二天早上她睡醒时那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父亲告诉她:昨天晚上他到站下车了。稚嫩的心尚不知那样的场景叫离别,却已经对分离有了感知上最初的认知。
她和朴城是相对而坐,都靠窗。坐上火车的朴城完全没有了在出租车里蔫了吧唧的样子,他一会拿着手机让她看以前他们一起上课的照片,一会又拿着相机要给现在的她照相。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很不喜欢别人拿镜头对着她,她有些生气地对他说:“拿开”。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朴城感觉整个车厢的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他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于是扭头看向外面倏忽而过的风景,而怀槿说完拿开后同样把眼光投向外面的世界。以前,葵特别喜欢给她拍照,不管好坏,她都乐意让他的镜头对着她,只是,世界上只有一个葵。晚上到宜昌站的时候,车上的人已经换了大半,朴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怀槿却醒着,她看着车上的人下了一批又上了一批,心里莫名的酸楚。等火车再次启动的时候,她也趴在桌上睡着了,黑夜的印衬下,车窗像一面镜子,里面安憩着不喜欢嘈杂的灵魂。
“堇姐,堇姐。快看啊,前面要到重庆了。”早起的朴城摇动着以奇怪姿势睡着的怀槿。
“嘿,嘿,嘿......这小妮子,怎么比我还能睡呢,快起来。”见怀槿动都不动,朴城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拍她的肩膀。
“小妮子?没大没小”怀槿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柔顺的头发从脸庞滑下垂到空中。
“堇姐,你醒了啊,重庆到了”见怀槿醒了,朴城的嚣张气焰瞬间被自己扑灭,并试图岔开话题。
“重庆......山城......”看着熹微晨光衬托下的墨色的山的轮廓怀槿说出了着两个名词,似乎想起了什么。
“咱们等会下车啊!”
“堇姐,你忘了吗,咱们的终点是成都啊”
“怎么,不可以提前下吗?”
“可以是可以......”
“那不就行了,废话真多。”
“可是......”
“可是什么,你的工作不就是拍照片吗,在哪拍不一样,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工作的。”
“可......好吧,下!”
下了火车朴城问怀槿想去重庆的哪些地方,没有目标的怀槿拿出手机准备百度一个攻略。看到怀槿手忙脚乱地在网页上挑选着攻略,朴城拉起她的胳膊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无奈的地说:看吧,还得靠我,哪有人到了目的地才找攻略的,跟着我走吧。他们没出火车站直接买票坐上了一列轻轨。轻轨在地下行驶了一会后开出了隧道。等怀槿反应过来时,轻轨已经露天行驶了三十秒,转弯时轻轨车身微微朝内侧倾斜,这时怀槿才看到整个车身在高高架在空中的轨道上行驶,像是在飞。由于车身倾斜,人也难免倾斜,怀槿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地面,由于害怕紧紧地抓着把手,看着她那么窘迫,朴城一下子变得乐不可支,因为身材颀长抬头的时候脑袋还撞在了固定把手的横杆上。
“前方到站磁器口”车厢内传来到站广播,轻轨停在了一个被绿植环绕的站台。
“下吧,这是这趟轻轨能直达的一个景点,今天就先在这儿吧。”
“好”
走出站台,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却并不燥热,人也没有旅游旺季的时候多,正适合漫无目的地游走,一切舒适地刚刚好。站台口有人卖姑娘头上戴的五颜六色的花环,一路上朴城能感受到她压抑的情绪,所以他顺手买了一个趁她不注意戴在了她的头上,紫色的一个花环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怀槿的心情似乎真的好了许多,她对朴城说:谢谢。
到磁器口的路是由一块块石板铺的,从磨得发光的表面似乎能看到不久前接踵而来的脚步。
“一条石板路,千年磁器口。”
“堇姐,读得真好,这些字你都认识,真厉害。”朴城拍着手乐呵呵地说,看着像是调侃,其实他是想方设法地逗她高兴。
“你找打是吧”怀槿做出打他的姿势也乐了起来。
如果时光真能留存千年,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古朴厚重?历史可以把时光镌刻在一卷卷竹简上,不久前的人可以把印记烙印在磨得反光的石板上,可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又能怎样留存呢?即使从出生那一刻就用录影机记录,可谁又有或者说谁又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覆盖别人的印记呢?一个人没了就是没了,自从消失的那一刻起,世上就再没有一个替代者,也不会有完整的印记,一切都可以留在别人的记忆里,而记忆这个东西,并不是十足的可靠。
“千年?”怀槿嘴角微微上扬,发出朴城所不能理解的疑问。
在商业气息浓重的磁器口里行走,“千年”变成了一个吸引游客的行之有效的噱头,因为已经过了旅游旺季,主街道的人并不多,街边卖小吃和纪念品的商贩已经没有足够的热情招揽客人。朴城对如此安静的街道变得饶有兴趣,于是他取出相机要开始工作了。“堇姐,我们分开游览吧,我拍照行动可能会比较慢”。怀槿点头同意。分开漫步的两人更加自由随心了,朴城穿梭于老街道不时出现在眼前的逼仄巷道,怀槿从一家卖手工明信片的店铺出来又走进另一家小吃店。怀槿玩得开心,朴城却实时注意着她的动向。每拍完一个地方,他总会先确定她在那里,然后才在周围重新找素材。早晨十点多,阳光慢吞吞地翻过街道两旁的屋脊洒在地面上,锃亮的青石板反射出冷森森的光,晃得人一时难以适应。此时的朴城已经端着相机站在了街道的中央等这个时刻好几分钟了。拍完一组照片,他就急匆匆地朝怀槿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的怀槿正在一个写艺术字的桌子前发呆,里面坐着的老先生正在给她写。“写完了”摊主把一幅用木框裱好的字拿给怀槿,上面写着一个字:葵。她付过钱,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转身离开,摊主急切地叫她也不肯回头。她没有听到有人叫她,同样也没注意到,她拿起那张字的时候朴城正好拍了下来。怀槿没有再进入其他的店铺,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左右张望,嘴里看似轻声呼唤着什么,却不能听得清楚,她像是一个陷入梦魇中迷路的人,在焦急找寻不存在的出口。朴城看着她有点奇怪,但是他并没有叫她,只是在她身后安静地跟随着。阳光似乎总能刺破迷雾,一切阴霾在正对它的时候总会轻易被揭穿。怀槿停了下来,转过身的时候,强烈的光瞬间充满视线,她本能地用手挡在眼前几秒后才慢慢放下,逐渐适应强光后才看见,朴城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满脸笑容,而他的影子刚好落在脚下。看着朴城傻笑,怀槿也笑了起来,她感到一种温暖,不同于葵,不同于父母所给予的一种特别的温暖。
“堇姐,看这里”朴城用双手拢了一个心的形状放在胸前让怀槿看。
“往前走一步”怀堇示意他。他很听话地朝前走了一步,影子胸口的位置刚好落在怀槿的脚前。她抬起脚尖轻轻地踩了三下,脸上乐得开了花,而朴城也默契地伴着踩的节奏捂着胸口做出心痛的姿态。
单纯的心就像朗日下的云,干净且有温度,天空下的诸多生灵总会在某刻沉迷其中。看到怀槿阳光下的笑容,朴城有了一点点心动。
为了方便第二天游览,朴城中午的时候订了朝天门附近的宾馆,晚上七点多的时候他们才辗转找到。放下行李他们一起来到江边看这座城市的夜景,此时江对岸的楼宇早已经亮起灯,江中邮轮的灯光也逐渐亮起,尽管天气晴朗,可星空却在城市灯光下显得黯淡。怀槿想起了小时候全家人一起在晚上看星空的快乐时光,眼泪不觉已经流了下来。看到她哭朴城借买饮品离开了,他知道她不愿被别人看见脆弱。看朴城走远了,怀槿拿出手机把早晨拍的那张“葵”放在了微信的发送界面,犹豫良久之后发送了出去,后面附着一段文字:爸爸妈妈,我到了重庆,上学时老说和葵一起来,可到毕业也没来成,现在终于来了。这里真的和以前咱们一起看的纪录片中一样漂亮,只是......。我很好,你们不要担心。
“堇姐,珍珠奶茶来了”朴城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听到他夸张的呼喊声怀槿的阴郁的心情瞬间被扫尽。
“堇姐,听说坐游轮沿长江游览很有趣,我们一起吧?”
“不坐!”
“为什么呀,来重庆不坐游轮会很遗憾的。”
“我怕......不坐”怀槿几乎把“怕”字生生咽了回去,然后用“不坐”加以掩饰。朴城好像意识到什么,马上提议去洪崖洞。
葵就是在游轮上出事的,这就像是怀槿心里一道结痂的伤疤,连接着没能痊愈的灵魂,无论别人怎样小心地触碰都会让她不由分说地把一切错误归咎于自己,那是她无法忍受也不愿忍受的痛。
一整天的游览她都看着失魂落魄,朴城想尽办法都无法让她开心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怀槿极认真地说:“朴城,谢谢你,这么多天给你带来不少麻烦吧,你去成都的行程也因为我耽误了,所以。”
“所以索性我就好好陪你吧,要是没我你怕是要在这座迷宫一样的城市迷失吧。”朴城似乎预感到什么,所以他抢过怀槿的话尾。
“朴城,我不想去成都了,突然很想家,我想回去了,你还有工作,明天我们就分开吧”
“回家?明天就走吗?”
“我想一个人呆几天,然后才回去。这几天真的谢谢你”
“好”
所有的婉拒似乎都是从“谢谢”两个字开始的,比如:“谢谢您的赏识”“谢谢你的喜欢”“谢谢你的陪伴”于是这两个字就成为了拒绝的标准开头,而且,它会让人不得不接受“但是”后面的正文。她说了两次谢谢,那么分开就变得不可避免。
就像说的那样,怀槿果然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晃了两天。她不与人交流,不流连于任何景色,坐着轻轨可能从任意一站离开,饿了就简单吃些食物,累了就找一家咖啡店休息,常常能坐好几个小时,也能一口气走十几公里。一切都不合理,一切又似乎完全在情理之中。在一个无比热情的城市里,她选择放任自己孤独,她以此来安抚那个沉睡在深海中的灵魂,也以此惩罚自己在短短几天里就接受了来自他人的温暖。她的心中渗着寒冷,可她仍然不肯接受来自这个世界的温暖。她不原谅自己,也不肯让别人原谅。
三天后她坐上了返程的火车,她心里的那个家在凤凰。
无论生活经受了怎样巨大的变故,童年的家,那个深山中的苗寨,始终是怀槿心中最温暖的存在,纯净又完整。拖着简单的行李回到苗寨山脚下时已经七点多了,记忆中曲折难行的山路已经在国家的恩泽下铺成平坦的水泥路,太阳完全沉下,熟悉的山坳在天空的背景下有了更明晰的轮廓。庞大的黑暗渐渐晕染了周围的世界,大山像一只温顺的猫,在夜色抚慰下沉沉地落入梦境。这座大山曾经见证了多少欢乐的少年故事,当远行的孩子再次出现时,却已不复当年的稚嫩模样,满身的疲惫几乎压垮了她刚刚长成的肩膀。山里的夜总是来得迫切,面对突然的变化,视觉首当其冲地感知到了黑夜里大山的空旷与寂静,再辅以山里回荡的虫鸣兽语,两种信号汇聚于神经末梢便形成了一种少时未曾有过的感觉—恐惧。少年时无数次与父亲,母亲,葵一起走过这条山路,即使在更黑的夜里行走,那时的她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恐惧,因为山谷的空寂总被父亲母亲温和的故事填满。而如今,孤身一人再来时曾经落满童年故事的山谷于她竟有了森森的恐怖,即使这只是片刻极淡的感觉。月光终于穿过云层,把银色的光从山头慢慢洒了下来,在月色下路有了更清晰的线条,静静流淌在山谷中的溪水也形成了视觉可感的冷冽。此时山上人家的灯光也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一切来得极为默契,像是一个严厉的家长在训斥了晚归的孩子之后最终露出严厉背后的慈祥面庞,选择了原谅。
越靠近家她越是紧张,她担心会否父母正在等她,仔细一想之后又觉得不可能。犹豫一会之后怀槿才又继续向前走。穿过寨门,向右延伸了一条弯曲的小路,那条路的尽头就是怀槿在无数次甜美梦境中回来过的地方——家。父亲最早开设的学校早已经关闭,小木楼门前生锈的锁头因多年无人问津,锁孔与离家时带的钥匙不再契合,无奈之下,怀槿在院子边上寻了一块合适的石头准备把锁砸开。月光下,寂静的夜被这唐突的撞击声惊醒,树上的鸟疲倦地扑了几下翅膀,寨落的深处渐次传来几声犬吠,一切的躁动在山谷中回荡几圈后才渐渐平复了下来,一切再次安静了下来。
山里的夜晚要比城市寒冷几分,可怀槿似乎没有任何的不适。她进屋打开低瓦数的白炽灯,昏黄的灯光一下装满整个屋子,一切遥远的记忆随着目光的移动逐一苏醒,父亲做的木板凳,母亲的针线篮子,葵摔扁的竹篓般的暖水壶壳,全家人一起悬挂在屋梁上的简易秋千......幸福的感觉浩浩荡荡地来临,眼泪也因此在眼眶上慢慢汇聚,落在地上,随后渗入土中。怀槿把摞起来的四把板凳全部搬到院子中央摆开,那四把凳子是父亲给家人量身定做的,小时候葵和槿的身体像山间刚刚破土的竹子一样,节节拔高,于是父亲常常给他们俩的凳子换更长的腿,而凳子的面一直没有换。那个时候,葵和槿总喜欢坐在自己的专属凳子上写作业看星星,要是谁坐了对方的凳子,他们总能闹在一起,等到母亲来断案才会停止。离开寨子去城里住的这几年,怀槿和葵个子又长了一些,怀槿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不舒服,但是她坐在了葵的凳子上却刚刚合适。怀槿突然意识到:只不过几年的成长,现在的她已经与当年的葵一般高了,时光原来在不经意间把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比如少年的身高。想到这里怀槿兀自笑了起来,冷冷的月光下她的笑容却异常地单纯温暖,和少年时一模一样。人长大之后的很多事情总是残缺的,就像长大后的怀槿在葵的凳子上找到了当年的欢乐,但是当年那个会和她因为凳子而找父母理论的男孩已经不和自己在一个世界了,甚至连父母此刻也不在身边。
月色柔和,星空疏拓,溪水潺潺远去的声音流于耳畔,怀槿坐在葵的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星空,看着三把遗存在时光深处的凳子,一遍遍地回忆着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一遍遍地傻笑,也一遍遍地落泪。过去的几个月,怀槿从没安稳地睡着过,她总是在同样的梦境下,被同样地惊醒。只有在凤凰的家里,她才第一次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一样枕着甜梦睡去。
住在山上的人总会被阳光更早的叫醒,早上阳光透过窗缝打在脸上的时候怀槿才醒来,阳光在昏暗的屋子里形成几个笔直的光柱,里面有平常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分子在飘荡,怀槿朝这些分子轻轻哈了一口气,它们急剧动荡起来,像鲨鱼出没后,四散而去的鲱鱼群。打开门,阳光涌了进来,屋子里亮了很多,也暖和了许多。早上的雾因为沉沉的湿气而堆积在山脚,在住在山腰的苗家人眼里,生活从来都是这样仙气缭绕地开始的,尽管在小时候司空见惯,但面对这样的开始,怀槿仍产生足够亲切的归属感。
家里除了自己带的一些食物再没有其他东西,即使离家时母亲把厨具都清洗干净放在了柜子里,可再次拿出时还是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怀槿拿起桶去家门口不远处的泉眼打了多半桶泉水,回家后把家里完完全全地擦洗了一遍,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才用干净的铝壶烧出热水。她以前就喜欢帮母亲擦洗家具,因为母亲说时常清洗家具,生活会得到新的开始,此番一个人擦洗,对她而言似乎有更深刻的意义,仿佛一切真的可以回到过去,自己可以得到新生。
擦洗完房间的怀槿正在家里就这热水吃面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一个俊朗的男子出现在了眼前。
“小木槿,是你吗?”
“木朗哥哥!是你啊”怀槿看到来的人是童年最疼自己的表哥高兴坏了,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了他,而麻木朗也紧紧抱住了她。
“叔叔打电话来说你可能会回来让我常往你家跑跑,我每天都来看,果然,今天见到你了”见到好久不见的小妹妹,麻木朗高兴极了。
“木朗哥哥,是我爸爸让你来等我的?妈妈有没有和你说话?”听到父亲专门让表哥等她,怀槿心里暖暖地,但是她依旧非常关心妈妈的态度。
“是的,是的,是你爸爸妈妈一起打电话的,你妈妈还叮嘱我要是见到你要告诉你,她和叔叔看到你的短信和照片了。”麻木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转述着母亲的话,而怀槿的心里又不觉隐隐痛了起来。
“那.....那.....葵......他”提起葵,怀槿突然就哭了起来。
“小木槿,葵的事情我知道了,那不怪你,真的”麻木朗的眼神也充满了怜惜,既是对葵,也是对槿。他再次把怀槿抱在怀里,在他的怀里怀槿哭得更加剧烈了。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麻木朗拎着满满两袋子生活用品和食材来找怀槿,买的都是怀槿托付他买的。怀槿对他说,她想一个人在这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