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约定,是一个多久的未来?
雷克雅未克的三月,依然不是一个适宜穿轻薄衣物的时节。可是接了一通电话后,怀槿瞬间慌乱起来,她甚至忘记穿厚一点的衣服就匆匆夺门而出。电话是葵打来的,他来冰岛了。
虽然来冰岛留学已经一年了,可是由于繁重的课业与自我压力,怀槿还没有认真地看过雷克雅未克的沿海风景。下午六点半的时候,冰岛已经渐渐沉入暮色,城市中由于建筑的遮挡已经看不到自然光,而海边,太阳正是快要落入地平线的时刻。接到葵的电话,怀槿来到海边等他。沿海公路的边缘上灰黑色的巨大石块整饬的安放着,怀槿找了一块光洁的紫红色石块坐在上面,眼神停留在远方,夕阳下,海风驱赶的微波奏起幽响的音乐,金黄色的音符随之起起落落。远方驶来的白色船舶渐渐亮起了灯,在暮色里悠悠地开进海港,汽笛声渐次响起,似是出海的船长告知家人归帆的消息。她看着地平线渐渐黯淡的金色,眼睛里泛起莹莹的泪,太阳落下去,海面变成幽幽的深蓝色,身后的路灯亮起,孤单的影子投在广阔的海面上,在冷风中随波逐流。在繁忙的学习与工作中,怀槿很少感到孤单,可是,葵突然来的一通电话却让她感到庞大的孤单。我们都知道,冻伤的手在解寒时最让人痛苦,而心,也是这样。
在即将与葵见面的时候,怀槿感受到无法忍受的孤独,面对幽暗的海,流起不想被他人察觉的泪。
太阳落入深海的时刻,温暖也随之离去,穿着单薄白色衬衫的怀槿已经冻得发起抖,双手互相摩挲着手臂,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摩擦减轻身体所承受的寒冷。在夜晚的海风就要再一次吹向怀槿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地覆盖了她的影子,接着一件还散发着体温的的衣服包裹住了她身体。在她要转头去看衣服的主人时熟悉的一双手将她紧紧地环绕,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温暖瞬间袭上心头。怀槿知道是葵,于是双手覆盖着他的双手,却没有说一个字。一颗久置的心在被突然温暖的时候,因为感动,一时无所适从,进而陷入沉默。
两个久未相见的恋人,在分开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对方,却总会在相见时因为想说的太多而无法选出最想说的那句。
“你好吗,槿!”麻葵终于忍不住先开口打破沉默。以一句没有任何询问语气的:你好吗。
尽管能常常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始终没有足够的温度让她忘记他们之间隔着极其遥远的距离,因此,每次和葵通电话她总觉得少些什么。而这次,听到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况且整个人沉沐在他的体温下,怀槿感受到了电话里所不能传达的真实的温暖感。突然间,怀槿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槿,你怎么哭了?是我,我是葵啊,我不是坏人,不会绑架你的,I’m Chinese I’m Chinese”
“葵,你个大傻子”听到葵又开始故意逗自己,怀槿噗嗤一声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的阴霾瞬间消失,只是,她没能发现身后的葵也在暗暗流泪。
“你才傻呢,你都在这里呆了一年多了还不知道出门多穿一些衣服,我要是来迟点儿,你怕是要吹成人肉干吧。”葵又开始不正经地故意气怀槿,但是语气里却有藏不住的心疼。
“那我还不是看你初来乍到,怕你走丢了吗,所以就走的急了点”。
“好好好,你是为了我好好了吧。槿,你也哭完了,这儿挺冷的,咱们走吧”
“冷?”说话间怀槿转过头,看见穿着单薄衣服的葵嘴唇变成了暗紫色。
“你个傻子......走吧。”
路过不算繁闹的街道,穿过清冷寂静的路口,人行道旁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压短,他们像上学时期一样默契地从同一边避让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怀槿拉着葵的手放在葵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的口袋里,像以前葵拉着她一样。回到租住的公寓,怀槿让葵洗个热水澡,而自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晚饭时他们不嫌腻地聊着从小聊遍的话题,饭后葵像以前一样把餐具一一清洗,而怀槿也像以前那样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
对于一些人来说,分离从来不会让彼此变得生疏,因为他们的心从未真正分开。怀槿与麻葵一年后第一次见面,久违的亲切感瞬间弥散在这件狭小的出租屋,一年时间的分离似乎从来没有过。缺失的千言万语仅仅凝结成片刻的沉默,早在海边被风吹散在夜里。
当一个人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一些美好的变化,时间就会像装上了高频率的发条,急速地随着时钟的指针流走,所谓,美好总是短暂的。有了葵的相伴,留学生涯的最后一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乐充足,他们租车进行了环岛旅行,在深夜里守候过绿色的极光,在海边看日出日落......一切都被葵安排地无比顺利妥帖。可疑的顺利。
转眼间就到要离开的时候了。离开冰岛的最后一站依然由麻葵安排,怀槿只需要像葵期待的那样等待着惊喜。
那天早上起床时天早已经大亮,洗漱完毕,怀槿准备吃早餐。餐桌上放着葵刚刚烤好的面包和一杯温牛奶,下面放着葵写给怀槿的纸条。按照纸条的指引,怀槿吃完早餐步行到老海港报了一个观鲸团出海看鲸鱼,而葵已经坐之前一艘船提前到达了观鲸海域。船上导游最先讲了一些观看的注意事项,然后在确认所有人都穿好连衣防护服后示意船要开了。怀槿十分兴奋,在北极圈看鲸鱼是她离开冰岛前最期待的活动,几十分钟的航程,尽管内心无比期待,但她却尽力压抑自己的兴奋,甚至连导游来到她身边提醒她看鼠海豚她都不肯多看一眼,她在期待着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与葵一起看鲸鱼的时刻。
在船就要开进鲸鱼最常出没的海域的时候,一艘医疗救援的快艇从观光船旁边急速驶过,人群中瞬间躁动起来,人们猜测着可能是前面的观光团有人出了意外。听到周围人越来越离谱的猜测,怀槿的心也揪了起来,尽管她努力不让自己往坏的方面想,可是,不好的预感却无法阻挡地迅速占据了脑袋。到了特定的海域,人们都在期待着能有好运可以看到座头鲸,须鲸。可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那艘提前离去的观光船,怀槿的那趟船始终没能等到鲸鱼的出现,而她本来也不再有任何热情去盯着海面等待鲸鱼的出现。回到码头,怀槿急匆匆的下船寻找葵,因为葵的手机始终无法打通,在找遍了整个码头后,她仍然没能发现任何葵的踪迹,她的心越来越不安,似乎一个恶毒的预言就要在她身上实现,她急得哭了起来,而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然后匆匆离开。她的目光跟随着每一个看她的人,瞳孔深处充满期待,期待着某一个人会突然走过来告诉她葵的消息。而这样近乎于乞求的期待始终没能得到别人的回应。
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她的右肩,问她:小姑娘,你是怀槿吗?她大喜过望,仿若神明终于听到了她虔诚的祈祷,派人来告知她最想知道的消息。她转过身,面前的是一对上年纪的老夫妇。她甚至没能来得及擦掉眼眶上的泪水,就带着哭腔说:“是,我是怀槿,他在哪里?”见眼前的姑娘是他们在找的人,两位老人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尽管老人的表情只有微妙的变化,但怀槿还是捕捉到其中哀叹的意味,她很敏感,尤其是关于葵。
“那个小伙子,他......哎。这是那个小伙子留在船上的录像机和包”老爷爷神情哀伤,并把一包东西给她,而老奶奶也怜惜地看着她。她看了一眼,是葵的包。
“爷爷奶奶,他怎么了?”从老奶奶的眼神里她几乎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是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得到比死亡好一些的消息。
“那个小伙子,掉到了海里,救援船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老爷爷拉着怀槿的手告诉她这个消息,像是害怕听到这样的噩耗后,这个小姑娘会马上脱离他做出什么傻事。
怀槿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像是被突然剪断所有牵引线的木偶,四肢无力地拍在舞台上。而此刻,她的爱人消失在海上,她成了这诺大世界中孤独的舞者,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干供世人怜悯。两位老人挡在海风吹来的方向上,看着眼前这个深海般沉默的姑娘不知道怎样劝慰。谁都无法劝慰的,什么样的语言能修补一颗破碎的心呢?什么样的人能走进一个悲痛至哑口的人呢?极度的绝望与痛苦会让人失去灵魂,而失去灵魂的人才会沉默。
突然,怀槿拿起葵的东西跑了起来,两位老人怎么也叫不住,在更加急促的海风中,她消失在了公路的尽头。
她来到了和他最后一次牵手走过的油亮的柏油公路,路旁的苔原在劲风撕扯下几乎要脱离地表,头顶的天空蓝得透亮,落日刺穿薄薄的云层,把橘黄的的光投射在汹涌的海面上,一切看起来如末日般苍凉。怀槿的手中拿着葵早就写好的信,泪水在脸上蛇行。
槿:
今天夜里我偷偷亲吻了你。看着熟睡的你,脸上再没有刚见你那晚的不安与疲态,我就感觉来陪你的这一年很有意义。很多个晚上我都会在你床边看着你睡觉。你一定不知道,每当床头灯暖黄的光铺在你脸颊上时我总有想轻轻吻你的冲动,只是今天才付诸于行动,因为今天夜里的你尤其美丽。
其实,爸妈并没有很支持我来冰岛看你,毕竟我的工作是爸爸花了好大的人情才得来的。可是我太想念你了,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18年,突然间要和你分开,我实在无法接受,去年过年的时候没有你的家感觉少了好多欢乐和意义。和爸妈商量未果后,我偷偷辞掉工作,买了从长沙到北京,又从北京到法兰克福转雷克雅未克的机票,到北京时才给爸妈打电话说明情况,之前陪你一起办的签证终于派上了用场。爸妈当然很生气,可是他们也拿我没有什么办法,不知道你和爸妈通电话有没有听爸妈提起过?好了,无所谓了,反正过几天就回家了,到时候再赔罪吧。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在见你的前一天到雷克雅未克的,我本来想着到这儿可以根据你以前给我的地址自己找到你,然后敲你的门,然后把你吓一跳的。可是,没想到这里打车好难,况且我的英语也不好,直到天黑了也没能顺利找到你,没办法了,我就随便找了一个旅馆住了一晚。不要怪我不给你打电话奥,我是不想被你嘲笑。第二天,在飞机到达的那个时间我才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接我的。当然了,主要还是怕你起疑心,看我聪明吧!那天下午,我在离你不远的的地方看着你,只是你看夕阳入了迷才没发现我吧。海风撩起你的头发,阳光下你的发丝闪动着金色的光,那天你像一个天使,你看着落日入迷,而我的眼里只有你。不知道后来你为什么会偷偷地抹眼泪,因为不常见你一个人难过,所以有一种发现了一个新的你的感觉。
在这间房子里和你生活的第一个晚上让我深深的感动了,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因为久久的分离而需要时间来适应,可是那早已预知的默契依然让我心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平凡地生活,频繁地旅行,单独的相处让我对你,对自己,对我们的未来有了更多的认识和想法。我期待就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可以长一点,同时也期待能和你早点回家,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
你还记得2009年正月初三我们一起踩花山吗?那年你刚满十八岁,爸爸妈妈给你制作了一套新的苗服,看着你把鲜红的衣服和明晃晃的银饰穿戴在身上,我当时就决定以后一定要娶你。那一天我们对唱的歌我至今还能完整的唱出来,你也一样吧?我很庆幸这一生能和你做家人,做爱人。我很怀念我们一起白天爬山嬉闹,晚上与妈妈爸爸看天上星星的少年时光,也很怀念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努力学习的初中高中大学。这样的缘分太难得了,我想那一定是命中注定的。
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记得你是在看了一篇关于鲸落的故事后才喜欢上鲸鱼的,你认为那代表纯净真挚的爱。在冰岛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要带你去看鲸,而这次之后,我会勇敢地请求你嫁给我,我会像鲸爱大海那样爱着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到明天会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所以今天晚上的我突然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那些老屋子里的生活琐事,爸爸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老家院中我们栽的木槿,你以前快乐,伤心,风光,出丑的片段,那些熟悉的路口,红绿灯,路灯,家里被我涂鸦的墙壁等等都像怀旧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遍遍播放,最后渐渐暗去,淡去。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些紧张,那种和初中时怕不能和你分到一个班相似的那种紧张。所以,我拿起了笔把当下的心情记录下来。我想着这可能是我对26岁之前的生活最完整的交代了。
我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之后,我们的生活会翻开新的一页。我们会永远不再分开是不是!
葵
读到信的末尾,怀槿的泪水早已浸透每一行,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海风继续疯狂地吼着,像是命运扯着嗓子在喊:看吧,我不会让你们如愿以偿的。怀槿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任风把它席卷到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所有的美好随着那张纸团滚到记忆的边缘,怀槿转过身迎着海面吹来的风轻声地说: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这是一句诺言,也是诀别。
最后的余晖留在了苔原草茎上的水珠里,太阳终于沉入海底。黑暗迅速从深海蔓延到了天空,海风停止了肆虐,聒噪狂乱的世界毫无征兆地陷入沉默,像是一曲交响乐最后的尾祭。原来黑暗从来都是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待一切归于阒静,遥远的星光终于从容地降临。星空下,一双幽暗的眼睛缓缓闭上,血液从她的手腕流淌进苍茫的苔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