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对早已摆脱学生身份的人来说,校园是人生美好记忆的重要地点。那是一杯醇香的白酒,清冽而醉人。
怀槿逃离了自己的家,仿佛一场脆弱的梦境最终被敲碎,现实露出血丝遍布的狰狞面容。而她,无从抵抗,懦弱地逃离。她穿过了几个路口,路过四五个街区,在学校门前停了下来,一个流于虚幻的声音指引她的动与停。那个声音告诉她:就是这儿了,槿。等她真正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一阵莫名的晕眩袭来,瞬间将她打垮。她看路人,看天空,看斑马线末的红绿灯,所有的物与人都像一只失灵的手表,机械而快速地旋转往复。她伸手扶住伸缩门,闭上眼梳理着神思,靠着一缕微弱的意识,维系着右手与世界最孱弱的联系。不久后,她的眼前终于清晰起来,转过身,绿灯亮起,聚集在斑马线后的学生,推搡着朝她走来,脸上尽是纯净的笑容。
门口的保安换了,由以前英俊爽朗的年轻小伙,换成一个中年大叔。人行道上凸起的褐红色花纹石板终于被平整地嵌入地面。道路两旁的国槐已经被修剪成清爽的模样。体育场防护网的锈迹比以往更加刺目。在门口徘徊十多分钟后,她终于进入了学校。走了那么多年,回来的时候依然记着这里丝丝点点的变化,只是当年那瓶醉人的美酒,被埋藏于记忆深处久置,待最终发掘出却发现,它已经成为满瓶酸涩,刺激着一切关于他的痛苦记忆。
怀槿在防护网前站了很久,目光一直停留在篮球场上。几个高个子的男生在奔跑呼喊,远远就能听见年轻的女生的呐喊加油声。和她当年一样,声音里充满崇拜。
“朴城,你看防护网的后面,就那儿,那个女生一直盯着咱哥几个看,你们谁认识啊?不会是看我帅来看我的迷妹吧!”徐枫右手搭在朴城的肩上,左手指着怀槿,开着男生之间惯常的玩笑。
“小伙子,你是长得比我高还是比我帅是咋的,姑娘要看也是来看我吧。”朴城顺着徐枫手指的方向看去打趣着。
“唉!那个女生我认识啊。”朴城眯了眯眼想看得更仔细。
“朴城,你怎么还用我爷爷那辈儿人的泡妹段子啊。”其他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徐枫尤其乐不可支。
“得了,开开玩笑就得了,怎么的,你还真准备搭讪人家女孩啊。”徐枫看到朴城试探着朝怀槿走去终于不嘻嘻哈哈了。
在一步一步靠近的过程中,朴城终于认出了她,于是他一路小跑过去,脸上是满满的笑容。
“堇姐”朴城跑到铁丝网前兴奋地朝怀槿打招呼。怀槿没有回应,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艺术馆生动的蜡像,眼神却没有光彩。
“堇姐,是我呀,我是朴城啊,你不记得我了?”见怀槿没有任何回应,朴城提高声音再次叫怀槿,可是怀槿依旧没有动。“哈......”朴城向怀槿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向她展示了一个跆拳道的入门动作。
怀槿被这个声音惊得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堇姐,堇姐,你真不认识我了?我好伤心啊。”朴城假装嗔怨,右手还假模假式地捂着心口。
“你是.....朴城?”仔细打量了一会,怀槿认出了他,但仍面带疑惑。
“姐呀,您可算认出我了。”朴城喜笑颜开。
“你不是应该去年就毕业了吗,怎么还在学校,不会是留级了吧?”
“堇姐,谁说毕业了就不能在学校了,你不也在吗。奥,姐,你怎么会来学校啊,听说你去留学了啊。”
怀槿没有回答,像是别人发现了她不肯提及的伤疤。
“打一局吧。”怀槿这句无头无脑的话似是一个普通的邀请,但语气却有不可否定的意味。
朴城在兴奋中答应了怀槿并让她去跆拳道馆里等他。他去和徐枫他们打了招呼,又是一阵打趣。临走时徐枫笑着说:“朴城,小心被学姐打到怀疑人生”
下课后槿拉着早已等在跆拳道馆门外的葵准备去餐厅。十一月的长沙,天气已经转凉,下午四五点已经到了不得不穿加厚衣服的时间了。葵把早已经准备好的长款黑色羽绒服披在槿的身上。在去餐厅的路上,夕阳把周围的天空浸润成舒适的橘红色,道路的两旁树上的叶子片片零落,在空气的阻力下漫无目的地旋转下落,不知最终会落到那里。葵像个孩子一样,跳跃着抓即将落地的叶子。槿欢喜地看着他耍宝,而葵也回过头看着她。阳光温和地洒在槿的脸上,两鬓的发丝闪着透亮的光。
“葵,你知道吗,今天可有意思了。你想不想听听?”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我不想听。”葵故意气槿,这是葵最爱做的事。
“不行,你必须听。”
“听听听,不就是你又把那个大二的男生给一下撂倒了吗,你每次上完跆拳道课都给我说。不新鲜啊,不新鲜。”葵假装不耐烦,脸上早已毫不掩饰地笑出了褶子。
“坏蛋,我一个女生打趴了男生,你不但不夸我,你还笑我,哼,不和你吃饭了”槿准备的聊资被葵无情地拆穿,心里有点失望。
“哈哈哈,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哟,这是哪里来的女侠啊,这么漂亮还武艺高超,小弟拜上,求女侠高抬贵脚,移步到前方酒家,我自会虔诚认罪。”看到槿的脸上慢慢晴了回来,葵故意长舒一口气。
“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是叫朴城吧?”
“对,怎么了”
“你说你啊,你都黑带二段了,还欺负人家刚入门的学弟。以后打他可要留情啊。”看到槿不生气了葵又开始“气”她。
怀槿和麻葵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在打打闹闹中结束,离校的时候全是欢畅的回忆。
朴城拎着路上买来的奶茶到跆拳道馆时,怀槿已经站在了场地中央。
“堇姐,我来了,我买了奶茶,你要不要先喝点。”朴城殷勤地问怀槿,但是她没有作声只是示意他上场。
怀槿和朴城相对而立,互敬鞠躬礼之后朴城便摆出架势准备与她像以往一样玩玩。
“啊......好疼啊,堇姐,我还没准备好呢,你这一脚可真疼,力道比以往大了。”刚准备好怀槿就一脚飞踹过来,朴城还没足够的应对就已经捂着肚子躺在地上了,他以为怀槿和他开玩笑呢,虽然疼,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起来,认真和我打。”怀槿叫朴城起来,一脸严肃。看到怀槿好像很认真朴城也认真对待起来。
那天下午,他们打了有半个多小时,但对朴城来说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面对朴城一次次扑过来,怀槿没有一点留情,一次次将他打倒,像是一场与命运之间的较量,她不肯退却,而面对异常严肃的怀槿,在尊严的驱使下,朴城也毫不肯示弱,一次次地站起来朝她扑过去。或许最终是没有输赢的,因为两人最终都倒下了,一个累得近乎虚脱,一个真的被打到站不起来。躺在柔软的垫子上,他们竟然暗暗流起了泪。窗台上奶茶散发着所剩不多的热气,外面的天空变成可视的流质。
“走,姐请你吃火锅。”休息一会后,怀槿搀扶着朴城走出了跆拳道馆。离开体育馆遮蔽下的阴影,阳光瞬间打在他们的背后,非常温暖。被惨烈地打了一顿的朴城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反而和怀槿一样脸上多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微妙变化。
他们,真的去了火锅店,而不是去医务室。
“哟,朴城,你这是怎么了,不会真被那位姐姐给打成这样吧?”看到鼻青脸肿的朴城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徐枫一脸不可置信。
“要不然嘞。”朴城笑着回答,却不是为了掩饰尴尬。
“徐枫,哥们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一个人住可要抓住机会奥。”朴城对徐枫邪魅地一笑。
“想什么呢。哥哥不带女孩回来,不是怕虐着你个单身汪吗。你出差只要一走,我就领女朋友回来玩。”徐枫也笑着说。
“哟,这么说怪我了。好,明天我就走。”朴城一边说一边到自己房间整理东西。
“明天?这么着急,公司不是让你后天才走吗?”徐枫有些不解。
“怎么,不舍得我啊,我这一去说不定得一两个月,你可以撒开玩。不过,哥大度,房租咱们照样平摊。”
“行行行,你现在出息了,才一年咱们社里就已经让你独自出任务了。等你以后高升可得记着我。”徐枫开着玩笑,话语间却有点怅然若失。他和朴城同一个专业一起毕业,进同一家杂志社,一起合租,一起吃饭,关系好于一般意义上的兄弟。
“好的,苟富贵,定不相忘。”朴城依然轻松地与徐枫聊着,客厅里的徐枫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脸上却没有了笑容。
“哎,不对啊,出差也不用走这么早吧?”徐枫又问同样的问题。
“秘密”朴城微微地笑了一下,顺手把摆在床上的UV镜,偏振镜,三角架等专业摄影配件整齐地放在了专门准备的行李箱里。
整理完行李朴城就准备洗澡睡觉了。与刚接到独自出任务通知那晚的忐忑不一样的是,这天晚上他很快就睡着了,安心且满怀期待。
鲜红的汤在锅里翻滚起灼热的气泡,气泡破裂,混着浓烈香味的气体氤氲成一道迷离的薄幕,宛若一场大剧上演之前挡在观众面前最后的幕墙。四周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一切让人无法安静的因素。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怀槿却格外安静。她盯着锅里翻涌的滚烫气泡,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朴城张罗着食物和啤酒,在间隙他也会看发呆中的怀槿,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有打扰她。在他的记忆里,从没见到这样安静的“堇姐”。
“姐,来尝尝我给你煮的毛肚。”朴城把煮好的毛肚夹到怀槿的盘子里轻声叫她。看到夹在自己盘子里的食物,怀槿脸上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她想起了葵。
“葵......”怀槿还没抬起头就脱口一个葵字。
“堇姐,尝一尝啊”周围很吵,朴城没有听到怀槿说话。
怀槿很客气地说:“谢谢”。然后夹起食物尝了一口。
“堇姐,你这么喜欢吃毛肚,说说看我煮的怎么样啊?”朴城一脸期待,像是拿着成绩单等着大人夸赞的孩子。
“挺好的,只是稍微煮的时间有点长。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毛肚的。”怀槿看着朴城等着他的答案。
“姐啊,我让你点菜,你就点了一打啤酒和两盘毛肚,这样我再猜不出来那我真就是傻子了。”朴城一脸得意。
“厉害”怀槿举起手边倒满啤酒的酒杯示意朴城碰杯。朴城举起酒杯与她碰杯,声音清脆。怀槿一饮而尽,然后杯口朝下看着朴城,像个久经酒场的老手,给对手一个不得不喝完的理由。随后朴城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堇姐,你不是留学去了吗,怎么回来了?”朴城打开一瓶酒往怀槿的杯中倒。
“别问我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啊?”怀槿不肯回答这个问题,故意逃避。
“奥,我现在在咱们市的蓝城旅行杂志社工作。”
“不错呀你,我听说那家旅行杂志社很难进啊,干得怎么样啊。”怀槿夸得敷衍,说话间又喝完了刚倒满的一大杯啤酒。
“还行吧,对了,我过几天还要去成都还有凤凰去找素材呢。说是找素材,其实和旅行差不多,这也是我选摄影专业的原因。”朴城谦虚起来了。
“凤凰?能带上我吗?”
“行啊,你真要去的话就打电话给我,约个时间我来接你。”朴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像是把怀槿的话当成朋友间一个不经意的玩笑,而他的眼里明明又充满期待。
“明天就走。”怀槿放下手里的酒杯,很认真得看着朴城。
“堇姐,你说真的,不是开玩笑?”朴城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她没有说一个字,但眼神却非常确定。
怀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而朴城也没有劝她。
酒精真会让一个人彻底放下心里的防线,它像渐渐燃烧起来的一把火,慢慢地把人藏在心里最阴暗地方的伤口一点点展露在自己面前。在喝了很多酒之后,怀槿哭了起来,自言自语了很多东西,朴城静静地听着她说,只在适当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回应。隔着缭绕在两人之间的热气,朴城眼睛竟然湿润了,他心疼眼前这个只有在醉酒后才肯卸下心中沉重负担的女孩。某一刻,朴城吹开眼前的的热气看她,她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拿着刚喝完的空杯子,脸上的泪痕在灯光下明晃晃地闪烁着,嘴里仍然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眼神毫无方向地游离着。她醉倒了。朴城扶着她去了最近的一家酒店休息,离开的时候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堇姐,我知道你今晚说要和我去旅行不是玩笑话,我回去准备,明天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