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瑞看到了他,头发乱蓬蓬的像是鸡窝,因为发烧的缘故,脸色潮红,他在不停地咳嗽着。两个人的距离不过一尺,但他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似的,径直来到锅炉房里,坐在一个当成凳子的子弹箱上大口喘着粗气。
那个能说会道的司炉工赶紧说:“夫人,陈聋子病得挺厉害的,可别传染给小少爷。”
芝瑞拉着太郎从后院走回到自己家的庭院里,东北的春天,风很大,空气中带着冰雪初融的气息。芝瑞在想,他一定不会想得到,太郎就是他的孩子吧?父子之间咫尺天涯却不能相见,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想到这里,芝瑞的胸口像是被一团乱麻填满,堵得非常难受。
夜里,芝瑞也突然发起了高烧,半夜里涩谷叫车将芝瑞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好在芝瑞的身体底子好,没有过三天就痊愈了。在她住医院的时候,太郎被姐姐芝琳给接到了她的府上。
芝瑞出院的那天,芝琳带着佣人将太郎送了回来,一进芝瑞的家门,芝琳就抱怨说:“你的儿子在我家,天天晚上哭,不找额娘,反而要找他爸爸!”
“是啊,涩谷君喜欢孩子,太郎跟他特别投缘。”一边收拾着自己刚刚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衣物,一边跟姐姐聊天。
芝琳拉住妹妹芝瑞的手说:“
原来我也没有想到,涩谷君会这么喜欢孩子。趁着你还年轻,你们可以再生几个……”
“我可不想受罪了,我有一个太郎就已经足够了。”芝瑞将自己的手从姐姐的手中拿开,其实自从太郎出生以后,涩谷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示了想多生几个孩子的想法。但芝瑞一直背着涩谷在服用一种药片,这种药片是她花了大价钱从一个日本女军医那里搞到的。
当时的日本,在战时机制的鼓吹下,日本国内有很多妇女自愿参与并组建慰安妇团,来到中国战场,供给士兵发泄**。在慰安妇进入军营之前,军医就会给她们发一种药片。
芝瑞在生太郎的时候,认识了给她接产的女军医,这个女军医原来是南满铁路的医生,出生在中国,所以对芝瑞这个大清格格的身份很是羡慕,芝瑞告诉她,生孩子太痛苦,能不能想出一个不生孩子的办法?
女军医神神秘秘地给了芝瑞一小瓶白色药片,并且告诉她这种药片不能长期吃,如果这种药吃得太久,以后再想生孩子也不能了。
为了答谢女军医,芝瑞将一只额娘留给她的和田玉手镯送给了她。
这些年里,芝瑞就是在用这种药片来抵御着涩谷汹涌不绝的**,她忍辱偷生的全部盼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孩子亲手交给他真正的父亲。至于自己,她的心早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早晨,随着他的离开而死去了。一个人如果心已经死了,剩下的日子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在他走后,思念成了芝瑞的日常,她找遍了新京的旧书店,终于买找到了《扬州十日记》和《明季南略》这两本书,每次读来,自己都会忍不住泪湿青衫,他给她讲过他家族的往事,当年
扬州城破之际,清军十日不封刀,顾家满门三百多口罹难,只有他的先祖躲在井中侥幸活了下来。
而她的先祖,正是努尔哈赤的幼子,精锐之师的统帅,一生虽然短暂却战功卓著,领兵挥师南下,破扬州城、杀史可法,虽然英年早逝,但
乾隆皇帝对他的评价却是最高:“开国诸王,战功之最”。
三百年前的仇家,今生却以这样的方式相遇,芝瑞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她想,也许是她的祖上上辈子欠的债吧,所以今生才会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的存在,那么她自己是死是活也都没有了意义。
从她认识他以后,就知道他干的是一桩掉头的勾当,反满抗日,在满洲国是杀头的罪。但在芝瑞看来,无论是康德皇帝重新登基,还是哥哥芝琪空架子的王位,对她而言,都不如他能好好地活着更有意义。他找不到了,但她还有他的孩子,为了给他的孩子找寻一条生路,她忍受了一个女人最难以忍受的艰辛……
“你想什么哪?我发现你最近常常走神……”姐姐芝琳有些不满地抱怨了一句。
芝瑞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和涩谷的关系,涩谷不是太郎的父亲,这一切她有必要告诉他,但是,怎么告诉他?如果自己经常带着孩子去锅炉房,那个饶舌的司炉工一定会把这件事传遍整个宪兵队院子,难道让人说涩谷的太太经常去看一个又呆有傻的锅炉工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无异于自己要了他的命。
她在头脑中拼命地想着各种办法,她终于想起了王宝钏,那个守在破瓦寒窑中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难道不是跟自己的处境如出一辙吗?
“姐姐,我闷得慌,我们一起唱戏吧!”芝瑞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怎么好端端的又想唱戏啦?”
“姐姐,我有多久都没有唱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小时候在王府里,不也是经常唱着玩吗?”
“傻丫头,那时候我们才多大?现在你我都当额娘啦!”
“这有什么关系?满洲国的国法也没有限制当娘的人不许唱戏啊!”芝瑞知道,只要自己跟姐姐耍赖,芝琳没有一次不听她的。
“好吧好吧,趁着涩谷君没有回来,你就好好地疯吧!”
“走,我们去院子里唱!”
“去院子里?让邻居看见成什么样子啊?你是格格,又是涩谷君的太太,怎么也不注意身份?”
“那有什么?你快点给我搭戏吧!”
“唱那一出啊?我的小祖宗!”姐姐对她无可奈何的时候,总会这么说。
“武家坡!”这一年,是康德五年,西历1938年,这出《武家坡》是马连良在1937年灌制的唱片。
“你要反串薛平贵吗?”
“不是,我要唱王宝钏,你来薛平贵。”
“你净让我出丑,我什么时候反串过须生?都是你调皮,才爱反串须生。”
“姐姐,你就帮我搭搭吧!算我求你啦!”
芝琳说:“我倒是有个主意,等会儿涩谷君回来,你们两口子一起唱吧!我看涩谷君这个日本戏迷算是成了精,唱起马派还真像那么回事!”
“不行,我就要你跟我唱,自从你嫁到白家,都不理我了,我想唱戏你也不陪我!”芝瑞跟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最大的本事就是强词夺理。
“好吧!我真是缠不过你。”
芝瑞听姐姐答应了自己,就把姐姐拉到了院子里,芝琳虽然不像芝瑞那么大方开朗,但在做京剧票友这个方面,却可以算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老王爷一生票戏,家里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还不算,更重要的是,阿玛还给她们请过专门的师父和琴师,口传身授,教他们唱戏。
芝琳来到院子里站稳,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然后,姐妹两个在院子里一问一答,芝琳唱道,
腰中取出银一锭,
用手放在地平川。
这锭银,三两三,
拿回去,把家安。
买绫罗,和绸缎,
做一对少年的夫妻咱们过几年……
芝瑞唱道:
这锭银子我不要,
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
买白布,缝白衫,买白纸,糊白幡,做
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芝琳唱道:
是烈女不该门前站,
因何来在大道边?
为军的起下
这不良意,
一马双双往西凉川……
芝瑞接着唱道:
一见狂徒变了脸,
有一巧计上心尖。
一把黄土抓在手,然后念白道:
军爷,你看那旁有人来了。
芝琳搭了一句“
在哪里?”
芝瑞做出泼土的动作:
在那里呢!咄!接着唱了一句:
急忙奔到那寒窑前。
接下来,还有芝琳的一段唱:
哈哈哈!
好个贞洁王宝钏,
果然为我受熬煎。
不骑马来步下赶,
夫妻相逢武家坡前……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突然有人鼓起掌来:“哈哈!两位格格的唱的戏,让我大开眼界啊!”
芝琳一抬头,只见一身戎装的涩谷从外面走了进来。
涩谷看了看芝琳,又看了看自己的太太,说道:“姐姐如此好的兴致,怎么不请白桑一起过来?我们也好久都没有一起喝酒了,如果能让我们在喝酒的时候,看到刚才唱戏的情节,该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啊!”
芝琳说:“涩谷君,这都怪你!你不陪你的太太唱戏,她的戏瘾上来,拉着我一起出丑,你还在说笑话!”
“怎么会是出丑?两位格格的唱功,在整个满洲也是一流的!”
真是应了那么一句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了涩谷的赞美,芝琳的心里也美滋滋的。她对涩谷说:“我今天把孩子给你送回来,太郎在我家这几天,天天晚上闹着找你,我妹妹芝瑞,真是给你生了一个好儿子!”
“是啊,是啊,我的太郎不能离开我,我也离不开他。如果姐姐不来送他,我也想去府上把他接回来了。”
这个时候,佣人已经准备好了午饭,涩谷说:“姐姐在我这里吃完饭在回去吧!我的朋友从家乡带来了一些青梅酒,请你给白桑带一些回去。我们在日本读书的时候,白桑很喜欢喝这种青梅酒。”
芝琳很高兴地接受了涩谷共进午餐的邀请。
太郎见爸爸回来了,就拖着木剑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木剑将他绊倒了,太郎一下子扑倒在院子里。
涩谷急忙抢上前去,心疼地抱起了孩子,帮助太郎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不要这么着急,摔得疼不疼啊?”
“我是武士,疼也不怕!”芝瑞心疼地看了一眼太郎说,然后转向涩谷说:“你整天教孩子舞刀弄剑的,都这么大了,还不教他好好读书。”
涩谷哈哈大笑说:“我可不想让太郎变成一个腐儒,中国在宋朝的时候文人辈出,可是却亡于女真,明朝人读书人多,却亡于你们的先祖,八旗铁骑,我看,满洲国将来一定不缺读书的文人,却需要我们太郎这样的武士去捍卫!”太郎听了涩谷的话,得意地扬起了手中的木剑。
化名陈海梁的顾薪宇自从在宪兵队锅炉房里见过芝瑞之后,心里五味杂陈。
很显然,她已经认出了他,先后两次领着孩子来到这个又脏又暗的地方,她要做什么?顾薪宇长期工作在隐蔽战线,凭他的直觉,芝瑞已经认出了他,她好像有什么问题要暗示给他。
他虽然病倒了,但仍然还要值班。
就在他一个人坐在锅炉房里发愣的时候,前面传来了一阵热闹的对唱。自从顾薪宇认识她的那天开始,他就知道她喜欢京剧。但她为什么会在早春时节在外面票戏?而且戏剧的内容,是王宝钏在破瓦寒窑中等待丈夫一十八载的辛酸故事。
顾薪宇知道,芝瑞最喜欢的戏是《霸王别姬》,而马派的这出戏,芝瑞应该并不熟悉,从唱腔上看,这出戏应该是芝瑞现学现卖的。他知道芝瑞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而且对自己唱什么戏非常挑剔,她之所以选了这么一出《武家坡》,而且是在寒风凛冽的早春时节,拉着姐姐在院子里唱,这一定是在暗示着什么。顾薪宇坚信,以芝瑞的智商,不会做徒劳的事,她一定是在暗中向他传递着某种信息,她在等待着她的丈夫,那涩谷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顾薪宇的头好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地疼,如果他看不到她,也许他会非常安心地扮演者组织上交给他的角色,一个既呆又痴的文盲,别人骂他都听不见的聋子,除了有力气干活儿之外,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可是命运竟然如此爱捉弄人,自从她出现在他眼前之后,他感到自己想要忘记她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好像是石头压草,石头还在压着,但草却仍然疯长。
“陈聋子!你喝酒的机会又来啦!”那个司炉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面前,用尖锐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嚷。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机要秘书带着两名宪兵抬着一个大纸箱走了进来,这些文件有的是起草的草稿,有的是过期需要销毁的档案,作为一名资深的特工,他可以从中分析出组织上需要的信息和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