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东家伙计

第二十一章:东家伙计

  过了正月初八,北京的肃静了几天的街道重新热闹起来了。

  上班了,师兄也从老家回来了。编辑部的工作仍然在继续着。

  素心坐在梳妆台前面,手里摆弄着一块很老旧的英格手表,那块表是父亲唯一的遗物。在家里,素心是素来不受母亲宠爱的孩子,在分配住房和财产的时候,母亲几乎把她给忘了。

  上次素心回老家的时候,发现母亲已经把房子和存款分别给了两个妹妹。母亲有点歉疚地望着素心:“她们俩都有孩子,日子过得不容易!”

  素心点头,没有任何不满。母亲说,你爸走的时候,有一块手表,说等你长大以后留给你。于是,素心从家里拿到了她的那份财产,就是父亲留下的这块老旧得已经不能走的手表。

  “好家伙,又在潘家园捡到什么宝贝啦?”师兄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已经先到了。

  “哪有什么宝贝啊,我爸给我留下的一块手表,过年没回家,拿出来看看,等清明节的时候,回家给我爸扫墓的时候,我想带着这块表回家。”

  “让我看看!”师兄小心翼翼地从素心的手中接过那块手表,仔细地端详了半天,然后把手表轻轻地放在了梳妆台上。然后把头转向素心,看着她的眼睛说:“素心,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妈又催我结婚了,你看我们都老大不小了,彼此知根知底的,不如下次回家,跟我一起回去,把证领了吧!”

  “领证?领什么证?”素心的目光从那块老式机械表上移开,她盯着师兄的脸问。

  “素心,总这么装傻,有意思吗?”

  “我不是装傻,我是真傻。”

  “好了好啦!你是我的活祖宗,我这辈子就是该你的!”

  “那你就还呗,还多还少,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啊!我三十多岁的男人,大好的时光就这么蹉跎着,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啊?”

  “你有没有毛病,我哪里知道啊?”素心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师兄的话。

  师兄恨恨地坐在素心的对面说:“咱们好多校友都替我打抱不平,有人劝我别再跟你耗着,赶紧换人得了,也有人劝我直接上,把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没那么矫情了。”

  “你要上,你要上哪去啊?”素心在装傻这方面,的确是个天才。

  师兄气鼓鼓地说:“素心,你诚心想气死我,是吧?”

  “人要是想气死自己,谁也拦不住。”

  “我想明白了,我还真不能气死我自个,我得好好活着,等着某个同志想嫁人也嫁不出去的时候,哭着喊着请我收了她。”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我万一年过八旬的时候,突然想嫁给你了,到时候你可别掉队啊!”素心说完,笑得直不起腰来,师兄也被她给气乐了。

  对于素心来说,结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凡找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都可以可以结婚生孩子,因为这件事无师自通,不需要为此浪费脑力。但对于一个一心想要活得明白的人来说,想活明白这件事更难。

  每当想到这个问题,素心都很难过,父亲那张因为肝气郁结而变得黝黑的脸就经常浮现在素心的眼前,父亲到死都没有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那一年,也是素心唯一一次跟奶奶在北京过年。穿着奶奶给素心做的新衣裳,大年初三去逛王府井,糖葫芦、驴打滚儿,豌豆黄儿,素心真恨自己的肚子太小,不能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一口气吃完。

  最让她高兴的是,大年初五,奶奶要登台唱戏。

  作为北京京剧票友圈里年龄最大的一位,票友都知道,这老太太是唱一回少一回了。

  祖母出门之前,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牵着素心的小手儿走出家门。

  “靳奶奶,您出去啊?”北京胡同里的邻居,个个都是古道热肠的,北京有个老规矩,每家每户都教孩子学会“叫人”,见了长辈不打招呼,是为大不敬。

  素心记得,那天跟奶奶打招呼的人很多,奶奶的脸上浮着笑容,但却不肯说自己要去做什么。

  她们俩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在一条胡同的最深处,一个很隐蔽的院子,奶奶推开了一座院子的门。门外是一条寻常的巷陌,门内别有洞天。

  “靳爷,您老来啦?”在这扇门外面,祖母被人叫做靳奶奶,居委会干部会叫她老靳太太。可是在这扇门里面,她是人们口中的“靳爷”,素心一直想去纠正这个错误,我奶奶是女人,你们叫她爷,弄错啦!但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一个孩子说话的份。

  祖母对素心说:“你坐在这里不许乱跑,奶奶要去洗脸、换水衣子啦!”

  “我也去!”

  “小孩子不许闹,如果不听话,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出来啦!”

  “那好吧!”素心有点沮丧地低下头。她知道,在原则问题上是不能跟奶奶讨价还价的,尽管奶奶对素心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但遇到原则问题,素心必须服从她。祖母那双细长的凤眼里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光芒。

  隔了多少年没有上台票过戏了,手上的皮肤由于常年的操劳已经变得粗糙,用这样的手拿起戏服,有一种轻微的“丝丝”声,回想起那一年唱戏,还是在新京,台下,有伙计在,还有那个人,那两个影响了她一辈子的男人,都在看着她在台上的一招一式……

  她在化妆的时候有点恍惚,身边一个老票友说,“靳爷,您老身子骨还能唱吗?如果不能扮,就改成清唱也是好的。”

  是啊,毕竟岁月不饶人,一转眼自己已经活过了七十年。每当

  想起往事在新京唱戏的往事,一种伤感的情绪就像蛇一样从她的心中爬过,东家和伙计,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他说要给她当一辈子伙计的,只可惜“一辈子”无法确定恒定数量的词,人,没有办法规定自己这一辈子是长是短,伙计那明媚的笑容就像是东北大地上空的辽阔而高远的蓝天,他是她一辈子最长的念想,如果没有这个念想,她知道自己撑不了这么久,七十年……

  她从小就喜欢唱戏,他也喜欢听。他总说等到海清河晏的时候,他要带她回到扬州,那里有他家的租屋,还有一个老戏台,那个戏台是明朝那时候,他们家出了状元的时候修的。

  他说到那时他要天天听她唱戏,给她喝彩,一辈子都做她的戏迷,还有,如果嫌台下的观众太少,那就再生几个孩子,让孩子们也来听她唱戏,只可惜这一切还没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匆匆结束了。

  伙计上刑场的时候,她也在。那一次,不是他在台下看着她,而是她在人群中看着他被活活绞杀。其实,在此之前,她只是他的东家,他喜欢这么叫,她也乐得这么着。虽然她并不知道伙计在做什么事,但她凭着女人的本能,猜也能猜得到,伙计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身上有枪,而且他还说,我们不能做亡国奴。

  她问伙计:“你说我到底是哪国人?是满洲人还是中国人?”

  伙计说:“傻丫头,满洲人也是中国人,满洲国本来就是日本人的阴谋。”关于皇帝在满洲登基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没有哥哥那么大的热情。在民族、国家这些抽象的问题上,她很少浪费脑筋去想,但她相信伙计,伙计说的就一定有道理,所以她从那一刻开始,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中国人,因为伙计是中国人,而她,必须跟他保持一致。

  他说,要做一个血性的中国人。这句话让她想起了《霸王别姬》,楚霸王项羽,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而虞姬,是个有血性的女人,只要有血性的人在一起,这个民族才不会亡,这句话就是伙计在与她告别的前一个晚上对她说的。

  后来,他果然以身许国,做了那个不肯过江东的项羽。而她却没有做那个追随他去地下的虞姬。

  许久都不登台了,妆也化得笨拙。终于化好啦,镜子中的自己还想当年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吗?她记得那年,她在新京的剧社里唱穆桂英挂帅的时候,他就在她的身后,镜子中映出他的笑容,他西装上的每一道折痕都让她记得清清楚楚的,他看她的眼神,既清澈又温柔,她在台上唱戏,好像天地之间只有她和他,她只为这一个人唱戏的感觉真好啊!

  就在她神情有些恍惚的时候,

  与她配戏的项羽走了进来,勾着一张花脸,见她的时候还行了一个前清的请安礼。这些人无非都是前朝的遗老和他们的子弟,走在大街上都是四个口袋的军装、干部服,但骨子里,他们藏在血液里的那份前朝遗老的天性还在,比如说票戏,就是前朝天性当中的一种。

  “您老身子骨还硬朗?”她听得出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就是“这场戏,您能顶下来吗?”

  她冲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笑笑说:“许久不唱了,荒腔走板也是有的,不过身子骨硬着呢!”

  “得嘞,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今天这出戏有您戳着,我就放心啦,我傍着您唱,回头您得好好点拨我!”说完,他去另外一间屋子去更衣了。

  看着他的背影,她怅然若失,她的儿子如果能对她这么说话该有多好啊!十月怀胎竟然给自己生了个仇人,这个孩子的性子不像他,反而更像他,莫非是那个人转世来讨债不成?

  每当想起这个问题,她就头痛欲裂。

  她,一个七十岁老妇扮演的

  虞姬从幕后缓缓移步到前台,开口唱到: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出《霸王别姬》的戏就像是融入了她的血液当中,没有忘记,也不能够忘,她的嗓音还在,唱给他听的冲动还在。而他和她却已经天人永隔……

  她继续唱道: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好!好!”一阵猛烈的喝彩,人数虽然不多,但热情却不减。素心听到大家喝彩,也爬上了椅子,站在椅子上鼓掌,生怕奶奶看不见自己。

  台上的她叹息一声,然后念到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从后台传来一阵众将的叹息:

  “苦哇!”这一句“苦”,仿佛道出了她半世的沧桑。

  虞姬的念白又起——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虞姬的每一句念白都字正腔圆,如珍珠落玉盘。

  后台再次传来众士卒的吟唱:“

  家中撇得双亲在,妻儿老小依靠谁……”素心清楚地记得,在那次祖母登台唱戏的时候,当她

  说到“双亲”这个词,一阵前所未有的苍凉从一个远离家乡的女孩的心底缓缓地升腾起来,素心没来由地思念起自己的父母了。

  看到素心在愣神,师兄推了她一把:

  “过年的时候,去看索老了吗?”

  “看了,看了,还要我再说几回啊?”素心有点被他问得不耐烦了。

  “索老对你态度怎么样?”师兄还在关注着这个问题。

  “索老对我很好啊!”素心真的不忍心告诉师兄,在他不在场的时候,索老对她的态度比他在的时候好很多。

  “哦,那我就放心啦,索老爱屋及乌,说明我在他心中还是有地位的。”面对师兄自以为是的自恋,素心差一点笑出声来,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没有笑。

  师兄大方地说:

  “过年的时候,我没有陪你,过完年给你补上,你说吧,有什么打算?”师兄这是摆明了要放水的态度,素心也自然不会放过宰他的机会。素心说:“给我丁梅兰芳大剧院包厢的票吧!我想看京剧

  。”

  师兄赶紧拿出手机来搜了一下;“包厢票,1280元,小祖宗,你要看哪出戏?”

  “我有看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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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方慧子

分类:历史军事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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