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琳,芝瑞……这两个名字对素心来说,既陌生有好奇,冥冥之中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自己和这两个名字当中的一个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缘。到了
晚上,那个清晰的梦境不期而至,在梦中素心变成了芝瑞格格。
一架秋千孤零零地停在园中,自从芝琳跟着那个当兵的跑了以后,芝瑞再也没有心情去荡秋千了,姐姐突然离开,这是她活到16岁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伤感。
芝琳走后,芝瑞的行动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尽管皇帝已经
逊位了,皇亲贵胄的身份也没有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府的体面总还是要保持一些的,
哥哥对芝瑞严防死守,生怕她也学着芝琳的样子,跟男人跑了。
好在芝瑞并没有要跑的心思,哥哥看得紧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师父蔺老板请到府里来,尽情地学几天戏了。
芝瑞格格最喜欢的是刀马旦,能把全本的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学完,也是她的心愿。芝瑞扮上穆桂英,英姿飒爽的样子非常好看,姐姐从小就不喜欢像芝瑞这样舞刀弄枪的,她从小就喜欢公子小姐的那些戏码,结果谶语成真,芝琳真的跟着她的公子远奔他乡了……可怜留在府里的芝瑞,再也没有人陪着她一起玩了,就算芝瑞的扮相再好,远离家乡的芝琳姐姐也看不到了……
素心的梦境总是支零破碎的,好像一部蒙太奇手法的电影,又好像是一个完整的瓷器掉在地上,被摔成了无数碎片。这些碎片进入素心的梦里,再由素心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还原成完整的图画。
自从素心搬进收藏图典编辑部这个园子之后,她的生活好像是在两个不同的时空系统里面切换,白天,她是一个小心谨慎的编辑部主任素心,到了晚上,她是王府的格格芝瑞。
梦境中
那个唱戏的师父蔺老板,是芝瑞很敬重的人,同时也是王府里的常客,过去老王爷在的时候,每年的过年和寿辰,都少不了要让府里的老王去请蔺老板带着他的戏班子,来府里热闹几天。
王爷老来得女,对这两个丫头宠到了无底线的程度。芝琳是姐姐,性格内向而有主见,芝瑞是妹妹,没心没肺的,敢想敢干,就算把天捅出一个窟窿都不害怕。
那一年,芝瑞只有7岁,芝瑞趁着蔺老板化妆的机会,钻到了蔺老板的戏箱子里死活不肯出来,非闹着要跟蔺老板学唱戏不可,
蔺老板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最后只好收下了芝瑞这个徒弟。芝瑞恭恭敬敬地给蔺老板敬了茶,蔺老板从此多了一个
机灵鬼一样的女弟子。
老王爷驾鹤西行之后,王府里的当家人就是芝瑞的哥哥芝琪,老王爷福晋原来生过两个阿哥,都死于天花。
现在这个儿子芝琪是王爷侧福晋生的,芝琪十六岁的那年,他的额娘撒手人寰,王爷后来娶了填房,就是芝琳和芝瑞的母亲。王爷一生风流成性,但却膝下孤寂,只有芝琪这么一个男丁和两个女儿。
现在的王府就是芝瑞的哥哥芝琪当家,
自从
姐姐芝琳私奔以后,芝瑞决心让芝瑞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可惜那个时候,原本门当户对的人家多已败落,新出现的富户,不是从宫里偷出宝贝的太监,就是原来的包衣奴才。遇到了改朝换代的年头,一切都变了,但这种人家压根入不了芝琪的眼,想给芝瑞找个好人家,也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芝琪对芝瑞的婚事颇为费神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好消息,皇上又在东北登基啦!
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东北的小朝廷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傀儡政权,是日本人弄的障眼法,但是对于满清的遗老们来说,没有皇上的日子,如丧考妣,吃了三百年的铁杆庄稼,总不甘心就这么倒了。只要还有皇上,生活就充满了希望。
皇上在东北重新登基的消息,让滞留在北京的昔日贵胄们看到了希望的萤光。
还有,听说皇上要在东北选秀女了,这是多么好的消息啊!
按照旧例,在旗的女子必须参加选秀,
清朝的后宫,上至皇后下到宫女,
都是从旗人的女子中挑选出来的。
从入关的顺治爷,到后来被困在瀛台,英年早逝的光绪皇帝,历经九朝,总共选秀女八十多次,
八旗秀女每三年挑选一次。
顺治朝规定:凡八旗官员家中年满14岁至16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三年一度的秀女挑选,17岁以上的女子不再参加。
乾隆五年(1740)进一步规定,如果旗人女子在规定的年限之内因种种原因没有参加阅选,下届仍要参加阅选。没有经过阅选的旗人女子,即使到了20岁也不准私自聘嫁。乾隆皇帝命令“户部通行传谕八旗,所有未经选看之秀女,断不可私先结亲。”
芝瑞是宗室贵女,虽然也要参加选秀,但是大选多由皇帝、皇后做主指婚的,地位尊贵的,给贝勒、贝子、郡王、亲王指为嫡福晋,庶出的女子地位差些,最差也会被指为侧福晋。所以芝琪决心带着妹妹去东北小朝廷撞撞运气。
那个时候,从北京到新京的漫漫长路已经有了火车,不必像三百年前的祖上那样,骑着马一路驰骋千里了。
芝琪要带着妹妹去见皇上,蒸汽火车就像一个患有哮踹病的巨兽,吭哧吭哧地吐着白色的烟雾,一路向着北方进发。
车窗外是茫茫的白雪,一眼望不到边际。
开往新京的火车上坐着的,多半是满清遗老遗少,有的人拖着稀疏而斑白的辫子,也有人在脑后垂着一条油光而肥硕的假辫子。这些人几百年都是靠皇上吃饭的,如果没有了皇上,就等于砸了他们的饭碗。而芝瑞是这些人当中一个例外,就好像是一大堆枯枝败叶当中,绽放着一朵鲜艳的花。
年纪轻轻的芝瑞,对皇上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只是哥哥说要带着她去东北,她只是把这次旅行当成一次好玩的冒险。
一路上,芝琪一直把芝瑞看得死死的,生怕芝瑞也生出芝琳那样的心思,一不小心就跑掉。芝瑞对此不胜其烦,幸好他们的座位不在一块儿,哥哥芝琪的座位跟她隔着一条过道,在她的正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学生,他生得明眸皓齿,双目含笑,白皙的皮肤让人看着很舒服。
芝瑞不知道姐姐芝琳见到那个年轻军官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有一股电流通过了全身,心里暖暖的,就想这样看着他,因为对面坐着这样一个少年,漫长的旅途也不那么难熬了。
芝瑞在偷偷地打量着他,四目向对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那个少年也在看着自己。芝瑞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她身上的衣服,都是旧的,有些款式已经过时了。
现在的王府光景已经不比从前了,如果是在过去,出远门总要置办一些新的衣裳,可惜现在堂堂一个王府连裁缝都养不起了,芝瑞身上穿的灰鼠皮斗篷,还是额娘留下的,箱子里还有几件衣裳,是芝琳来不及带走的。
芝瑞随身只有一只箱子,里面装着一些换洗的衣裳,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她缝在银鼠皮蜀锦面斗篷里的两颗猫眼宝石,那是额娘的嫁妆,额娘在临死的时候,把她的宝贝留给了芝琳和灵芝瑞姐妹,姐姐芝琳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属于她的那颗宝石,而是把它摆在了梳妆台上。
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终于驶入了新京火车站。
芝瑞跟着哥哥下了火车,站台上到处是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现在的芝瑞,身边既没有丫鬟给提着暖手的铜炉,也没有跟班的小厮给她拎箱子。手冻得钻心一样疼,还要自己提箱子,因为哥哥芝琪从小就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根本指望不上他。
就在芝瑞拎着箱子踉踉跄跄地走着的时候,突然感觉手上一轻,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他伸手帮着芝瑞拎起了箱子。芝瑞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可是东北的风太硬,一张嘴冷风吹得牙齿都疼。芝瑞只好默默地跟在那个年轻人的身后,哥哥芝琪严密地看着芝瑞,这三个人随着火车上下来的人流一起走出了新京火车站。
出了火车站的检票房子,眼前就是新京的站前广场。他们走在路上,芝瑞感觉
新京的一切都是微缩的,皇宫远不及紫禁城那么威风。
哥哥在距离新皇宫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家旅店落脚,那个年轻人替芝瑞把箱子送到旅馆就离开了。
人家走的时候,哥哥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这让芝瑞感到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愧疚。
哥哥告诉芝瑞,皇上又在满洲国选秀了,男人忠君,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女人忠君,就是进宫伺候皇上,给皇上繁衍子嗣。
芝瑞没有好气地怼了哥哥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战场上建功?亏你还在日本学过那么多年军事。
芝瑞的话戳到了芝琪的痛处,芝琪就耷拉着脸,不再语言,摔门走了。
其实,芝瑞根本就不想参加什么选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啊,纹绣娘娘都敢跟皇上闹离婚了,
芝瑞只是想来北方长长见识,看看自己的祖辈从盛京到北京,一路征战,走了多远的路程。
第二天一早,芝琪约了他在日本的同学涩谷川。
尽管芝琪也在日本学过军事,但他实在的本事还是提笼架鸟,对于军事也只会纸上谈兵。但涩谷君却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
涩谷川从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一路平步青云,担任了日本陆军第十四师团的参谋,少年派青年军官当中的翘楚。
人年轻就难免会头脑发热,涩谷川的手下有些激进分子,发动政变,刺杀多名内阁大臣,
首相冈田启介也险些丧命。
这件事情虽然得以平息,但涩谷川难辞其咎,他被解除军界的职务,发配到了中国。这次芝琪来满洲国,也是想通过同学涩谷君的关系,在新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
芝琪回到旅馆的时候,脸上放着兴奋的光,他对芝瑞说,有个大好事告诉芝瑞,肃王府一直生死不明的十四格格现在也在满洲国呢,而且还当了大官儿。
听到十四格格的消息,让芝瑞非常高兴。
记得父亲还在的时候,有一年肃王过寿,父亲带着芝琳和芝瑞这两个宝贝女儿去王府贺寿,在肃王府,她认识了十四阿姊梦芝。梦芝比他们姐妹大两岁,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女孩,肃王府的花园里有一座假山,芝琳和芝瑞都不敢爬到顶上,结果梦芝一个人爬到了假山的山尖上。
芝瑞第一次荡秋千,也是十四阿姊推的,那种飞到云端里的感觉让她既高兴又害怕,但是后来朝廷倒了,十四姊被她阿玛带到了东北,再后来,十四姊被送给了一个日本人做养女,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1920年,芝琳和芝瑞还收到过十四姊从日本松本高等女子学校寄来的卡片,后来再无梦芝的消息。
1927年,听说梦芝嫁给了一个蒙古王爷的儿子,满蒙联姻是几百年的旧例,就连当年的顺治爷,也有二分之一的蒙古血统。如果不是改朝换代,芝琳和芝瑞也许早就嫁给哪个蒙古王爷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听说多年不见的十四姊也在这里,倒让芝瑞生出了一些兴奋。
十四姊梦芝小的时候,就像男孩子一样的性格,她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甚至不许家里的奴才们叫她格格,要求人叫她小贝勒,连肃王爷都说,可惜这个丫头不是男儿身,如果是男孩儿,也许将来会成大清朝的中流砥柱……
素心醒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是早上五点,旧梦醒来,正常的生活还在继续。 不过她现在并不讨厌这个梦境了,而是打算从现在开始写一部小说,把自己的生活和梦境中的故事一一地记录下来,让旧梦照进现在的生活,好像一切都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