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时候,石楠最多待上大半个月也就走了,却没想到这次倒看起来像是有长住的打算。

  恰逢周末,老头一时兴起邀杂志社里的人去他家做客,虽然客居国外多年,但其实石楠一直以来都还是讲古礼,好古风,崇尚古德的人。

  他在郊区有完整的一块住处,周围山明水静,鸟幽花香,房子仿北京四合院的设计,但园林却是江南水乡的味道,从大门一路走进,无一处不是匠心独运。

  通向内室的石子路侧旁,有一面很大的影背墙,上面竟然提着《菜根谭》里的几句词: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

  余暖不由在心里暗叹,这老头,果然活得潇洒。

  看着老头家的大园子,余暖便想起了安若城家的小园子,他说过他最不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因为他的花全都调了,那时候厌恶的表情,就像个大孩子。想到此,余暖嘴角上便不由自主地勾了一抹笑。

  但是老头家的园子其实和安若城的截然不同,种的比较杂,有菜有花,看上去倒还是杂而不乱,应是常年有人打理,只是初冬时节,难免看上去有点凋零。

  石楠觉得不到饭点,大家聚在一起倒是拘谨,便让所有人自由地想干点什么便干点什么。大家倒也乐得自在,有的人去钓鱼,有的人出去散步,有的人去捡还未烂掉的柿子。

  余暖刚想兴冲冲地去捡柿子,却被石楠叫住,说想和她聊天。

  本想上前讨茶喝的叶汝霜识趣般地驻足,含而不漏地微笑,只是在余暖离开时看了一眼,意味深沉,却是什么话也没说,跟着一帮人钓鱼去了。

  石楠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和余暖这个小姑娘聊天,当然秀色可餐是前提,最主要的是觉得她奇妙又矛盾,既有対世事的通透,又带着些少见的天真和热情,无法形容,跟当年那人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聊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地聊到了余暖为什么想要做这个行业,毕竟这是一条表面光鲜,却满地是荆棘的不归路。

  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其实当年她从决定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这么多年这么过来,仿佛已经是一种执念了。

  她无奈地一笑,“我不知道除了做杂志,还能做什么。”

  “那你的初衷是什么?”石楠问道。

  余暖缄默。

  想起自己的初衷,说来真的很可笑。明明最恨她,初衷竟然是为了她,那个抛弃她和爸爸的女人。因为她那时候喜欢看杂志,即使她走后,爸爸也一直珍藏着那些她看过的东西。

  在等了她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之后,余暖有一天翻出那些好看的画本子,看了好久好久,心里便冒出了这样的想法,要成为能在这些画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的人。

  从那之后,便一直有这样的心愿,希望有一天那个女人会看到杂志主编的名字上是她余暖的名字。

  知道她或许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石楠非常平和地笑着说道,“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十足的喜欢的话,很难达到顶峰,不光这个行业,所有行业都是这样,喜欢才能坚持。”

  余暖听着石楠的话,一直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抬起头时眼中却如注入了星光般,“或许我的初衷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选择,但我知道我是喜欢甚至说是热爱这个行业的。”

  “这个圈子,没你想象的那么干净。”石楠仿佛不相信般地很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余暖却直视着石楠说道,“这个社会,难道还有干净的地方吗?”眼睛里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整个人却偏偏透着一股成熟与笃定的气质。

  石楠却被她真挚地说出这句话的样子逗笑了,“你一个小姑娘,别这么说话。”

  余暖望了望窗外的一大片有盛开有凋零的菊花,笑笑没说话。从很小的时候,跟着爸爸颠沛流离,她就知道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这个社会是很脏,她越来越这么觉得,但也更加相信,总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多些,一切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堪,只是有的人最后还是宁愿选择同流合污而已。

  石楠其实心里多多少少有点震惊,余暖眼里流露出的那样一种信念和力量,其实在他们那个时代并不少见,因为那时候大家有共同的信仰和目标,可是现在,物欲横流,却反而保持初心之人越来越少。

  “其实现在还后悔还来得及,以你的学习力和意志力,我相信在任何一个行业都能出类拔萃。”石楠给自己缓缓倒了一杯茶握在手里,徐徐地说道。

  余暖微微一笑,是常见的礼貌又客套的笑,“那石老真是谬赞了,我虽然自认脑子不笨,但也绝对不是天才,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现在,只有我自己知道。所以,放弃比坚持更难。”

  想想刚才石楠的话,她其实非常不理解甚至觉得很可笑,自己的大老板居然一直在劝自己放弃自己的工作。

  但她视石楠为忘年交,心下诧异,但更多的是感激石楠以一个长辈的身份,会对她说这样的真心话。

  谁也不曾想到,那时候无意的笑谈,其实只是石楠对于余暖一个无形中的小小的考察,如果她有一丝的动摇,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机会。

  在余暖和石楠相谈正欢的同时,医院里安若城刚闭上眼休息了几分钟,越铭气喘吁吁地推开病房的门,打破了一片宁静。

  在越铭进门的那一刻,安若城就睁开了眼睛,越铭看着他说道,“又被我砸出一条大鱼,这群人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天我去找他们谈......”

  越铭说起今天的事情,仍然是很兴奋的状态。

  一开始对方很强硬,还说非要向美国总公司那边申诉,甚至说要告到法院去,越铭自然要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对方便得寸进尺起来,非要索要赔偿金。

  直到越铭把那段录音甩了出来,他也是临时计上心头,后半边的录音没有放,而是直接说道,“这人已经把一切都供了出来,前因后果我们这边已经清楚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但其实内鬼根本就没提是受谁指使,只是说他是为了钱才把并购方案给卖了。

  没想到的是对方却忽然一下子慌张起来,“仅凭这点录音,你就想反咬一口吗?”

  越铭愣了一瞬,却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这很有可能就是对方唱的一出戏,于是故作高深的说道,“我既然今天敢把这段录音放出来,你们以为我们手里就只有这么点证据吗?他有你们谈话的录音,当然也会有别的证据,为了自保,人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希望贵公司能有自知之明,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

  对方虽然表面镇定,但其实内心已经完全慌了,口气已经有所松动,不可能再要求什么赔偿金,而是尽量协商这件事私下解决,他们这已经属于诈骗的性质了,如果G公司追究起来的话,那真的是要吃牢饭的。

  安若城听完越铭的一席话,紧紧地凝起眉,这么个以前毫无瓜葛的公司,突然唱了这么一出戏,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简直是漏洞百出,完全不可思议。

  但阴谋却隐隐浮现出轮廓,安若城缓缓闭了闭眼睛,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看来公司的内鬼不止一个,这么一出闹剧自然扳不倒他,但一定是演给他看的。

  看着安若城好像陷入了沉思,越铭却有些按捺不住,有些摩拳擦掌地说道,“虽然我们证据不足,但是现在起诉他们,我们也是有十足的立场的,要做吗?”

  安若城看了他一眼,却摇摇头,“没事,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什么?”越铭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表现出十分的不理解。

  恰逢一个电话打进来,安若城低声应了几句,给越铭使了个眼色,越铭没再说话,拉上门走了出去。

  “我在医院。”安若城低沉地说道。

  对方一听他在医院,好像有些着急。

  “不用紧张,我没事,医院附近有一家咖啡馆,我们在那里见面。”安若城看了一眼窗外说道。

  他看了看时间,余暖说她大约六点钟过来,所以出去谈完事情再回到医院应该还来得及。

  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下午的咖啡馆,人很少,光线很柔和,淡淡的意大利曲调缓缓地流出,显得整个环境非常慵懒惬意。

  突然,咖啡馆的门被大力地推开,一个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衣的人带着外面的一股凉风,大踏步走进来,他身上自然而然露出的颓废又肃杀的气质,与整个咖啡厅的氛围完全格格不入。

  他目不斜视地大踏步地走向一张桌子,帽子都没有摘,就那么坐下来。安若城把一杯热咖啡推过去,那人什么都没说,像喝水一样,几口就咕咚咕咚地把咖啡吞了下去。

  安若城又让续了杯,那人连喝了几杯咖啡后,终于开了口。

  “最近有家公司你要小心,老家伙的助理去过几次,我调查了一下,发现这家公司好像有点不对劲。”

  安若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果然是他搞的鬼。”

  那人一愣,难道还是晚了,已经出事了?

  安若城把前前后后的因果告诉了对面坐着的人。

  “他这是在给你下马威!”帽檐下的人看不清表情,却以非常笃定的口气说道。

  安若城默默抿了一口咖啡,然后说道,“G公司里肯定不止他的一个内鬼,我的所有明面上的动作一定都掌握在老家伙手里。这不光是在给我下马威,也是给美国那边一个警示,不能再让我往上爬了。”

  “哼,洋鬼子的公司谁稀罕,咱那公司这几年赚得不少,美国那破公司你完全不用再待下去了。”

  安若城摇摇头,“实力不够,时机未到,不能冒险。”

  碍于死去的母亲,付海成不会对他做过分的事情,但是为以防万一,也一定会从各方面压制他。

  两人又窃窃私语了好些时候,把能考虑到的全部都过了一遍脑子。说得差不多的时候,问起安若城为何住院,伤了哪里。他却简简单单地答了一句,和人打架,没多大关系。那人诧异,但看到安若城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就没再多问。

  “小叔叔,一切当心。”临走时,安若城握住手里的咖啡低声嘱咐了一句。

  听着这声小叔叔,那人愣了一愣,一直不被安家所认,一直过着自暴自弃的人生的人,此时此刻,鼻头却有点发酸。

  只是没有回头,没有应声,最后还是,顶着迎面而来的冷风,直直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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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时候,余暖带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早早就打电话不让越铭出去买饭,其实安若城还是有些担心,怕她会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自己来吃。

  没想到她说是自己做的,看着她有些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打开饭盒,一样一样拿出来,不由有些怀疑地说道,“真的是你做的?”

  对他的怀疑有些不满,余暖抬起头,甩了一下头发,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会做饭,只不过可能没你做的好吃而已。”

  “在哪做的?”安若城又问道。

  余暖一扬脖子,“当然是在你家啊。”安若城看着她一脸理所当然又有些骄傲的表情,不由弯了弯嘴角,只是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啊。

  赖在这里想要蹭饭的越铭一听,心里一急,心想,完了,完了,这哥最讨厌别人动他厨房了。

  连忙去偷看安若城的眼色,却没想到,人家没事人一样,只是笑了笑,眼里全是宠溺的眼色,越铭不由暗嘲自己的瞎操心,什么脾气啊,什么禁忌啊,什么洁癖啊,什么冰块脸啊,到余暖这里完全变得不再是问题。

  千叶豆腐,水晶鹌鹑,清蒸梭鱼,菠萝饭,薏米粥.....余暖一样样地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每样都是家常菜,很精致,实话实说,味道还是可以的。他平常味觉挑剔,倒是意外地合口味,或许是因为做的人的关系。

  余暖坐下来,像平常安若城对她做的一样,给他递筷子递碗,一切都布置妥当,现在好像明白安若城的心情,看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因为是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做,所以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和快乐感。

  看着安若城一样样地尝过去,她像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眸满怀期待地看向他,那人却始终一句话都没说,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安若城看了她一眼,笑得意味不明,说道,“你说呢?”

  看眼神里的意思,自然是比不上他做的好吃,余暖瞬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一边嘟嘟囔囔道,“知道你做饭好吃,不用一句夸奖的话都没有吧。”

  安若城觉得好笑,仍然是憋住一句话都没有说。

  知道安若城的乐趣就是恶趣味地欺负余暖,正在大口咀嚼的越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既能讨好余暖,又能隐藏地嘲笑安若城的机会,嘴里鼓鼓囊囊却还是掩不住高兴地笑着说,“好吃,好吃,余暖你做的简直太好吃啦!”

  余暖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一下子便笑得像个小孩子,忙不迭地夹了很多菜到越铭碗里,边夹边说道,“好吃你就多吃点,下次我还给你做!”

  知道越铭的小鬼头,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安若城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握住余暖不停夹菜的手,说道,“他自己会夹,你老实吃你的。”握住她手的时候,却瞥到她手上的几个透明的小水泡,不由问道,“怎么回事?”

  余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不以为意地说道,“哦,做饭的时候,你厨房里的那些东西我还不太熟悉,油热的时候不知道,就溅了几滴到手上。”

  安若城回头对越铭说道,“一会儿吃完饭去买点烫伤药,再买点创可贴。”

  越铭还未回答,余暖却不由地嗤笑道,“这几个小东西对我来说算什么啊,还用贴创可贴......”

  但是对上安若城的眼睛,余暖不由又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转口说道,“那个,我一会自己去买,不用麻烦越铭。”

  吃完饭后,水足饭饱的越铭自然识趣地收拾了所有东西,又主动把饭盒刷干净,才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天知道,他早被狗粮荼毒地晕头转向了!

  越铭走后,安若城满意又欣慰地笑笑,“这小子,最近总算会看点眼色了。”

  余暖没说话,笑嘻嘻的给他倒了杯蜂蜜水,递给他,然后斜倚在他身旁,静静地闭着眼睛。

  只剩下两个人,病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外面的秋风一阵接着一阵,没有怎么间断过。落叶沙沙的声音,就像粗哑了的风铃声,虽萧瑟,但也别样动听。

  余暖玩着安若城的手指头,说起石楠的院子,还有今天他们说的那些话。

  安若城听完后说道,“这老头倒是真有意思,不过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你别那么要强,明明有很多别的选择。”

  余暖侧着头抿着嘴也不说话,其实就是这样,一旦触及两个人这条明确的分界线,就会产生分歧和争吵,余暖总觉得他们两个就像雄鹰和雏鹰一样,知道早晚会放手,但雄鹰还是忍不住会力所能及地想给予更多的保护。

  短暂的安静过后,总会有一方先妥协。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不过以后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许自作主张,听到没有?”安若城握着她的手说道。

  余暖这才露出了个明亮的笑容,笑嘻嘻地把乖乖喝完蜂蜜水的他推到病床上,让他休息。

  安若城心里也明白,反正她想做的事情,是八匹马都拉不回,不论早晚,她都会做到才罢休。

  说了一会儿话,余暖感觉有些困,抬眼看向他,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但黑眼圈却重得吓人,知道昨天晚上一定是偷着熬夜了,不由地还是心疼,虽然都能谅解彼此,但更多的是说不出口的担忧与无奈。

  忽然地,她兴致冲冲地说道,“我读诗哄你睡觉吧?”

  哄?安若城一头黑线......

  他皱着眉斜睨着眼瞥向她,“你当我小孩?”

  她嘻嘻笑,并不说话,只是给他整理好枕头,又强按着他把整个人塞到了被子里,尽管黑着脸,安若城还是任由她折腾了。

  好不容易让安若城舒服地躺下,余暖也自己调整了一个姿势,趴在安若城身旁,把头枕在安若城的胳膊上,清越的声音如泉水叮咚,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安若城闭眼听着,是苏轼的《赤壁赋》,意味苍茫悠远,颇有吞吐宇宙之象,但她读来却别有一番浪漫清馨的韵味,声音传到耳里,直至心间,是说不出的舒服的味道。

  余暖小时候一直不喜欢背诗,后来还是爸爸想出的法子,在家里的每处地方都贴上有诗词句子的纸条,到哪里都能看到,看到就不由自主地读上几句,后来自然而然地也就记住了,甚至到现在都没忘记过。

  听着她清越的声音,繁杂的脑海里好像也清净了一些,不知不觉就睡意袭来,迷迷糊糊地仿佛听她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一定要一觉睡到天亮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