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归途渺无期但求勿相忘

　　入了深秋的雨，一旦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像一对儿即将要道别的情侣，纵然再怎么缠缠绵绵、依依不舍，也难以逃脱命定的分离。故每逢秋雨天气，一股冷清哀婉的氛围便笼罩在人的心头。尤其是在今日，更显得格外应景。

　　释清晓负手而立于窗前，凝望着窗外的濛濛细雨出神。连老天爷也在为了送别她前往遥远的异国他乡而呜呜咽咽吗？她本以为，自己已做好了一切的思想建设和心理准备。但当离别的船只悄然靠岸，真正地等待她独上兰舟的时候，各种离愁别绪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险些将她吞噬。

　　真的要和浅溪说再见了吗？这个她生活了十五个年头的地方，真的要和它分离了吗？回想起昨日去墓园和奶奶告别时的情景，她眼中不由得噙满了泪花。这一去，该会有多久，她也无法预料。但，她却是非去不可的。因为，她选择远渡重洋，不是为了旁的，只是为了胸中蕴藏的梦想。

　　这梦想，满携着沉甸甸的分量，不单单是奶奶的遗愿，也是她未来全部的希望和憧憬。

　　顾长河透过虚掩的房门，一眼望到了释清晓单薄的背影，他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滋味。数月的相处，他已完完全全地将这个善良聪慧的女孩子视为亲人，付出的宠爱皆发自肺腑。他逐渐习惯有她陪伴左右的日子，不同于小念的撒娇逗趣，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俯下身子摆弄花草的样子，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存在。

　　对于这个连笑容都淡漠得若有若无的女孩子，他更多的是心疼。他总是想趁着她还未离开的时候，多给她一些温暖，多给她一些关爱。他挖空心思地为她制造惊喜和感动，只愿她过得快乐一点。经过他不懈的努力，她终于打开了心扉尝试着去爽朗地大笑，欢脱地闹腾，肆意地散发着属于少女的那份天真烂漫……

　　然而，他扪心自问，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吗？不，他是愧疚之情难已，补偿心理使然。他很清楚自己做得再称职，也抵不过他送清晓出国的不纯动机。虽然出国深造，于那孩子而言，可能是一条实现梦想，达成奶奶遗愿的通往光明之路。但是，并非别无他途。

　　一旦踏上这条漫漫长路，或许未来可期，不过归途，却是遥遥无期。

　　“清晓……”他轻轻推门而入，发现房间竟然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切好似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他蓦然之间想起她搬来顾宅的第一天，他亲自带她来到这个布置温馨甜蜜的房间，并温和地叮嘱她道：“清晓，以后，你就是顾家的一份子了。这里就是你的房间，我特意吩咐袁管家布置的，喜欢吗？”

　　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微笑道：“喜欢。”

　　“其实，女孩子家生来本都是公主。只是上帝为了考验她们是否离了温室仍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便选中了个别公主作为参照物，把她送到困境里历练。最终，这位公主战胜了磨难险阻，重新回到了她的城堡。上帝允诺她，此后再无忧患，可一生平安喜乐。”他娓娓道来，“清晓，你知道吗？你就是故事里那位公主，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欢迎你回到城堡来。我以上帝的名义，允诺你此后再无忧患，可一生平安喜乐。”

　　她第一次深切地触摸到父爱的轮廓，感激涕零之余，说不出一句话。她慢慢，慢慢地走向眼前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他有着父亲般宽阔的肩膀，可以让她依靠；他有着父亲般宽广的怀抱，能够让她停留。

　　他将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子揽入怀抱，边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边宠溺地说道：“傻丫头，哭什么？你要明白，你值得拥有最好的。”

　　彼时的父女情深，言犹在耳，此时，却酿成了离别的苦果。顾长河觉得讽刺极了，可他已然回不了头了，他没得选。小念和清晓，若一定要舍弃一个，他宁愿忍痛放手，只要能成全小念的幸福。

　　但，为何在诸事进展顺遂，即将圆满落幕之际，他突然感到一阵空落落的怅惘和浓浓的不舍呢？

　　“爸爸。”清晓轻声唤道，顾长河从冗长的回忆中跳脱，思绪重新回到现实。

　　“哦，我刚刚走神了。”

　　“行李已经收拾妥当，是不是该走了？”

　　“……”

　　“爸爸？”

　　“……”

　　“爸爸，您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有按时吃药吗？”清晓迟迟不见顾长河对她的话有所回应，他又低着头，压抑着不时的咳嗽。清晓以为他肺炎的旧疾所致，故忙急切地询问道。

　　顾长河良久不作声，只抬起头眼神黯然：“清晓，我突然有点后悔了。”

　　“什么？”清晓不明所以道。

　　“我后悔送你出国，我后悔让你离开，我后悔……”我后悔为了小念的幸福而擅自规划你的人生，我后悔自己预谋在先，利用你的软肋替你去勾勒那虚无飘渺的未来……

　　顾长河恍然大悟，不知不觉间，清晓和小念，演变成了自己的左右手。或许，小念是右手，在他心底占据的位置更多一些。但，倘若没有了左手的协助，他的生命便是残缺破损的。他的两个女儿，缺了哪一个，他都一样会心痛到无法呼吸。

　　只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有些事，一步踏错，便是难以挽回的一生；有些人，一个转身，就是咫尺天涯的一辈子。

　　“爸爸，我明白您是舍不得我。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您了，我也很难过。”清晓动情道，“但出国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是我决定的事情，那我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去做，才不会辜负您对我寄托的厚望啊！”

　　“总归是我的提议害了你。”顾长河颓丧道。

　　“您怎么能是害了我呢？您是为了我好呀！”

　　“可是……”

　　“爸爸，提议是你给的，可决定是我做的。我不后悔，真的。”清晓主动上前伸展双臂抱住了这个看起来异常悲伤的中年男人，怕是她能给的拥抱，没有几次了。

　　别了!我的父亲！

　　……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距离浅溪市机场的距离在清晓模糊的泪眼中渐行渐近。离别的伤感在沉默里持续发酵，终于在到达目的地的那一瞬间，化为疾风暴雨。

　　“清晓，你不要走好不好？我舍不得你走……”顾念哭得惊天动地，引得机场大厅内的人纷纷侧视。

　　“你答应了我今天不哭的，我们小狐狸说话不算数哦！”清晓温柔地刮了一下顾念高挺的鼻梁，“傻瓜，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听爸爸的话，多多体谅他的心情，还有……”

　　“知道啦，你三天前就在我耳边念叨了。我这会儿都能倒背如流了，我们家释仙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顾念闷声贫嘴道。

　　“真拿你没办法！”清晓浅笑，无奈道。

　　“清晓，一切尽在不言中。到了米兰，那边自有人会接应你。安顿好了，记得打电话报个平安。”事已至此，顾长河无力挽留她，只好为她妥善安排相关具体事宜，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父女俩深情相拥，千言万语都难消此刻离愁之万一……

　　“再见，很快会再见的！”清晓挥手作别，转身的刹那，忽然被一声急促迫切的呼唤震的脚步一顿。

　　“清晓！”

　　“宋词？”清晓刚回过头来，宋词已冲到了她面前，离得她极近。

　　她惊慌失措地眨巴着灵动的眸子，眼底闪烁着茫然的光，似一只受惊的小猫，丢掉了平日里的高冷和神秘，此刻的情绪如此生动纯粹，他有幸一览无遗。

　　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她的脸，她身上特有的清幽气息顷刻间扑面而来。这不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他孤注一掷的勇气。就算你要离开，留住此刻也好。

　　我不怕你不喜欢我，唯恐你就此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