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方谬的母亲和妹妹一夜未归,郑方谬一夜未眠。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像一位老人用饱经风霜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他用手臂环着膝盖,窝在床上的角落里。
妹妹才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会不会只是到同学家里去玩,忘记时间了呢?妹妹应该是太晚了不敢回来,在同学家等着我们去接她吧……
郑方谬不停找着不同理由安慰自己,可他的后背却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湿了。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郑方谬才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是妹妹和妈妈回来了!郑方谬闻声从床上弹了起来,飞奔到门口。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母亲充满血丝的眼,布满泪痕的脸。
他母亲的头发一夜白了大半。
“妹妹……呢?”郑方谬望向妈妈的身后,空无一人。
“她是不是去同学家玩了没有和我们说?”
“妈妈你别生气,把她带回来教育就好啦。”
“小孩子难免会犯错的嘛,我身为哥哥也有……”郑方谬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自己也听不见。
他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他,突然一股浓烈的悲痛从小腹翻涌而上,接着咽喉又被一双手狠狠扼住。
“你去上学吧。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郑方谬的母亲喃喃道。
她想伸出手摸摸儿子的头,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气。
*
消息被封锁了一上午,但这种“大事”一旦泄露,便再也止不住了。
一时间,广城市郊的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不幸的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对于十四岁的郑方谬来说,这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当郑方谬放学回家,发现自己住的工厂宿舍楼已经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同宿舍楼的工友们拦住这些发了疯似的人,不让他们上楼。
郑方谬在学校里已经通过同学的嘴知道了他妹妹的事。其实,他今天早上见到一夜白头的妈妈时,就猜到了妹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幸。
只是他没想到,那不幸竟是死亡……
他更没想到,他妹妹在死亡前,遭遇了更大的“不幸”。
他凑近人群,发现这些人或拿录音器,或拿纸笔,或抗摄像机,他们的嘴里不停叫嚷着:“我们是记者”“我想进去采访一下”。
他低着头挤进人群,又听到了“强奸”“诱杀”“奸杀”这些令他不安的字眼。
一位已经做过调查的记者看到郑方谬,大喊道:“这不是受害者的哥哥吗!”接着便挤到郑方谬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时间,郑方谬被七八台摄像机直直指着。他以前没有看见过摄像机,只觉得这些黑色机器上的洞,像天文书里的黑洞,快要把他吸进去。
“对于你妹妹的遭遇我们深表同情。请问你妈妈现在情绪还稳定吗?”一位记者抢先问道,接着把话筒推到郑方谬面前,就差没塞进这少年的嘴里了。
“你妹妹是在你所在学校的不远处发现的,你的学校和她学校回家的路线不相同,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妹妹有和别人结过仇吗?听说她的尸体上有许多淤青,下体还遭到棍棒的毁坏。”
“你觉的什么人最可疑?”
“……”
这些记者的话像毒蛇般,缠上瘦弱的郑方谬的身体。记者们湿热的口气不断拍向郑方谬的脸,附着在他脸上的汗珠上,像毒蛇的毒液般又臭又粘。
一直低着头的郑方谬突然暴起,推开平均高他一个头的成年人,冲上楼,回到家。
“妹妹……被奸杀了?”
“妹妹……”
“我的妹妹……”
“我可爱的妹妹,我十岁的妹妹,是谁,是谁!是谁蹂躏、糟蹋、杀害了她,杀害了我的妹妹!是谁,是谁……”
郑方谬不敢想象自己乖巧柔弱的妹妹昨晚有多绝望。
“妹妹每天放学都会特地绕远路陪自己回家,所以她才会在那遭到不幸。”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是她的哥哥,我却没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我居然……我居然自己先回了家。”
“妹妹,妹妹再回不了家了……”
郑方谬眼睛发红,他躲在卧室墙角低声啜泣,他的脸仿佛正在被绞干的抹布,不停往外渗“水”,而体内的力气也随着泪水、汗水一齐流逝。
书包……他看到了妹妹送给他的书包,他还记的妹妹把书包递给他时候的骄傲、兴奋的表情。
“妹妹真可爱……”
“可我再也看不到了……”
郑方谬的母亲坐在客厅,一言不发,她从早上回到家便一直坐在那。早上她找寻女儿未果,突然工友过来告诉她,她女儿被发现了。当她急匆匆赶到现场,看到自己女儿的时候,几度昏厥。
郑媛媛白皙的、稚嫩的身体上满载青紫色的淤青和掐痕,她的嘴角印着一道干涸的血迹,尚未开始发育的下体遭到了惨无人道的“破坏”……
*
“咚咚。”
郑方谬听到有人敲客厅的门。
记者被工友叔叔们拦在楼下,那上来的会是谁呢?
郑方谬走出卧室,看见了怔怔出神的母亲。接着,他行尸走肉般机械地走到了门前。
他打开门,看到了警察叔叔。
“你好,小弟弟,能到警察叔叔那陪叔叔们做些调查吗?”
一直坐在椅子上出神的母亲突然疯了似的尖叫起来:“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女儿!你们现在是要怀疑我的儿子吗?!畜牲!畜牲!”
警察在门口尝试安慰这已经崩溃的女人。他们解释道,并不是怀疑郑方谬,只是想要了解一些事情,以助于尽早破案,让凶手早日落网。
郑方谬主动道,“我跟你们走,请你们一定要找到杀害我妹妹的凶手……”
接着,他看了一眼妈妈,挤出笑容道:“妈妈你放心吧,我去去就回来,回来给妈妈你做吃的。”
警察把郑方谬带下楼,引起了围着宿舍楼的记者们一片哗然。
有的记者甚至大声说出自己的推测:“这小孩难道和他妹妹的死有关系?”
但碍于警察的保护,记者们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用摄像机和照相机拍下郑方谬被警察带走的画面。
警察们默契地调整位置,围着郑方谬前进,以免他被过多曝光。
“这个小孩居然会对他妹妹做出这种事……”一个女记者窃窃私语道,却被她口中的小孩听见了。
郑方谬突然转身,直直冲到了那女记者的面前。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一拳砸在她脸上。
记者的圆框眼镜一下就被打飞了。随着她跌倒在地上,周围的记者让了个圈出来,同时拿出各种机器记录这“珍贵”的画面。
郑方谬骑在那女记者身上,捡起地上的眼镜碎片就要往对方眼睛刺去,所幸民警们迅速扑上来,把他扣住。
一个年轻的警察在他身后大喊道:“你疯啦!”
*
悲剧发生三个礼拜了。虽然还有人在讨论这起未找到凶手的幼女奸杀案,但热度已经过去了。
不过,仍有一个记者执着于这个案子。这记者身材瘦弱,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他在路上、到工厂、登门地缠着郑方谬的母亲,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他也不停地自顾自地问问题,接着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郑方谬母亲的工友们也曾驱赶过这记者,但因为这记者实在太“执着”了,而且一直强调自己做这些调查是为了还郑媛媛一个正义,最终也对他无可奈何。
可他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最开始时他只会问:“您女儿是个什么性格的小孩?”“您女儿和周围的人的人际关系处的怎么样?”
后来他开始问:“听说你女儿在学校没有朋友?”“你女儿是不是和社会上的人有什么不正当的交往?”
最后他甚至问:“听同事说,郑媛媛居然卖身赚钱?不过我是不相信的,因为她才十岁,应该还不懂这些。阿姨你觉得这件悲剧的发生,和她从小没有爸爸有没有关系?”
起初,郑方谬的母亲还会摆手拒绝这个记者,之后则是冷脸相待。可她却没想到,这个记者把她不予回应的态度当成是默认了。
记者感到十分满意,案子性质越恶劣,能够让他“发挥”的空间也就越大。
当他觉得从母亲那里没有东西可以发掘之后,他便把目光转向了受害人的哥哥。
他几次三番地到郑方谬上课的中学找郑方谬。
郑方谬起先并不愿搭理他,但对方就和像皮糖一样甩不掉。终于,在一次放学后,郑方谬忍无可忍地在马路上冲身后的记者吼道:“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很简单的几个小问题。你和你妹妹关系怎么样?”那个记者一边说,一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本子。
“妹妹对我很好,我们关系很好。”郑方谬回想起妹妹的脸,总会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起来,但温柔过后,则是无尽的后悔和悲痛。
“你妹妹放学之后会绕远路来到你的学校和你一起回家是吗?”记者继续发问。
郑方谬点了点头:“是。”
“她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你们为什么没有一起回家?”记者没有抬头,站在路边,在本子上奋笔疾书。
“我放学的时候没看到我妹妹在等我,以为她先回去了。但我回到家却也没看到她人。”郑方谬回忆道,那一晚的回忆如噩梦一般:“我发现我妹妹没回家,便马上去找我妈了。我妈出门找了一夜我妹妹,而我则在家呆了一夜。”
“所以,没有人能证明你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家,而不是在别的地方?”记者抬起头,眼睛里绽出精光。
“我一个人在家怎么证明?”郑方谬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的言外之意。
“你们中学离你家不远,以你的体力跑个来回不是问……”记者这句话还没说完,郑方谬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郑方谬红着眼瞪着对方。
那个记者看着郑方谬,表情十分冷漠。
“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猜想而已。毕竟你也可能会是凶手,兄妹乱伦这样的话题肯定会有很多人关注。”
“我是凶手?我这么爱我的妹妹,我怎么会是凶手?!”郑方谬在大街上喊道,周围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围观。
“就是因为她是你妹妹,所以你喜欢她又得不到她嘛。”
“滚!”郑方谬冲上前去,欲暴揍这瘦弱的记者。可没想到对方的身形居然十分灵动,三两步便逃开了自己的攻击范围。
“连警察都怀疑你是凶手了!你这小色狼跑不掉的!”记者逃开前丢下了这句话。
郑方谬这才知道,警察在案发后带自己去派出所并不是为了讯问妹妹的情况,而是审讯自己。
所幸,他的验血结果与现场精液的DNA不符。可他的母亲却在那记者停止骚扰不久后就疯了,无法完成工作,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每天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工友们送来的慰问品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案件也逐渐被人遗忘,工厂的领导甚至想把他们娘俩赶出宿舍楼。
旁人永远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痛苦只会烙印在亲历者身上。
案发后三个月,也是郑方谬休学的第二个月。当他下午出门买完菜回来,迎面见到的不是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的母亲,而是一双悬空的脚,和被踢倒的凳子。
十四岁的郑方谬,彻底成了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