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案件被披露的第九天，7点30分。

　　李奈奈被放出来了。

　　一直主张“无证据即无罪，不能冤枉好人”的郑方谬却并没有感觉到轻松。相反，他开始思考自己工作的意义。

　　李奈奈虽然有重大嫌疑，但他们无权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妄下定论，严刑逼供。

　　如果每个警察都凭借着自己的感情断案，那还要法律做什么？

　　法治一定有缺陷，但既然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普及法治，便说明了人治有更大的漏洞。

　　毕竟，人总会受主观想法对判断的影响。

　　郑方谬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铁闸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不到一天之前，一个倔强的小姑娘就坐在那里，抿着嘴承受他的队长“有目的性的提问”。

　　她没有力气说话，也不想说话，如果她不是这一切的策划人，但她的解释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还能说什么呢？

　　郑方谬的眼前浮现起小姑娘充满不屑和愤怒的眼神，像一头被猴子围攻的狮子，绝望但仍然骄傲。

　　这可能是富家千金自带的气质吧。

　　郑方谬突然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和同事们比喻成了猴子，自嘲般笑了笑。

　　他向后倾了倾，将身子藏进黑暗之中。

　　警察是一份令人尊敬的高尚职业，它可以惩恶扬善，将逍遥法外的坏人绳之以法。

　　但小姑娘不屑的眼神却让他开始对自己的想法有一丝怀疑。

　　*

　　案件被披露的第八天。

　　郑方谬整理好昨天从由迷亭那得到的线索，想向队长进行汇报，顺便交流一下他对这件案子和对李奈奈的看法。

　　一推开办公室门，他便看见队长冷冰冰的脸。

　　“又想和我说李奈奈的事情？”邓威放下刚翻看的宗卷，用毫无温度的声音问道。

　　“……”郑方谬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半晌，邓威叹了一口气：“小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诱供，甚至逼供是吗？”

　　郑方谬点了点头。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觉得什么事情都要走程序，不能主观臆断。但有一次，我碰上一起强奸案，当时的技术没有现在发达，同时事发之后受害者清洗掉了很多重要的证据，导致我们的侦查工作无法顺利进行。有一天，受害人一家在路上碰见了这个嫌疑人，当即扭头就把他送到我们这里，但没有充足的证据，我们并没有办法立案。”

　　邓威说到这顿了顿，叹了口气接道：“你无法想象，那天受害者看着我们的眼神有多么愤怒和绝望。而我们穿着这一身警服却无能为力，甚至都不能将这个人渣打一顿。他妈的！”

　　他说到激动处，差点碰倒桌上的水瓶。

　　“我气不过，下班后就顺着那个人渣的住址找了过去，狠狠揍了他一顿，那时候血气方刚，下手不知轻重，被上司处分，还赔了两个月工资。不过，那杂种也没好到哪里去，住了一个月的院。”

　　邓威突然低下头，哑着嗓子说：“可那又怎样呢？”

　　“那女孩最后跳楼了。周围的流言蜚语，无法被伸张的正义让她绝望。十五楼啊，多可爱的一个小姑娘，脑袋碎成了一摊血肉浆糊。而那个杂种就只是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还赚了一笔补偿款。”

　　“你觉得这公平吗？我应该怎么向受害者的家人交代，我怎么向我这身警服交代？”

　　郑方谬没有说话，他感受到了队长的痛苦。一向冷酷粗野的邓威这时说话的声音竟像是带着哭腔。

　　“我后来经常想到这件事情，如果当时我们用一点手段让那个人渣认罪，是不是就不会出现受害者跳楼的事情呢？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然而，然而……”

　　邓威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水瓶痛饮了一口温水。

　　郑方谬终于开口：“其实就算你们当时将‘事实’用一些手段逼问出来，受害人还是会跳楼，因为受害人自杀的原因可能并不是因为嫌疑人没有得到惩罚，而是因为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足以摧毁一个涉世未深、心理不够强大的小姑娘，这是自古的观念问题。”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队长的脸色，见对方没有变色，接着说道：“我在警校学习的时候，老师就一直告诉我们要用充足的证据和事实说话，主观臆断和直觉对案子虽然有一定的作用但不能作为嫌疑人的判断标准。您说的那个强奸案的那个‘人渣’，也只是受害人一个人的判断，没有其他的事实佐证，的确不能下定论。有可能是受害人想要寻求心理安慰，有可能只是体型相似，当然我并不了解具体情况，只是说出我心中的疑问。”

　　郑方谬的态度不卑不亢，眼神十分坚定。

　　“我也认为穿上这身警服就要为它负责，但是对每一个嫌疑人都采用诱供的方式难道不是对它的侮辱吗？您难以忘记那位强奸案受害者的眼神，我也难以忘记每次对李奈奈审讯结束后她的眼神。”

　　邓威看着眼前的下属，突然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有时候，一件小案子也会对一位警察的一生造成巨大的影响。

　　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道：“我去和负责李奈奈涉嫌诈骗案的同事聊聊。”

　　把李奈奈牵扯进一件莫须有的案件里，就是邓威为了争取审讯时间的手段。

　　“至于连环失踪案，证据不足，暂时不再纠缠。”

　　“是！”郑方谬大声回答，卸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他走出队长的办公室时一身轻松，他甚至忘了和队长汇报昨天晚上得到的新资料。

　　邓威看着郑方谬离开的身影，他突然有些欣赏起这位敢说话的下属了。自己年轻时似乎只有一脑子“我认为”和想当然，一往无前地往前冲，却没有郑方谬的沉着冷静和敢于直接对话上级的勇气。

　　*

　　郑方谬回忆的思绪被拉回，他瞥了一眼铁闸后孤零零的审讯椅，走出审讯室。

　　一出门，他便碰到了队长，队长打趣道：“一个人在里面关禁闭？”

　　“是的，昨天和您的谈话之后有了不少新感悟，所以今天来面壁修行。”郑方谬笑着接下话。

　　“不和你开玩笑了。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任务，需要你临时出差一趟。”邓威正色道，“经过大量的排查摸索，我们终于在临县发现了受害人张俊豪和李正义的车，需要你亲自去现场看一下，我安排了你在内的几位同事组成调查小组，下午就到现场调查。”

　　邓威握住郑方谬的肩：“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拿出证据，抓到凶手。”

　　*

　　郑方谬所在的小组花了两个小时驱车到达临县的废旧车场，张俊豪和李正义的车就是在这被发现的。

　　到达现场后，队员们跨入警戒线。郑方谬没急着看车，而是先拿出一支烟递给守在现场的当地民警，讯问情况。

　　原来，这周围原本计划建一个商圈，但是因为资金问题烂尾了，这个停车场也就随之废弃。之前还有修车厂利用这块地拆卸一些旧车，但是最近这块地又在重新规划，所以修车厂也离开了，只剩下一堆废铜烂铁和多辆不成样子的车。

　　而受害人的车，是几个小孩子来这边玩的时候发现的。这几个小孩经常来这儿玩，对这里十分熟悉，大概一天前的傍晚，下课之后小孩约在这里玩牌，刚来就发现了两辆被砸烂的车，也不敢待下去，直接回去和父母说了才有现在的发现。

　　“那这几个小孩发现这两辆车之前什么时候还来过这里？”郑方谬问，他想知道准确一点的时间间隔。

　　“是十天之前，那时候他们说没有什么异常，车应该是在十天之内被丢弃砸烂的。”

　　“能把这十天的监控录像调来吗？明天我想带回局里研究。”郑方谬转身，指指身后，不远处的路灯杆上，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郑方谬加入了同事们的调查工作——三个人检查车辆，另一人在附近寻找刘然的车。

　　正午太阳很大，但所幸现在是冬天。

　　两辆车已经被钝器砸的面目全非，车内一地的玻璃碎渣，拍照之后，警员们戴上手套鞋套，在车内查看可疑的痕迹——尤其是血迹。

　　车内十分凌乱，检查了一圈下来，除了一头灰并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发现。

　　在队员们休息吃午饭的时候，郑方谬一个人钻进第二位受害者张俊豪的车内，拨开玻璃渣，弯腰检查刚才没仔细检查的座椅底部。

　　突然，他注意到了一处异样。

　　这个地方对着车载空调往下打着的出风口，郑方谬埋头观察了片刻，发现这是几滴已经干涸成褐色的血迹。

　　郑方谬十分激动，招呼队员前来进行采样。

　　这如果是张俊豪与绑架者搏斗留下的，那证明张俊豪极有可能认识绑架者，才会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但这也预示着，张俊豪有可能已经遭到不测……

　　傍晚的时候，找寻另一辆失车的同事那也传来了新进展的消息：刘然的车在距离停车场不远的烂尾商场的地下一层被找到，但是这辆车却并没有被钝器砸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