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在你的童年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不吃饭时，哭闹时，你的母亲就会说，再不吃饭谁谁谁来了要抱你走了。这一句话胜过任何其他形式的恐吓，威胁，听到这句话的孩子立马就止了哭声，乖乖听话。

　　通常这样的一个“榜样式”的人物都有他们比较通用的特征。或是面目丑陋，或是衣衫邋遢，或是疯疯癫癫，或是有吓唬小孩的癖好。他们通常寡居，衣服上沾染着过度熏陶的烟草味。没有人喜欢他们，没有认真地将他们看待成一个正常的人。如果你路过清水川，就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看到这样的一个人。他一天大部分的时光都会沿着清水河来来回回地行走。

　　他叫李金满，是一个诗人。

　　诗人李金满有过一个婚礼，在没有鲜花，海岸，和牧师的酒店。诗人听着台上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唱着《九曲黄河湾》，不由地喝得醉醺醺。

　　小光不害怕李金满，他跟着他。李金满顶烦小孩，你跟着我干什么？他吓唬人的表情无非就是吹胡子瞪眼。他的胡子够长够乱够脏，可眼睛不够大，卯足了劲瞪，也就是别人正常眨巴眼的样子。小光站住，咧了嘴巴笑，不说话。李金满想着，这是个哑巴。李金满又抄了手，捡一段塞了一块大石头的小路走。他心中想，走这么危险的路，看你跟不跟。他左手抠着石头缝，右脚踩了石头，左腿猛蹬地，借着劲儿爬过了这块大石头。他得意地拍拍手上的泥土。小光紧走了几步绕过那块石头跟上了他。

　　上台进行仪式的时候，诗人满面红光，一首一首地念着他写给新娘的情诗。宾客们不住地鼓掌，喝彩。新娘挽着他的胳膊，柔软的手臂触碰着他的西装，他忍不住轻声吟唱，啊，女郎！新娘秀丽的脸庞微微低着，谢谢你为我写诗。

　　李金满从一个坡上下来的时候，发现若顺着清水河只不过走了几十米的距离。为了摆脱这个小鬼，他绕的这些路令他精疲力竭。他一屁股坐在几块鹅卵石旁边的沙滩上，斜着眼瞄了瞄小光，小光正在一步宽的河水里踢水。唉，小娃，你跟着我干啥？我叫小光！小光，你跟着我干啥？你是个疯子。李金满很高兴，他喜欢别人定义他为一个疯子，而不是乞丐。疯子和乞丐最大的区别是人们畏惧前者同情后者。李金满不需要同情。

　　诗人的母亲掉了两颗门牙，又舍不得花钱补。母亲还爱大声说话，常溅了许多口水在别人脸上，留下许久不散的气味。新娘一点都不嫌弃诗人的母亲，与她亲切地聊天，边说边笑。母亲总说起诗人小时候调皮捣蛋不听话，长大却是几个孩子里最孝顺的。新娘听着，微笑着，撩眼找寻诗人的影踪。诗人在很远的桌子上默默落泪，他是多么地幸福。

　　李金满舔了舔嘴唇，大太阳正在头顶上，他不愿去小光旁边的河流里面和喝水。他一个猛起身，朝着前面走，今天已经耽误了许多行程。小光踩着沾了水的塑料凉鞋，走起路来格叽格叽的。我一会要去前面把你卖了。我妈知道，她昨天晚上还说，让那个疯子把你带走卖了算了。李金满眯了眯眼睛，手搭了凉棚往前看。快，有西瓜。李金满指挥着小光老远就爬在地上匍匐前进。沙子有些发烫，小光嘶嘶地发出几声似乎能降温的声音。李金满不满地白了一眼小光，嘘……

　　诗人之所以一夜成名，是因为他中了五百万的彩票。大厅里吵吵闹闹，请的自然不用说，拖家带口都来了，没请的，打两句哈哈也坐下了。预订的15桌加到了30桌，忙坏了饭店的服务员。诗人的岳父举着酒杯，来，让我们敬伟大的诗人！酒杯相互磕碰，敬诗人，敬诗人，敬诗人……台上换了一个男人唱，化了老太太的妆，瘪了嘴说话，底下的男人女人一起鼓掌叫好。新娘袅娜着走到诗人身边，他瞥一眼老娘，正唾沫横飞地同别人说话。诗人握了握新娘的手，拉她坐在身边，多吃一点，一会要去敬酒。诗人的舅舅的妻子的姐姐领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过来，叫哥。哥。诗人嘴巴张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来，别客气，坐坐坐。那女人喷了香水，很好闻。

　　说起来不光是亲戚还是本家呢，我男人也姓李。

　　啊，挺好的。

　　是这样我们家李奇今年考了重点大学，也是咱们亲戚里的头一份。

　　啊，不错啊。

　　你舅舅，他叔叔，给娃2000块钱呢。

　　啊，挺好的。

　　那女人拧了身子，拉了那男孩走了。新娘扯扯他的袖子，跟你要钱呢。诗人乐了，我又跟她不熟。

　　李金满和小光没有偷到西瓜，等他们爬到西瓜地的边上，早等了一个叉了腰拿着铁锹的女人。老娘离得老远就看见你们像两条烂屁股虫子一样爬在地上，李金满，我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你，你说你这多少回了？又看看光着半截身子的小光，你从哪拐带个孩子？李金满一个翻身站起来，抖了抖胡子茬里的沙土，是他非跟着我的！走走走，赶紧走，一对大小疯子。她像赶鸡进圈一样轰着李金满。趁她没注意，小光一扭身子扯了一个瓜蛋，快跑！李金满脚下像生了风一样，沿着清水河跑。哎，我把你个小贼！女人尖声的咒骂因为两岸的回音传到了很远。李金满和小光实在跑不动了，挑了一棵杨树树荫地坐下开始吃瓜。小光摘的是一个半大的生瓜，还是粉白的瓤口。两人似乎是渴疯了，嘁嘁嚓嚓，连瓜皮都啃了。

　　诗人已经醉眼迷离，新娘扯了扯他，该敬酒了。一桌一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诗人一个都没落下。朋友是最后两桌敬的。诗人的朋友一人作了一首诗祝福他，新娘的朋友一人出了一个难题考验他。一个比诗人高了一个头的男人一把搂了新娘，你不是诗人吗？作一首坚贞不渝的爱情诗我就放开她。众人哄笑。诗人感到一阵恶心，托了一把椅子就开始吐了。吐得天昏地暗，肠肠肚肚似乎都要吐出来了。在他耳里，灌满了各式各样的笑声，他被压在那把椅子上起不来。他听见他母亲来了，他岳父来了，他想说，救救我。没人救他，人们只顾着吵架。

　　高男人说，我要把新娘带走。

　　他母亲说，不可能，除非把五百万的彩礼退了。

　　他岳父说，不行，彩礼钱我买股票了。

　　新娘说，反正我一分没花。

　　他岳父说，女儿，你忍心看爸爸这样吗？

　　新娘说，爸爸，他才是我的真爱，我不会再为了钱欺骗自己了。

　　哦，诗人突然想到一首坚贞不渝的爱情诗。

　　树荫地来了一条狗，伸着舌头看李金满。李金满看看那狗，扔了一块瓜皮给它。李金满起身又往前走，后面跟着小光和一条狗。没人知道他们要走去哪，李金满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顺着清水河走，走到傍晚就往回返，他后半夜还要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