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让三里

　　秋让一打眼瞥见躲在树后的根子，就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像是直播一样，会有许多只耳朵竖起来听，有许多只眼睛拐弯抹角看，有许多只嘴巴添油加醋说。

　　秋让的菠菜被三里的羊啃了。

　　果不其然，这一则新闻让村委会的院子里攒满了端着饭碗的人，大家刻意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几只眼睛滴溜溜地相互挤弄着：有事要发生了！

　　秋让看见三里踩着鸭石蹦跳着过河，她想着要跟他大吵一架，出一口这三年来积在心中的怨气。她有什么错呢？她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她想着，心中又难受。三年了，三里没有主动来找过她，她也赌着气不去找他。秋让越是思量越是委屈。

　　看见三里抬了羊铲子要掉了头走，她心中的火噌地冒上来。

　　周三里！你给我过来，你也不看看你的羊干了什么好事就想走！

　　说罢跳下半人高的河畔，上前捉住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咩咩叫着，要挣脱秋让的怀抱。河岸不算宽，秋让见三里掐了烟，低着眼，皱着眉朝她走过来。

　　别臭个脸像是报丧似的，今儿又不是我的错，是你的宝贝羊啃了我的菜，我还没说几句话你就拉个脸，给谁看呐？我不欠你的，要看你的脸色！

　　秋让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着，她险地要哭出来。三里眼睛看着别处，又吆喝两声跑远的羊。

　　那你说，怎么个补偿？

　　你要补偿我？你想怎么补偿？

　　秋让感到周身冷得像是进了地窖。

　　你说，多少钱？

　　秋让伸了伸胳膊，顺势拍了拍脸。从心底里涌上来的那股难受被这一句话压得死死的。

　　20只羊。

　　三里的目光终于落在秋让的身上。

　　那些菜哪值那么些钱？

　　周三里，我这菜是专门种了养猪膘的，我们家12头猪全指着这些菜，你说值不值？周三里你别忘了，你能养得起这一群羊，有我的一半功劳。20只羊，我还嫌少呢。

　　秋让最后颤了声，转过身就走。那眼泪就像是午后的阵雨，倾盆而落。她听见三里踢踏着鞋子，吆喝了羊群跟在她后面。

　　树林子里哗啦啦地一阵响，根子的腿抬得老高，奔向等消息的人群。

　　秋让你回来了啊，饭在锅里，我背疼，躺一会。

　　秋让妈听见开门声，高声地说着。

　　妈！一会周三里赶羊来，你去归置一下。

　　只听得秋让妈小跑着从房间里出来，你们俩和好了？

　　没有！他的羊吃了我的菜，给我赔偿的。秋让深一脚浅一脚地飘回自己的房间。

　　秋让，这怎么回事？秋让？秋让！

　　秋让在房间里横躺着，门外一群羊乱叫。三里吆喝了羊群进门。

　　秋让妈将胳膊抬到胸前，小跑到门口。一边帮着将羊赶到羊圈里，一边瞄着三里说道。三里啊，多时没来了，吃饭了没，锅里还有些热饭。

　　婶儿，不吃了，我赶着回家去。

　　三里挥着铁铲指挥着羊群向前走。他掏了一根烟，却总也找不到打火机。有几只羊咩咩叫着偏到人家院子里，他大喝一声扬了一铲子黄土，那几只羊翻滚着身子回到了队伍里。

　　秋让一觉过了天明，日日催扰她的噩梦那天晚上竟然没有光顾。听得秋让妈已经开始剁着案板准备早饭了，秋让伸了个懒腰也起来。

　　秋让妈看见秋让出来，恨恨地说道：准是根子那个小杂碎传的，我早上趁凉去摘豆角，何家的劈脸就问你和三里是不是和好了？这才一夜的功夫，怎么就人尽皆知了。

　　秋让突然记起来昨天的事情，像是宿醉的酒鬼，脑瓜突然有些疼。秋让没有搭着她妈的话说，捡了小凳子坐下摘豆角。

　　她和三里光着屁股就认识了。小时候她淘气，领着三里上山下河。村里人说，三里怕老婆。

　　实际上，后来都是她听他的：毕业回村，养羊，放羊。三里给羊取名叫秋让，秋让也捡着那丑羊叫三里。

　　忽的，三里妈病倒了，全身麻痛。医药费像是流水一样出去。三里妈摇着头说，我不治了，我不治了。三里和秋让双双跪下来，只要有我们一天在，就一定要治。

　　没钱买羊饲料了，秋让就去捡人家仓库里发霉的玉米花生，洗干净再暴晒两天，照样也把羊喂得肥肥胖胖的。

　　三里去县城里找老同学借钱的那天，秋让看出三里的难受。她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会还给他们的。

　　下午刚过，天慢慢地暗下来，积起许多云来，电闪雷鸣惊得秋让心里一颤一颤的。她披了一件衣服，跑到公婆的屋子里。婆婆在里屋歪着身子躺着，公公在外屋看电视。秋让甩了甩头发，妈，感觉好点没？

　　好多了，家里头比医院舒坦！

　　婆婆疼她，就像是女儿一样。它们俩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大雨像是没完了一样。三里打回电话说汽车停运了，明天才能回来。

　　快要睡着了，秋让听见羊圈那边有响动，接着有羊“咩咩”地不住乱叫。秋让担心是围墙塌了，起身拿了雨衣准备去看看，这时候公公也开了门，照了手电筒出来。

　　羊圈在院子旁边，刚出了大门，就看见有两个人正抬着一只羊上车。

　　贼啊！有贼啊！秋让扯着嗓子喊。

　　那两个人也看见了秋让和她公公，忙地收起车护栏，跳上车就跑。大雨眯了眼睛，秋让看见那三轮车上装了半车的羊，又急又气，要追上去。可是手跟前的羊圈门开了，剩下的羊都收了惊吓，四处乱跑。秋让又跑回来，一面咒骂一面关好羊圈门，四处寻找跑出来的羊，抱着放回去。她没注意，公公追了那辆三轮车跑出去了。

　　秋让把8只羊一个一个地抱回到羊圈里面，又清点了一下数量，被偷的，也不过是4只羊。这雨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她精疲力竭地进了院，看见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的婆婆。

　　妈？妈！她叫着没有反应，她拖了婆婆到屋子里，慌着去叫大夫杨明。杨明摇摇头，不行了。县医院呢？县医院抢救还来得及吗？杨明摇头，没办法了。秋让瘫倒在地上，我该怎么和三里交待？怎么和他交待......

　　杨明给三里打了电话，又叫了自家的女人来帮忙擦洗，穿衣服。秋让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在地上走来走去。

　　三里第二天上午10点才回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辆农用三轮车。秋让看见三里，只是哭。三里脸上是冷冰冰的，数了一把钱给了那些人，请人帮他把一块板抬下来。李秋让揭开那板上的白布，是公公。她觉得天旋地转，她一直在说什么，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三里，三里......有人偷羊，我和爸去看，我没注意......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他回去了，我回去，妈躺在院子里，可能是听见我喊有贼了......我应该先回去告诉她没事的，我.......

　　李秋让！你的眼里就只有钱吗？人重要还是羊重要？你就是这么给我看家的吗？都死了！都死了！我爸70多了，你让他去追三轮车？你知道他怎么死的？摔倒在路上被车撞死的？李秋让，你可真是个好媳妇，你走吧！

　　三里，三里，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你走！我爸我妈不用你哭！

　　三里，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让我给爸妈送个终，妈对我就像是亲生的一样，三里，我求求你了。

　　李秋让，你赶紧走，你害死了我爸妈还不够么？是不是也想把我搭进去？

　　三里，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三里......

　　秋让哭得晕厥过去了，根子腿快，早通知了秋让妈。在一个村子里，这样的事情总是少不了围观者。他们一个个表现得痛心疾首，实际上他们的心理却是很复杂的：

　　还好这事没发生在我身上......

　　秋让该是克公婆......

　　这两口子要离婚......

　　他爹被撞死，还不得赔偿个几十万，死了也算是值了......

　　三年了，每逢下雨，秋让心口就疼。

　　秋让啊，那羊你打算怎么办？

　　秋让妈给女儿盛了一碗饭，装作不经意地说道。

　　养着呗，养肥了宰了卖钱。

　　夏天草多，秋让一大早赶着羊群出去吃一趟，在中午之前回来。三里也去，不过他总是躲让着秋让，去一些草并不肥硕的地方。秋让的羊群里有三里的羊群里的大羊生的小羊羔。常互相望见了就嘶叫，有时候也会不顾一切地纠缠到一块。三里不管，秋让也不管。小羊羔跟着妈妈走的时候，秋让丢了一块石子到羊妈妈的脚下，羊妈妈被拦到秋让的羊群里了。三里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抽着烟。

　　雨后的河滩，一丛丛青草挂着小水珠，煞是可爱。秋让捋了一把放在嘴里嚼，草汁顺着口腔蔓延，又嫩又鲜。三里好几天没出来放羊了，不会生病了吧？秋让又想，病死了才好。

　　秋让将羊群吆喝到河中心吃草，自己坐在河畔照看。

　　山头上有人高声喊着：发山水啦！不要过河！发山水啦！不要过河。

　　秋让扔了一块土疙瘩，那羊群贪着青草不走。秋让站起来手搭凉棚往上游看了看，还不见水头。她从河畔上往下跳的时候，有人拽住了她。

　　秋让一看是三里，也顾不得了。甩开他的胳膊，你拉我干什么？一群羊都还在那呢！

　　羊羊羊，你就知道羊，我就知道你为了羊啥也不顾了，水头都过了桥了，你现在去就是送死去。

　　秋让体内像是有洪水爆发了一样，她声嘶力竭地喊：我就知道羊，我的羊能卖钱，我就是爱钱。我要死了，不是正合了你的意吗？我管我做什么？无亲无故的你凭什么管我？

　　说话间，一股子浓浓的土腥味冲进了鼻子里。再往河里看，浑浊的水头有半人高，卷着上游的枯枝树叶，轰隆隆地直往前冲，那羊群瞬间被卷进了浊流中。

　　秋让张着嘴后怕，没想到水这么大。

　　秋让，你要是喜欢放羊，我那还有。

　　秋让眼睛望着水，瞥见三里正双目赤红看着她。

　　谁要放你的羊？我的羊都死了，算是我倒霉，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秋让，我真害怕，我真害怕没听根子的话来河边找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秋让眼睛红了，转了脸，又是根子那个大嘴巴。

　　三里哥，你看这水多大啊！真大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根子从旁边的树林子里窜出来，站到他俩身旁，捂着嘴看着秋让偷笑。

　　秋让一转身跑走了。

　　秋让，秋让！

　　根子，你这时候来捣什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