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糖好好的一个梦被蒙溪一脚刹车撞没了。车窗关得紧紧的,木糖讨厌那些一有机会就粘在皮肤上的尘土。没办法,这是黄土高坡,盛产的就是黄土。
如果没有风,木糖还是喜欢这里的。一年四季天很蓝的日子是多数,常有许多棉花糖一样的过路云,不带雨来,只撒一阵娇就随风而去。日落时登上山头能数见一层一层山壑蒙着或昏黄,或暖红的日光,心也变得暖暖的。
小心点啊!
木糖还没来得及要问怎么了,就被横甩到邻着的座位上。
撑了一只手起来,看到车外一条窄窄的泥土路。
蒙溪,小心!前面没有路了!
木糖闭了眼惊叫起来。蒙溪轻蔑地哼了一声。只觉得车身掉了个个,又往前。木糖睁了眼往后看,身后是一个光秃秃的将近360度的转弯,往下看是黑褐的石头山。虽然心有准备,还是惊得心脏突突地跳。
到了!
蒙溪的喊声毫无预兆他要急刹车。亏了木糖没晕车的毛病,不过肚子里的器官似乎都七上八下地错位了,这更不好受。一个黑脸男人迎出来,看了看木糖,递给蒙溪一根烟。
辛苦了辛苦了,到家里来。
木糖看看表,才九点多,离着婚礼开始的时间还早,便摆摆手让蒙溪先进去。蒙溪叼着烟毫不客气地跨步进了大门。
这家不像是没钱的人家,包了全套的套餐,一个公司的人在他家忙活了半个月。木糖也只是在市里跟新娘新郎见过几次,没想到婚礼在这个地方举行。
整个山头看起来有些颓败,几颗墨绿的果树不合群地镶嵌着。有几间不挨着的平房,砖瓦灰黑,破旧不堪。因为装饰了红色,这里显得是最有生机的一处。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客人,大都是佝偻着腰,面容深皱的老人。木糖站在大门前的几颗枣树旁往下看,来时的路就在下头,踢一脚石子,能听见哗啦啦滚落的声音。
呵!
蒙溪在木糖身边跺了脚吓她。
我还以为他们说的老家至少是县城里面。
木糖没理会蒙溪的吓唬。蒙溪背靠了一棵小腿粗的枣树不停地晃动身体,树叶紧抓着树枝颤抖着。
嗨,你来的时间短,比这偏的地方我都去过,车到不了,就那大音响,都是我扛上去的,足足有两里地!
蒙溪边说边比划,木糖用质疑的目光瞥一眼他表示不信。
你还别不信,这些年这边的老板们都有钱了,这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还乡。
衣锦还乡!
对对对,就那个。唉,木糖,要不今儿我上吧?
木糖白了他一眼,拜你所赐,我肚子里的东西都还好好的没吐出来,我还能行。
蒙溪看看她,踢了一脚石子,我看见你婆婆了。
木糖忽地一阵恶心,爬倒在地上吐了一大气。蒙溪拍拍她的背,跟你说了,今儿我上吧。
没听她以前说过有这么一门亲戚。
蒙溪呲呲牙,谁知道呢,没听过富在深山有远亲么!呀,我咋这么有才,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上什么上,你上过台吗?看你那一身衣裳,让主家以为是来砸场子的,老张看了非得骂死你不可,我能行,你回去吧,我一会就去。
蒙溪猛地踹了一脚枣树,借着枣树反弹的力量蹦出去老远,实在不行就说话啊,别硬来。说着歪着身子就进去了。
知道了!
婆婆,木糖曾随着致言叫她妈。
看见致言的时候她亲妈哭着说,生女儿真是没用,说走就走了。她在妈妈的背篓里长大,家乡有数不清的河流小溪常年青翠的树林和眯眯朦朦的阴天大雾。她还记得致言郑重地对妈妈说,我会照顾好木糖,不让她受委屈。致言帮妈妈杀鱼,捡柴,拉风箱。致言的衣服洗了没有干,就穿了爸爸的衣服,木糖笑他活脱脱一个老汉。
门前来了一个赶着驴车的老人,颤巍巍地将缰绳系在路边挨着的两棵枣树上。那驴仰天长嘶似是反对这种束缚。木糖也仰了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向里面走去。
院子很大,地上铺满了红毯,大概摆着20桌席面,坐满了穿着土灰蓝黑色系的老年人。
木糖一眼就看见婆婆做了西面的一张桌子,那张桌子上的人穿着打扮与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区别。
正对着大门搭了一个高台,高台周围摆满了玫瑰花,一个投影仪将新人拍的视频投在高台后面,回环播放。
老张走过来,木糖,可以吧?
木糖比了一个OK的手势,没问题,都准备好了。
三声炮响,木糖拍拍脸,举了话筒走上台。流程就是那些,溜话也基本不变。蒙溪曾说木糖该是做主持人的好料子,上了台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能紧紧抓着台下人的胃口。
新郎的父亲上台讲话,一连串的方言从话筒里冒出来。木糖一闪神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致言有空就教她说方言,“做什么”是“做甚了”,“去哪里”是“克拉里”,她学不来那发音,致言就笑她堂堂汉语言文学的本科生连个方言都学不会。
忽的她看见台下有几个老人抹眼泪,木糖赶紧收了神,竖起耳朵听。
连着猜和估摸,木糖大概听懂了。新郎的父亲为了让外出打工的男人女人回家,准备在村子南边开一个工厂。请各个老人回去通知家里在外面打工的孩子,有技术的都报上名来,他统一安排。
木糖对这个谢了顶的男人刮目相看,想起那句“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的话。少不了对这位企业家父亲富不忘根的社会责任感一番夸赞。
木糖下台的时候,蒙溪已经摸着肚子剔牙,说着味道真不错。
蒙溪,看不出来这主人家还是个慈善家呢。
木糖姐姐你能不能别光长岁数不长心,这明显就是为了日后好征地在收买人心。什么慈善家,奸商。
啊?不能吧?你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
蒙溪没搭理她,抱了吉他上去唱歌。接下来就是蒙溪的事儿了,木糖没胃口吃饭,从侧边溜到大门外。
一扇门隔了两个世界,热闹与安静。致言的妈妈刚见了木糖的时候还是喜欢她的。夸她人长得标志,一看就很旺夫。
季节也有记忆的功能,它用各种相似的温度,味道,景物包围着她,逼迫她想念,心痛。
刚来这里的时候是大三的暑假,致言提前给她打了许多预防针,但是一下火车就遇上一阵夹着沙土的风,她漱着口就想,这里不欢迎她。
致言的爸妈都是市里的公务员,他们对她很好。知她爱喝柠檬水,天天切半个泡给她喝。白天阳光毒,致言和她窝在家里打游戏,看电影。致言说,木糖木糖,这么大的太阳出去要化成木糖水了。木糖追着他打。傍晚的时候他们挽了手去大街小巷里吃小吃,压马路。
大四毕业,她拖了大行李箱跟着致言到了这里。他们决定先结婚。致言的妈妈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没有说话。木糖想大概从那时起,她就不喜欢她了吧。
婚礼简单却很温馨,是木糖自己设计的。那时候蒙溪还是做着搭台架子的活,老张对待她还是顾客是上帝的心态,不会对她提出的要求一口反驳。
婚礼结束后她就去找了老张说她可以做婚礼策划的工作。老张眨眨眼,他可没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我们不缺策划,倒是小可闹着要走,你来主持人行不?
木糖应了满口的可以。
婆婆反对,有了肚子就在家好好养着。
致言宠她,两个人里里外外保证了三遍才说服了婆婆。
她那一段记忆像是被偷走了一样。只记得一睁眼婆婆对她说:致言成了植物人,孩子也没有了,工作,工作,除了工作什么都不重要是吧?害得我们一家人家破人亡你高兴了吧?
妈——
不要叫我妈,我高攀不起你这样的儿媳妇。
婆婆摔了医院的门出去了。
蒙溪提了一篮子水果看她,自己坐那吃了半篮子。
木糖姐,你别太自责了,那个人酒驾,已经追责了。不关你的事,这事儿也不是谁都能控制的。
要不是我要致言来接我也不会这样,致言成了植物人,孩子没了……
木糖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在了那几天。
婆婆不让她见致言。她跪下认错,求她。婆婆还是铁了心肠不许她见致言。
妈妈哭着来接她,闺女,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抱着妈妈哭,是我害了致言成了植物人,我不能走,妈,我不要走。
木糖心里一阵绞痛,蹲下身。那驴吭哧吭哧喷着鼻息,似是安慰她。
她打听了致言住的医院,现在她已经能偷偷见到致言了。医生也说致言有百分之十的可能会醒过来。
蒙溪在里面撕心裂肺地唱着怒放的生命。
肚子疼了吧,台上倒蹦哒得欢适。
木糖回头,是婆婆。婆婆递给她一杯热水,但并没有好脸色,转身折了进去。
我儿子怎么就看上你了?
木糖听得真切,笑着抹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