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喜月禾子再没有玩伴,他要照看父亲。或者说他要为父亲打跑那些丟来石头的孩子。禾子不喜欢父亲那个样子,勾着脑袋,脸上青筋暴起,怒骂着那些做着鬼脸大声嬉笑的孩子。禾子不骂他们,他直接打,谁敢过来就挥舞一根柳木的棒子。
“禾子,禾子,他爸是瘫子!”
他们来来回回地一边唱一边同他打游击战,一会在前,一会在后,一会在房上,一会在树上。
一间院子,三间瓦房,村里的房子数他们家的高。
禾子,这是你爸给你盖的娶媳妇房。邻居李大娘总这样打趣他。
禾子不喜欢李大娘,她总喜欢趁他不注意时捏一把他的**,然后笑得像夜猫子一样。偏母亲爱打发他去李大娘家,有时是为了传一句豆角熟没熟的话,有时是端一碗饺子。他回来时必定也不会空了手,几个炸丸子,一把鲜葱叶或是一个描花鞋样。
父亲之所以会成为这样,禾子听到了两种不同的说法。一是后村花花嫂子说的,那天禾子闷声在打谷场旁边的坡地上挖苦菜。花花嫂子一手飞快地拉着针线,一手撑了鞋底。他们家孩子太多了,人们看见花花嫂子的大部分时候她都在纳鞋底。
许成立啊!
禾子听见了花花嫂子喊出父亲的名字,便竖了耳朵听。
他那是报应。想人家高三宝一家虽说是大地主,可从来没有欺凌霸占过村子里的人。还常常接济那些穷人。许成立他回去问问他爹,埋他奶奶的坟地是不是高三宝给他找的?不然他一个外来人哪能在咱们村落了脚。再说许成立,他倒好,做了文革小组长,第一个就去端了高三宝的家。你说说这人还有没有良心?最缺德的不是这个……
花花嫂子压低了嗓门,叽叽咕咕说了一大气。禾子倾了半个身子到打谷场那边还是没听到花花嫂子说什么。他就了脖子,捡起挖了一个傍晚的苦菜,向家走去。
他听见花花嫂子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许家的碎娃,给你妈挖菜呐?他懒得回头搭理她,只顾了自己走。他不想听见她,看见她,因为事情不是她说的那样。
母亲告诉过他。那年家里还没盖起这三间瓦房,院子里的梨树还只有半人高。父亲悄声告诉母亲,沙梁的煤矿招人,一天5块钱。5块钱,种一年的粮食都够呛卖5块钱。父亲和母亲都心动了,好生活似乎在向他们不停地勾手指头。一叠一叠的五块压在炕席底下,变成了一袋袋的水泥和一车车的砖瓦。盖起房的那几天,父亲去了煤矿好几天没回家。母亲被接到医院只看见浑身沾满煤面的父亲躺在病床上。
禾子忍不住想花花嫂子她们叽叽咕咕说的是什么。为什么村里的小孩都欺负他的父亲,为什么母亲总是一言不发。
禾子,禾子!
禾子扭了头,看见喜月喘着气小跑着追上来。喜月同禾子住得不远,又是同一个班的。喜月的爸爸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喜月爱告状,没几个人愿意和她玩,她常逮了禾子和她玩。她从来不会问起禾子他父亲的事。这也是禾子愿意和她一起玩的缘故。
禾子,我刚才看见村长找我爸去了。喜月甩了甩胳膊,赶走一只长腿蚊子。
那咋的了?禾子觉得喜月有些矫情,说话像被泡泡糖黏住了嗓子眼。不过,禾子喜欢喜月的眼睛,又大又亮,一眨一眨的,星星似的。
我爸说,咱们村要建小学了!这个开学我们就不用去尚寨了!
哦!这对于禾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每天放学他都要更早地回到家里,照看父亲。禾子揪了一枝旁边的红柳条,抽打着地皮。
禾子,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要不我们去玩跳皮筋吧?
那是你们女生玩的,我不玩。
那我们玩木头人?
我不想玩!
禾子头也不回地拎着菜篮子跑回家,他都没听见喜月用什么样的理由威胁他。大都是,我要告诉我爸去!
禾子回到家,母亲还没有回来。只父亲偏了头看看他,说想尿尿。禾子过去帮着父亲翻了身,拿了痰盂给他。
爸,谁是高三宝?
禾子看见父亲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听见花花嫂子说你了。
说什么?
没听清。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父亲长吁了口气,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气。禾子拿了痰盂到门外。母亲回来了,照例在那樽观音娘娘跟前烧了香才进门。母亲在屋外的火灶上切菜,下米。
妈,高三宝是谁?禾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谁,一个大地主。
我爸对他干什么了?
他是大地主,该被批斗,没你爸什么事儿。
禾子捧着这似是而非的回答歪着身子躺到了里屋的炕上。他生气,失望,烦恼,没人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他用小指头抠着毯子。
禾子吃饭了。
母亲喊他,他没动。
禾子,你妈叫你呢。
父亲又喊他。
知道了!禾子仍旧没动。
听见母亲推了门进来,禾子又把头埋在被子里。
禾子,这些事等你长大了妈就告诉你。
禾子的眼泪流出来了,那就是说花花嫂子说的是对的。他没动,母亲轻手轻脚地走了。禾子就那样歪着睡着了,梦里满是父亲带他刨冰,逮兔子的样子。
开学了,小学就在村子里。他每天早上割一篮子草再小跑着去学校也不会迟到。喜月的爸爸王老师做了他们的班主任以及代课老师。禾子很喜欢上王老师的课。王老师上课会举很多生动的例子,比如上加减法,他就会说露秀家的羊一共有40只,露秀牵了两只,禾子牵了五只,还剩下几只?
王老师喜欢叫禾子回答问题,禾子喜欢放学等着王老师和喜月一同走一段路。
王老师,你知道我爸和高三宝的事吗?
喜月被露秀叫走了,禾子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不安地瞟向对面的山顶。
王老师停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禾子,我知道你爸爸的事情。我知道有些人专背着人说些什么看起来似乎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实根本不是。
你爸爸是文革小组长,当年抄地主高三宝的家的时候让高三宝将供奉着的观音娘娘推到山底下了。后来你爸爸在煤矿里出事了,人们就觉得是报应来了。
禾子,就这样一点事,人们把他夸大了。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但是呢,有人相信。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去追究这是谁的错,说起来,这是一个时代的错。你爸年轻时,是村里的知识分子,比我的水平也高许多。你妈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更不容易。你应该做的,不是在乎这些旁人的闲谈,而是怎样体谅父母,怎样使自己变得更好。
禾子有些地方并没有明白,但是重要的地方他都明白了。王老师摸摸他的头应着喜月的喊声走了。禾子一个人蹦跳着回家,今天布置了作文:我的理想。他想着,赶紧写完要让爸爸修改一下。
妈!我回来了!
慢点跑,看你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