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立春刚过。

  十字路口还残留着几天前摆炮仗遗留下来的一排排灰黑色的炮印,腾空而起的麻炮在天空中以粉身碎骨的姿态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碎成一片一片的红色的炮衣则像一只只飞舞的蝴蝶落在还有一些积雪的道路旁,开成一朵朵鲜艳的梅花。小河的冰面开始裂开一道道细缝,底下却已经哗啦啦热闹成一片。向阳的山坡上的积雪也开始消融成湿漉漉的雪水混杂着泥土滋润着新生的大地。折一枝柳条,不再是冬天干脆的咯嘣声,而是一种有生命力的韧性,尽管它没有任何发芽的迹象。各家大门前的对联还红得鲜艳可爱,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些字体都是出自一人之手,这便是在一个小村里能写一手好字的人最大的骄傲了。

  闷了一个冬天的驴子哼哧哼哧地打着响鼻,似乎是闻到了外边躁动不安的气息。赵莲把一把草料填进驴槽子里。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将存起来的粪刨开,打碎,装上满满的一驴车拉去地里,用铁锹撒开,这便是一年耕种的开端。几个回合下来身上累的满是水但是很开心,土地得了这滋润也肥得要流出油来。

  赵莲木木地发了阵呆回家了。

  厨房大锅里煨的猪食突突地响,男人坐在套间的桌子上沙沙地写着什么,学校也快开学了,男人在备课。一对儿女坐在电视机前争吵着看不同的节目。

  她心里是急躁的。径自走出了家门。去年开春的时候乡里的领导带了一帮人强制征走了村里的大部分土地。这一年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庞大的机器在自己曾经辛勤劳作的土地上来来回回地碾压。土地被撕裂了,发出低沉的呻吟,她只能一个人独自抹眼泪。

  赵莲朝着村子西头走去。

  村子是临着一条清水河呈条状分布的。背靠着一座不高不矮的石头山,东边连着黄河,可以耕种的土地也多,大部分是水地。西边是一座矮矮的土山,地质不好大部分是旱地。

  在山谷的出口处,以前是一片荒地,山上雨水冲刷下来的淤泥堆积在这里,常是一片泥潭,里面长满了杂草不适宜种植。十几年来,这里无人问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块荒地。

  赵莲赶着驴车经过这里的时候无数遍地打量过这里的这片荒地。她有一个毛病就是爱抽烟,刚过门那会,她老是胃疼,婆婆就让她抽烟,据说烟能压住胃疼,现在胃疼没有压住,烟瘾倒是戒不了了。收完秋,她嗞嗞地吸完了一根烟,跟男人说她要治理这块地。

  男人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上过大专,在邻近的村子里教小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赵莲一手承担。大到哪块地下什么籽,小到抓猪仔都是赵莲亲力亲为。男人也知道那块地的情形,看着赵莲坚决的样子,也点头同意了。取出积攒了几年的钱又在乡上的农业社里贷了一千元,凑够了三千块交给了赵莲。

  先是雇了一辆推土机,将淤积的泥都推出来堆成一道大坝,又从别处铲了新土填在大坝里面。又把山上下来的水顺着大坝引到河里去。这样一来这里的土就是新的土,山上的水也不会流到大坝里去。赵莲一直跟着作指导,还要照料一家人和工人的饭食,那段时间每天都是累得回到家连话都不想说。男人是理解她的,每天放学回家就喂猪喂鸡打扫院子,到了周六周日就去地里顶换赵莲。

  忙前忙后忙了将近两个月,十六亩平平整整的地就展现在眼前了。赵莲拉了满满十车粪撒在地里,男人套上驴车,挂上犁铧,来来回回把地翻了好几遍。

  那个冬天不太冷,男人去了学校后她就在家纳鞋底,孩子们一年的鞋就靠他在冬天准备妥当。村里有来她们家串门的婆姨女子,跟她说起村里的流言蜚语,说她败家一些不好的话。赵莲头也没抬笑笑说:

  “他们愿意说就说吧,也少不了我一块肉,人要是活在别人的话里那还有什么意思。”

  眼前已经是一片狼藉,煤矿打算在这块地上建一个洗煤厂。土地上堆满了钢筋架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的大坝也被推到,引水的沟也被填起来,完全是一片平滩了。

  第一茬种的是豆子,为了肥沃土地她把摘了豆子的豆杆放在地里焚烧。第二茬决定种西瓜,可是水源是个问题。赵莲便想着要打井。说干就干,趁着收完秋那几天,她雇了一个师傅和几个小工,在地头上开始工作了。赵莲不懂这项技术活,除了去采购师傅说的材料便不怎么去工地上,有人跟她说不怕工人偷工减料吗?她摇摇头说:

  “既然用了人家就相信人家,不相信人家就不用人家了。”

  这话传到了那些工人的耳朵里,工作更起劲了,不到一个月,一口井就打好了。

  第二年,提前育好的瓜苗就被放到了地里。一注注清澈的流水如听话的孩子般乖巧地流入盘好的地畦里渗进一颗颗小瓜苗里,可爱的瓜苗随风摇摆着,赵莲细心地照顾着它们,就像新生的孩子一样。

  赵莲返回村里,在村口那转了个弯拐向了村长王四家。

  刚进院子,他家的大黑狗就汪汪乱叫起来,赵莲嫌弃地看了一眼用铁链拴住的黑狗,这狗大概是记仇的,赵莲以前赶着驴车路过这里的时候,黑狗还没有这么大,突然从路边冲出来,汪汪乱叫惊了驴子,驴子撒欢跑起来,赵莲费了老大劲才勒住,赵莲生气地砸了黑狗一锄头,很长一段时间,黑狗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瞎了眼的畜生,一边呆着去。”王四的老婆骂骂咧咧地出来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腆着大大的肚子像是怀孕七八个月的女人,两个硕大的胸脯一颤一颤的挤满了衣服。她咧嘴笑的时候下巴上的肉挤成一团堆在脖子上瞬间淹没了下巴和脖子的界限。

  “妹子,串门啊,快进来坐。”

  赵莲打起帘子就进去了。王四盘腿坐在套间的炕上看电视。看见赵莲来了,伸手抹了把油腻腻的掉光头发的脑门,龇着牙露出黄黄的牙齿让着赵莲坐。

  赵莲侧身斜坐在炕沿上:

  “四哥,这征地是啥时候完?卖地的钱啥时候能分?剩下的地啥时候能分?这又到了下籽的时候了,不能让我们干巴巴地在家坐着啊,一年四季的蔬菜都没地方种啊!”

  王四小小的眼睛在干瘪瘪的眼眶里转了转,咂咂嘴,用糙得像大石头的手摸摸油腻腻的下巴,说着:

  “妹子,这我也真是不知道哇,我都是听乡里领导和矿上领导的安排,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哇,这样,一有消息我就召集大家开会。”

  赵莲没言语,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拉了一阵家常就走了,

  瞥见王四门前新整修的那块地,赵莲心里暗暗骂了句狗腿子。自从去年夏天和煤矿签了卖地合同到现在,地被糟蹋的不成样子,钱一分没看到,村里人找王四,王四只是推说矿上的资金没到位。他自己倒是风风火火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大儿子也被安排到煤矿上工作,村里人没处说理,合同也签了,现在就盼着村长开会呢,不管是分钱还是分地,都行。庄稼人的身体习惯了和土地打交道,闲下来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一颗颗青翠色的西瓜蛋藏在叶子底下,像是怀着孩子的少妇羞得不敢见人。赵莲看着一地西瓜,心里满满的都是激动。一场大暴雨将山上的泥水灌进了西瓜地里,眼看着这一地的西瓜不摘就要臭了,赵莲雇了辆三轮车带上放暑假的男人和两个孩子开始准备卖瓜。赵莲和男人负责敲打确认成熟的西瓜,两个孩子则跑来跑去将瓜放在瓜地外边的空地上,准备装在三轮车上。星夜起身,早上露水还未褪去的时候就装了满满一车的西瓜,男人带着草帽夹着秤杆光着膀子坐在副驾上,三轮车塔塔塔地开走了,或是去城里或是去乡镇里赶集赶庙会的地方。赵莲则和孩子们开始新一轮的搜寻。

  骑着自行车的姑父张良突然出现在地头,朝着赵莲喊话,赵莲抹抹脸上的汗水,给张良打了一个半大的西瓜,红红的瓤一粒粒黑漆漆的籽有序地排列着。张良吃完大半个西瓜后跟赵莲说,有人捎信说赵莲的母亲没了,让她赶快回去。

  赵莲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呀!”

  两个孩子听见了也呜呜咽咽哭起来。张良好心地劝说着,安慰着,出主意让赵莲拦一辆顺风车赶紧回家。赵莲想立马回去为母亲守丧,可是这一地的西瓜需要她,这个家需要她,男人至少得两三天回来,她一走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不仅贷款还不上,明年地里的尿素也买不起了。她痛苦地按着脸,停止了哭泣。

  “妈妈,让我和妹妹摘西瓜吧,我都认识瓜熟没熟了,姑姑姑父也能帮我们,你就走吧。”17岁的大儿子自告奋勇地说。

  “嗯,妈妈,我们可以的。”小女儿也附和着说。

  赵莲看着两个懂事的孩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给两人安顿了一些话后拦了一辆顺风车就走了。

  赵莲办完丧事回到家,地里只剩了一些落蔓瓜,大儿子的胳膊被晒得脱了一层皮,小女儿的脖子上晒出了一个黑黑的项圈。赵莲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女人,她深深地感到欣慰和感动。她温和地笑着,张罗着一顿好饭。儿子和女儿抱怨着爸爸做的饭难吃,憨厚的男人只是挠挠头,笑笑。赵莲朗声大笑,一家人沉浸在快乐的笑声中。

  赵莲回到家,男人仍然在奋笔疾书,一双儿女在看西游记。她将煨在锅里的猪食舀在木桶里,半大的糠猪正是能吃的时候。

  她看见了远处的土地,积雪混杂着泥土,亮晶晶的,盈盈的水汽蒸在半空中,折射出一道道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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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雨所以

分类:其他

状态: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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