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乌雷堡

　　漂浮在蓝天上的偶然号像一座移动的孤岛，流云从船两旁缓缓经过，偶有云朵挡在前行的路上，瞬间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得藕断丝连。

　　也许白云只是想柔柔地安抚，安抚踏入这趟旅行的人，可他们的多情，成了毫不起眼的障碍。

　　鱼先生这么胡乱地想，新上偶然号的激情没多久，便被千篇一律的流云淹没了，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枯燥和寂寥，胡思乱想成了鱼先生在船上为数不多的爱好。

　　如果一辈子也到不了岸怎么办？

　　鱼先生的手心里蓦地冒出许多汗，汗水汇成一股小溪，流淌进猫小姐、鱼先生十指紧扣的手心里。

　　猫小姐优雅地睡着，风从指缝里穿过来，手心里的汗慢慢被吹干。

　　无边的流云和毫无规律的风，让鱼先生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当中，这一切让他越来越觉得一辈子都上不了岸，他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但他知道这些流云和风绝对可能有一辈子那么长，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梦想，而且现在看来，这梦想几乎无法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换不来压缩鱼饼干，也换不来猫小姐的新旅程，更无法给吉娃娃找一个稳定的家庭。

　　懊恼像洪水一样淹没了鱼先生，打湿了他的身体，泪水嘀嗒嘀嗒落在偶然号上。

　　吉娃娃忽然跳起来惊叫道：“爸爸，爸爸，你看船，你快看看船。”

　　猫小姐没有醒，鱼先生独自去查看，船只一张薄纸糊成，沾了几滴眼泪，便软塌塌地几乎要被风贯穿开来。

　　“没事的，只要不去碰，吹干了就好了。”

　　鱼先生笑了笑，将吉娃娃抱紧怀里，余光里已然有透着光的裂缝。

　　不能再哭了，鱼先生暗自对自己说，船坏了一辈子就真到头了，他还不想这样，即便他已觉得梦想了然无趣。

　　鱼先生小心翼翼地挪到船头，穿好鱼饵，把长长的线扔进水域。

　　鱼儿争夺食物的声音通过钓线传上来，嘤嘤嗡嗡，猫小姐悠然醒来，“没压缩鱼饼干了么？”

　　“有，但是我们还需要点别的什么东西。”鱼先生站在船头，期望那条裂缝不要生长得那么快。

　　刚收好钓鱼线，船身猛地一震，然后整个船向右翻去，同时不断地往下坠落，流云不再从前而后，而是自下而上，猫小姐抱着吉娃娃一脸煞白。

　　鱼先生猛地扑到没有裂缝那边，希望可以平衡一下船身，船果然平稳了些，但下坠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弱，鱼先生迅速将一条热带鱼的皮剥下来，就着皮上附着黏液和血渍，将整张皮从船底贴上去，风将皮一点点吹干，鱼皮像是船的一部分。

　　船又开始上升了。

　　“这就是你说的别的什么东西？”猫小姐怒气冲冲地说。

　　鱼先生满脸煞白地笑了笑，“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后面。”

　　顺着鱼先生指的地方看去，猫小姐和吉娃娃什么都没有看到。

　　“别着急，等船稳定了就看到了。”

　　鱼先生说着走过去，和猫小姐相互依偎。

　　不一会儿，一条长长的线飘了起来，线上串着晶莹剔透的鱼鳞，线越升越高，越过了云层，各色的鱼鳞迎着阳光，散发着绚丽的色彩，这些色彩投影到空中，形成一幅巨大的画。

　　画面上，烈日像火一样炙烤着黄色的沙漠，沙漠中草木疏零，与鱼先生长相相似的人，吸附在树枝上草叶上，像一些虫子一般，身上的鱼鳞反着光，嘴里发出咂巴咂巴的吸水声。

　　“这不是旱城吗？”猫小姐小心翼翼地说，她从来没去过那里，但鱼先生给他讲了很多次，而她相信最终她会和鱼先生一起回到那里。

　　鱼先生的嘴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眼里泛着不合适宜。

　　吉娃娃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走到船尾，他试着触摸画面里的人和物，却一脚踢到了串起鱼鳞的长绳，一瞬间，所有的鱼鳞像含羞草一样闭合起来，然后旋转着重新组合，画面再次出来。

　　画面里外都透着深邃的幽蓝，那是一片寂静的海，鱼儿疯狂地争夺食物，却没有丝毫声音传来。

　　“不对，水域不是这个样子的。”猫小姐惊慌失措地看着鱼先生，似乎想要得到一点肯定的回答。

　　“恩，水域的确不是这样的。”鱼先生感叹道。

　　“水域里有各种声音，人咀嚼骨头的声音，鱼儿争夺食物的声音，鱼儿咀嚼骨头的声音。”猫小姐很忧虑，仿佛已经忘了她离开那里已经很久了。

　　吉娃娃没有理会两个大人，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摇了摇长绳，长绳上的鳞片再次闭合、旋转、组合，然后重新打开，新的画面再一次呈现出来。

　　那是一面泛着蓝光的巨崖，崖顶挽着白色的花，崖壁上微微有流光浮动。

　　“这是？”鱼先生和猫小姐异口同声地问。

　　吉娃娃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抬起手指着某个地方说，“看那里。”

　　鱼先生和猫小姐向所指的地方看去，巨崖的前方有些小得像蚂蚁地的东西在移动，蚂蚁周围是各种形状的盒子。

　　“那是？”鱼先生还是没有看明白。

　　“海啸镇。”猫小姐淡淡地说，“那是海浪，那是海啸镇的房屋，那是海啸镇忙着储水的人。”

　　话音刚落，蓝色的巨墙往前推进，整个海啸镇便被淹没在海水之中，各色各型的水球顺着海浪漂浮起来。

　　吉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猫小姐柔声问道。

　　“那是我之前的爸爸妈妈。”吉娃娃指着图像中挂在树梢上扁扁的皮囊。

　　猫小姐将吉娃娃用力搂在怀里，心里忽然也生出一股萧瑟之意。

　　鱼先生默默地将长线收起来，光影慢慢消失。

　　“收完了？”

　　“收完了。”

　　“那，那是什么？”猫小姐指着船尾方向的一个红点。

　　鱼先生凝神看了看，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坐稳”，说完用力划船向前开去。

　　猫小姐抱紧吉娃娃坐好，不住回头观望。

　　小红点离偶然号更近了，小蓝点、小黄点紧接着出现在船尾的方向。

　　片刻之后，无数彩色的点出现在空中，那是无数的船只正全速追赶过来。

　　再近一点，猫小姐看见后面的船只上，人们神情凶恶，手里挥舞着棍棒和刀剑。

　　“别看了，是海盗。”鱼先生用力划船，可后面的船依然追了上来，越来越近，近到可以听见后面的人在喊：“快，再快”，近到闻到后面夹杂着汗臭的燥热气息。

　　猫小姐觉得这里还有一些别的气息。

　　后面的船更近了，猫小姐终于看清了那种表情，瞳孔放大，面部扭曲，这不是凶恶是惊恐。

　　“不是海盗。”

　　“嗯？”

　　“他们在逃命。”猫小姐忽然领悟。

　　“什么？”

　　话音刚落，一条灰色的线从天际升起，那是一团巨大的乌云。

　　后面船只上，人们发了疯一般拼命划船。

　　鱼先生停下来问猫小姐，“难道那不是乌云吗？”

　　“快划。”猫小姐咆哮道，虽然她不是一个从众的人，但她闻到了乌云里传来的血腥味。

　　天空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一条巨大的灰色触角从乌云里伸出来，直直地穿进蓝天，无数的船只瞬间碎成粉末。

　　这个时候，人们看到了乌云的真面目，那是一只巨大的乌贼，有着数不清的触角，每一只触角都足以摧毁十条船。

　　鱼先生拼命地向前划船，但仍落入了乌贼的捕食范围。

　　轰隆隆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鱼先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甚至在想像，触角洞穿自己身体是什么样的感觉。

　　随着灰色乌贼狂性大发，密集的船只变得越来越稀少。

　　一只黑色的船全速前进，箭一般飙射到偶然号前面。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死亡气息，鱼先生想黑船逃脱了。

　　“砰”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黑船被一只巨大的触角洞穿，高高地挂在空中，像一只长矛贯穿的头颅。

　　鱼先生面如死灰，惊得忘了划船，一团阴影渐渐包围过来。

　　彻底被阴影笼罩前，鱼先生、猫小姐和吉娃娃瞥见无数的船只从天空中坠落，“亲情号”、“爱情号”、“正义号”、“邪恶号”、“生老病死号”。

　　陷入黑暗之中，鱼先生想死难道就是无边的黑暗？死难道不痛吗？如果连死都没有痛苦，还有什么是我们无法面对的呢？

　　他轻轻捏了捏猫小姐的手，猫小姐“嗯”了一下作为回应。鱼先生想，不管死亡是一条通往何方的路，至少路上还有同行的人，他并不恶毒地希望猫小姐和吉娃娃也死了，他只是觉得去天堂的路一定很美。

　　“我们还活着。”猫小姐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我以为我们已经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了呢。”鱼先生心里有种莫名的惋惜。

　　“我们还活着。”吉娃娃的声音像是黑暗里摇动的铃声，“这里还有很多味道，妈妈说过，如果人死了，什么痕迹、什么味道都会消失的。”

　　“但是离死也不远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一团微弱的火光亮起，适应光线后看去，说话的是一只老态龙钟的牧羊犬。

　　“你们好，我是海上牧羊犬，你们可以叫我牧老。”老人在火光里显得异常温暖，丝毫不像一个说什么离死不远的人。

　　牧老温文尔雅、从容淡定，引得鱼先生一家也恭恭敬敬地自我介绍，几乎忘了此刻的危险处境。

　　简单寒暄之后，双方确信对方并无半点恶意，便开始一起商讨如何应对此时的处境。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鱼先生又急又气。

　　“这是乌雷堡。”牧老举着火把四处查看，无一例外都是漆黑一片。

　　“听上去像个镇的名字。”鱼先生站在船上回应。

　　“可是除了我们，一个人影都没有。”吉娃娃声音很大，仿佛在提醒鱼先生。

　　“不，这里可不止我们四个人。”牧老盘腿坐下，“乌雷堡其实就是那个大乌贼，我们在他肚子里，他肚子里就是乌雷堡，周围的黑气和乌云全是他的居民，他们即将以我们为食。”

　　“你是说我们会被这乌雷堡吃掉？”鱼先生张大了嘴巴问，本来他以为已经逃过一劫，没想到只是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牧老点了点头，又使劲摇头，“确切地说我们已经被吃了，只等着被他们消化。”

　　鱼先生、猫小姐和吉娃娃再次面如死灰。

　　鱼先生还想问点什么，牧老突然开口，“你们船承重如何？”

　　最多五人。

　　刚说完，牧老便纵身跃起跳到偶然号上。

　　三个人有点蒙，牧老指了指自己的船岁月号，船身正被一股黑雾侵噬，侵噬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岁月号便尸骨无存。

　　浓重的黑气像有生命一般，蛇形的脑袋探索片刻，便往偶然号袭来。

　　“快划，不要让黑气沾身。”牧老镇定自若地喊。

　　幸好遇见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鱼先生这么想，一边全力摇动船桨。

　　“小心前面有黑雾。”

　　“右转避开黑雾。”

　　鱼先生、猫小姐、吉娃娃三人焦头烂额地应付四处袭来的黑雾，牧老却闭着眼睛盘腿坐在船上，事不关己一般。

　　偶然号老鼠一般在黑雾间游走，走得越来越艰难，最终即将被四周汹涌而来的黑雾包裹。

　　鱼先生、猫小姐、吉娃娃弃桨而坐，等待黑雾将自己变成一副枯骨。

　　早知道不让牧老上船，没准还能冲出去，鱼先生悲哀的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牧老忽然跳起来大叫道，“用水，快用水。”

　　鱼先生知道牧老不会开玩笑，麻溜地把水拿出来朝黑雾泼去，黑雾一遇水便顷刻消解，有一次鱼先生甚至看到水洞穿了黑雾，露出了蓝天，虽然浓重的黑雾很快就重新掩盖过来，但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船上的水越来越少，几人的心情又跌入了谷底。

　　“想办法多弄点水，好趁着破坏黑雾那一下冲出去。”牧老大声喊道。

　　三个人愣了愣，哪里去弄水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鱼先生挽起裤脚，拿过剪刀“咔嚓”剪掉自己一个鱼尾，那是新长出的鱼尾，里面的骨头还不硬，血管也不多，神经也尚未齐全，鱼先生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

　　“把线拿出来，在水里浸泡一下。”鱼先生一边说，一边把剪下来的鱼尾泡进水里，他不知道自己的鱼尾是否还能长出来，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黑雾疯狂地朝偶然号进攻，几人快要撑不住了。

　　鱼先生将鱼尾穿在线上，往下一扔，鱼尾和线上带着水，黑雾瞬间被其穿透，鱼先生希望鱼尾快点落入海里，然后钓一条喷水的大鱼。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长线传来，鱼先生祈祷那是一条会喷水的大鱼。

　　鱼线抖了抖，三人合力将线往上拉，牧老帮忙对付周围侵来的黑气。

　　“这是条鲸。”吉娃娃兴奋地喊道。

　　巨大的水柱从乌云里冒出来，一股、两股，鲸鱼将离海的愤怒化作一股股水柱，乌云和黑气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束光从前方射过来。

　　“趁现在。”牧老大声喊道。

　　四人合力划船朝那一束光明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