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先生来自旱城,那是一个阳光强烈得可以晒干所有水分的城市,在这个焦灼的城市里,植物是唯一可以截留水分的东西,没有人知道植物是如何做到这一点,但它们就那样绿油油的长在滚烫的荒漠里。
猫小姐来自水域,那是一个没有天然陆地的城市,人们在水下抓鱼,在水上吃鱼,然后把骨头扔进水里喂鱼,再把吃鱼骨头长大的鱼抓起来吃掉,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度过一生。
鱼先生去梵城是要寻找一种东西,一种可以解决饥饿东西,因为自小他就怀揣着一个伟大的梦想,那就是把旱城的人们从各种植物上解放出来,让人们不再像依恋妈妈的**一样,依恋着巨大的面包树、粗壮的甘蔗和纤细的蒲公英,这些植物养活了旱城的人们,就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但也像锁链一般把人们的双脚绑缚在树上,把人们的嘴唇死死地粘在树上。
猫小姐其实并不是想来梵城的,她只是想离开湿漉漉的水域,因为她讨厌湿哒哒的感觉,讨厌人们把鱼骨头咬得“嘎嘣”响的声音,讨厌鱼群从深水里涌出来争抢鱼骨头的声音,所以她带了一箱压缩鱼饼干,毫无方向地走了。
鱼先生来梵城的压力很大,因为他还没将自己从植物上解放出来,无论走到哪里他嘴里都衔着一根叫做水宝的植物茎,而他的家人正为这根水宝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水宝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拥有的东西,它是可以给人连续一个月供水而不会死去的植物,价值连城,要不是鱼先生的家族世世代代以解放全旱城人民为己任,并集合全家族老老少少的物力、财力买来水宝,鱼先生是无法走出旱城的,即便能他迟早也会成为压缩鱼饼干。
猫小姐一路在混沌中穿梭,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饿了就拿出压缩鱼饼干吃,填饱肚子后,她总会陷入一种陌生的情绪,后来鱼先生告诉她这叫惆怅,她想可能是因为吃压缩鱼饼干并不像吃鱼那样,会咬得鱼骨头“嘎嘣嘎嘣”响,会剩下点东西“啪”地一声扔进水里,然后引来一群鱼搅得水域“哗哗”作响。
鱼先生的目标很明确,自从他衔着水宝离开旱城的第一步,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一定要来梵城,因为听说梵城是万象之城,世间一切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只要你想。
猫小姐并不赶时间,因此走得很闲适安逸,因为新事物也许并不讨人喜欢,但逃离讨厌的旧事物足以让人幸福好久,于是她慢悠悠地走、闲庭信步地走、无声无息地走,先向南走了十里,发现四处依旧湿漉漉的一片,然后又向东走了十里,发现这里咬鱼骨头的声音更大,于是又改向北走了十里,这里抢鱼骨头更加激烈,无奈又改向西走了十里,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压缩鱼饼干吃完了,她看着蓝蓝的水域发愁,她可不想跳进湿漉漉的水里抓鱼,然后浑身湿哒哒地出来。
可是饥饿就像一把锥子扎进胃里,尖锐得如同一口吞下了世间所有的鱼骨头,胃里闹得天翻地覆,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猫小姐两眼泛着绿幽幽的光,挽起带着蕾丝边的裤管和衣袖准备抓鱼,忽然发现自己把鱼饵也吃得一点不剩了。
她发了疯一般掀开自己的箱子,嘴里念叨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没有鱼饵鱼是永远不会出现的,猫小姐无力地瘫坐在水面上,饥饿后的疲惫感变成了绝望的空气,从肺里涌进血管,然后达到心脏,灌进大脑。
怎么能这样呢?
妈妈再三叮嘱过,无论何时都要留下点鱼饵。鱼饵是春天里的种子,有种子才会有收获,如今鱼饵没有了,自己的世界里就再也不会有鱼出现了。
猫小姐想,如果还有机会,一定要带条鱼,因为鱼总是吃不完的,总是会剩下点什么东西当做鱼饵,比如鱼骨头。
这个时候鱼先生出现了,像所有英雄救美的情节一样,及时而稳重地出现了,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他的皮肤干润适度,就像刚扑了爽身粉的婴儿。
猫小姐看到鱼先生的第一眼是有些惊讶的,因为她在水域生活了多年,从未见过有鱼行走在水域之上,这是她一闪念的想法,当她再次看鱼先生的时候,她觉得这是她在这里唯一谈得上喜欢的人,或者是东西。
在猫小姐暗自惊讶的时候,鱼先生也在故作镇定,他虽然知道有一种两眼发光、浑身是毛、长着四条腿、两只尖耳朵、走起路来毫无声息的家伙,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
两人就这么站在千山万水的沉默中,目光假装不经意地试探着对方。目光偶尔相遇,一阵青涩便哗啦啦欢快地降下来,散落在空气中,溅落到水面上和带着蕾丝边的裤管上。
“请问,需要帮助吗?”鱼先生看了看猫小姐翻得一片狼藉的箱子。
声音柔柔的从湿漉漉的空气中传来,就像一团棉花糖从喉咙里一骨碌滚进胃里,胃里暖暖的,猫小姐不那么饿了,周遭湿漉漉的空气被一扫而光。
“我迷路了。”趁着鱼先生的眼神像朵白云般飘过,猫小姐一边说,一边偷偷整理自己的裤管和衣袖。
猫小姐的动作细腻起来,像是被这湿暖的空气浸透得柔软了。
“迷路了?怎么走迷路的呢?”
“我向南、向东、向北、向西各走了十里,然后就迷路了。”
鱼先生一本正经地摸出一只铅笔,一块脂玉般的橡皮檫,以及一把看上去还算锋利的削笔刀,他一手拿铅笔和橡皮檫,一手拿刀细细地削,木屑羽毛般悠悠扬扬飘落在水面上,良久一圈圈水纹扩散开来,就像挠痒痒一般从脚底板飘过,银灰色的细末紧接着飘落到水面上,闪着隐约的光,宛若细密的鱼鳞。
猫小姐从来不知道平淡的水面还有这般美景,心里又惊又喜,仿佛一扇门在眼前打开了,门里是夜里镌刻了许久的梦境。
鱼先生对着光看了看笔头,轻轻吹了一口气,整个水面泛起缓慢地细微的波纹,他慢慢蹲下,用笔在水面上触了一点,然后从这一点向下划了条直线,嘴里念叨“向南十里”,然后向右划了条等长的直线,嘴里念叨“向东十里”,又向上划了条同长的直线,嘴里念叨“向北十里”,最后向左划了条等长直线,铅笔头回到了起点上,水面留着一个正方形的痕迹。
“你没迷路,你只是回到原点了。”鱼先生指着水面上的正方形对猫小姐说。
猫小姐看着水面上渐渐消失的笔迹发愣,她无法理解回到原点是什么意思,一是她永远不想回到出发的地方,二是因为这里根本不是原点,因为这里没有鱼,没有鱼骨头,没有咀嚼鱼骨头的声音,也没有争抢鱼骨头的声音,连逐鱼而居的亲人也没有了,只有一条走在水面上的陌生鱼。
水面上的笔迹消失殆尽,原点仍旧没有恢复,鱼先生拿起橡皮檫,在那里涂抹了几下,原点周围的水迅速涌入,占领那个偶遇的实质空间。
“我跟你一起走吧?”猫小姐像跳芭蕾一般踮起脚尖雀跃地说。
“可是,我要去梵城寻找一件无比重要的东西。”鱼先生的目标很明确,他并不想有什么事或人打断他的计划。
“我也可以去梵城啊。”猫小姐的脚踮得更高了,身形显得更加优雅。
“你当然可以去,但是我必须尽快找到那件东西,不能和你一起浪费时间。”
鱼先生将铅笔刀、铅笔和橡皮檫准确地放进袋子里,站起来准备离开,兴许是起得猛了,身体的某个地方还没跟上,脑子一片晕眩,但他想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如果要尽快,你就得找个帮手啊。”猫小姐竭力说服道,看到鱼先生身形难以察觉地一顿,她又立即说:“你看我有四条腿,走路办事都是很快。”
“好吧,那收拾一下出发吧。”鱼先生向远处张望,目光想要穿透湿漉漉的雾气。
猫小姐的脚掌轻盈地贴回到地面,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望着鱼先生的背影问,“接下来往哪里走呢?”
鱼先生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往上。”
猫小姐飞快地把四处散落的东西收进箱子,和鱼先生并列站着,抬起头望着阴郁的天。
“好像很高耶,为什么不往下呢?”猫小姐忽然想起了灰蓝色的水域和里面翻腾的鱼群,咀嚼鱼骨头的声音像敲响的铃声一样振荡开来,猫小姐没有甩脑袋把声音扔出去,只是喉头不经意地滚了滚。
鱼先生低下头说:“已经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