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暗的树林里,一个男人在丛林里穿行,寂静无声。他左手握着一把剑,右手拨开面前的荆棘与树枝,他素色的麻布衫被刺穿了一个洞,在他的肋下,布衫上依稀有血迹,而他步履沉稳,似乎并无痛楚。他叫柳如风,是个剑客,确切的说,应该是杀手。如风皱着眉,下意识的去摸了摸自己肋下的伤口。
半天前,他刚刚接到一单生意,去刺杀一个人,雇主开出了五百两银子的高价买下那个人的人头,杀手从不过问雇主的任何事,只拿银子办事,一般来说暗杀行动越难酬金越高,但有时候他也会随自己的心意,只要一壶好酒他也能为此去杀一个人,但这样的人太少了,大部分人面对一个杀手是非常谨慎并且识趣的,何况像他这样冷酷又沉默寡言的人实在不像是会为了一壶酒而去杀人的,所以,一直以来他所遇到的雇主都非常无趣。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这个人对他却格外的不信任,“这五百两是定金,另外五百两买下他的人头”,他从来都是先拿酬金,事情解决就消失、再无瓜葛。但这次他确实遇到了棘手,在跟踪猎物的过程中,他发现暗杀对象贴身的一名小厮很不同寻常,他走路很稳,但脚步声却很轻,能做到举重若轻,习武修为必定不浅,那个小厮想必对他也有所察觉。
黄昏时分他们相继走进一家城郊的茶舍,他在距离他们一丈远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对方一行有一个马夫、四五个小厮,看着便像普通的商人,但那几个小厮身形矫健、骨骼健硕,右手虎口及食指都有不同程度的茧子,那是长期使用刀或剑的特征。那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便是他今晚的目标,那人鬓边头发有些发白,虽穿着普通的绸布衣裳,往那儿一坐,却带着一种严肃的凛然之气,叫人轻易不敢冒犯。
店老板热络的端上茶,一边倒茶一边寒暄:“几位爷这是回城吧,爷可得趁早,最近城里不太平,城门比往日早半个时辰闭门哪。”
那贴身的小厮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问道:“哦?城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一伙山贼近日里专劫一些商贩、走卒,作下了好几起案子,据说,还伤了人命,现下已是酉时,爷喝下这杯茶只怕就得赶路了,好在这里距城也不远啦。”
那小厮端起一杯茶,在手中赏玩着茶盏,似笑非笑道:“只怕喝了这杯茶连这店也出不了了罢,遑论回城?”
那店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堆笑道:“看您说的,我这儿又不是客栈,您要想打尖儿,我还留不住您哪。”那小厮不语,他又接着说道:“不瞒您说,这山贼闹得,连我也不安心呢,我也有妻儿,只盼着......”他话还未说完,就颤颤巍巍倒下去,口中流下泊泊鲜血,四五个小厮登时站起来,只见这人背后插了支细长的钢针,正中死穴。
“我本有心留他一命,奈何他废话太多,误我大事。”一名黑衣人掀开帘子从后堂走了出来,又有几名黑衣人从窗户一跃而入,包围了茶舍。
几名小厮顿时绷紧了肌肉,握了握拳头,因乔装需要,他们的武器并未随身携带。那中年男人却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眉头紧锁。先前说话的那小厮倒是气定神闲:“他知道了你们的秘密,只怕事后也活不成,不过阁下也忒沉不住气,喝茶么,讲究细品而非牛饮。”
那黑衣人道:“那依颜公子看,我这茶如何?”
那被唤作颜公子的小厮哈哈大笑,道:“只怕滋味不太好,这‘见血封喉’我颜蓼萧怕是无福消受。”
“哦?颜公子怎知这是‘见血封喉’?这种毒药传说只在云贵边境才有。”
“不巧,我少年跟随叔父在军中之时曾见过这种毒药,此毒产自云南一种奇异的树上,后来被云南的将士用作箭毒药的,中毒者半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
“好,颜公子果然博闻强识,你既已了然,便知道今日是有去无回的了,我势必要取你性命,不过......”,他扬了扬下巴,朝着那中年男人说:“你若留下他,我立刻放公子上路。”
那男人冷哼一声,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是咬紧了牙关竭力隐忍。颜蓼萧笑了笑:“纵然我答应,那位公子恐怕也不会答应。”说着朝如风望去。
从进店里,他一直不动声色,他与那几个小厮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加上天色昏黄,若不加注意,确实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身影。那黑衣人适才一直与颜蓼萧周旋,竟未注意到那几个小厮身后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着素色粗布衣裳,头发随意用布条扎了个髻、却不显凌乱,他正侧对着他们,额前散落几缕发丝稍稍挡住了脸,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态,他姿态挺拔,浑身透着冷漠,给人一种避而远之的感觉。
黑衣人听了颜蓼萧的话,料想他也是为了那人而来,那么他又是哪个阵营的,他们是否站在同一个立场呢?他摸不准,于是又对着颜蓼萧说:“那么看来颜公子今日是无法脱身的了,二对一,结果很明显,对么?”他这话虽是对着颜蓼萧(穆清)说,实则是试探柳如风。颜蓼萧却不接话,饶有深意的看着他。
“他是我的。”蓦地传来这几个字、冷冷的、沉沉的。颜蓼萧(颜木清)和黑衣人同时望向柳如风。
“还未请教阁下是?”黑衣人问道。
“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还没有人能从我的手中抢走猎物。”他的语气很冷,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黑衣人环顾了一下茶舍,颜蓼萧的实力他是知道的,但他胜在人多,何况颜蓼萧的几个随从身边还没有武器,并且颜蓼萧不知道他的真正实力,还带着个累赘,必然会有所顾忌,然而这个人却有些捉摸不透。他们是朝着同一个目标来的,但他若与颜蓼萧联手,他这趟只怕是悬了。他打定了心思要试探这个人的底细,但他二人若打起来,获利的可就是颜蓼萧了。
他笑了笑:“这人我是要带走的,阁下若要硬抢,那咱们只好刀戈相见了。”说罢,朝边上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个黑衣人迅速移动到颜蓼萧一行人身边,形成包围之势,那几个随从一把掀开桌子,朝黑衣人踢过去,随即从靴子里掏出一把短刀,与黑衣人对峙。“还等什么?”他一声令下,黑衣人直指中年男人,竟是下了死手,颜蓼萧拔剑出鞘,格挡黑衣人的攻击,并一把将中年男人拉到身后护住,几名随从也和黑衣人格斗起来,登时,茶舍桌椅踢翻的砍断的七零八乱散在地上。
黑衣人见那人未出手,便朝颜蓼萧攻去,还未近身,一支刀鞘从耳旁飞过来,不及格开,黑衣人足下一蹬一个后空翻朝后越去,刀鞘不偏不倚的插在了右前方的柱子上。黑衣人刚刚站定,只见柳如风的剑已朝他刺过来,他暗道:“好快的身法”,他立即护住门户,防守柳如风的剑招,两人当即缠斗在一起,黑衣人有心试探柳如风的底细,以守为主,并不下杀招。二人过了数十招之后,黑衣人见柳如风的剑法并不凌厉,便欲反守为攻,且颜蓼萧那边已占上风,须得速战速决,但他想要反攻柳如风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已被逼到无法反抗的境地,柳如风的身法剑法都很快,他找不到他的破绽,只得去拆解他的招数,拆解了数十招之后愈加对这人的剑法感到疑惑,他的剑法竟似随心所欲没有套路的,招招都似差不多然而招招都不同,不知是刻意隐瞒自己的武功路数还是故意与他纠缠。柳如风身法奇快,轻功卓绝,施展剑法在黑衣人前后左右搏击,但却是蜻蜓点水一般,倒似在戏弄他,黑衣人已有些疲于应对,但他表面却镇定自若,以剑气护住周身,以不变应万变。
忽然听到身畔传来一阵痛楚的呻吟,一名黑衣人被踢到他的身旁,他余光一瞥,发现自己的人已经伤亡大半,他心神一散手上出招慢了些,右臂便被割了道伤口,他手一震,几乎剑柄就要脱手。
他凌空向后越了两丈,向柳如风道:“阁下且慢!”
柳如风停了手,挑了挑眉,也斜着眼对他道:“你待如何?”
他瞧了一眼颜蓼萧,指了指颜蓼萧身后的男人,道:“阁下可是要那个人?”
柳如风也望了那男人一眼,却不回答他的话,表示默认。
他接着说道:“阁下可知道那位颜公子的来历?那颜公子实力可不弱,阁下要想从他手里抢人,只怕有些难处。”
“哦?”
“阁下有所不知,这位颜公子乃是六扇门总捕头林东阳的座下首徒弟子,这林东阳,阁下总该知道,在朝廷是屡破奇案,官盐走私案、川陕两府黄金贪污案、薛世子连环杀人案......连民间都广为流传,在江湖上那可是拘捕了通天大盗梁桂山、朱山一霸冯为人的,这林东阳生平只收了三个弟子,而这三个弟子都随他进了六扇门,分别以风火雷打头,风字头的便是这颜蓼萧,掌管天字号的要案要犯,火字头的是他的二弟子叫谢小进的,掌管地字号,雷字头的便是他三弟子了,名唤邹九生,掌管人字号的案子。这天字号通缉的实际是朝廷钦犯,地字号是负责江湖上的要犯,人字号嘛则是负责民间的十恶不赦之徒。”
“那便怎的,他就是自地狱里来,人我也抢定了。”柳如风话说的张狂,但语气却不急不缓的。
“这颜蓼萧押着的那人自然是朝廷中的要犯,朝廷中事嘛,恐怕关系重大,不像咱们江湖中人爽快干脆,阁下一意孤行,恐惹祸上身。”
柳如风笑了笑:“哦?那你不也是在惹祸上身么?”
那黑衣人也干笑几声,道:“既然我与阁下的目标一致,不若联手如何?”
“人我自然是要的,不过我这个人有个坏习惯,我从不与人分享猎物,更不喜欢与人决斗时有人添乱。”柳如风冷冷一笑,朝他凛然道,“所以,我先杀你。”
柳如风虽是个杀手,但他从不滥杀人命,他只取雇主要的人命。他这话原只是威胁。
那黑衣人听了沉默了一下,说:“好,好,阁下的意思我懂了,这就告辞......”他说完这话,将剑插回剑鞘,朝柳如风踏近一步,双手抱拳朝柳如风拘了一礼。哪知,猝不及防,黑衣人却从手中射出一枚钢针,这暗器来势急厉,而柳如风的轻功却更胜一筹,那钢针发出之时他便纵身一跃,再一眼看时已然轻飘飘落下。原来,那黑衣人的剑柄中是有些门道的,他只用拇指轻按了嵌在剑柄的一颗红珊瑚,触动了机关,那暗器便从剑柄中射出,旁人若遇见这种招数只怕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柳如风遇此一招,眼色沉了下去,他展开身法提剑朝黑衣人掠过去,几乎同时,颜蓼萧大喊一声:“少侠且慢!”但已经晚了,颜蓼萧还未赶到黑衣人身边,便见着他笔直的倒下去了,只颈子上有一道血痕,柳如风清癯的身影背对着他。颜蓼萧不由得感到一阵森然之气。
剩下的那些黑衣人非死即伤,看着头儿已经死了,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随即拔剑自刎,一个随从见势阻拦,伤了就近一个黑衣人的手,抵在颈间的剑便落在地上。那随从扼住黑衣人的脖子,大声叱问:“说,谁派你们来的?”那黑衣人手脚被制住,无法动弹,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原来是死士。”
“哼,算他死得痛快,不然爷爷定要他吐出几两实话。”
“你们,是走还是留?”柳如风蓦地吐出这句话,几个随从听了这话又是惊讶又是不解,都噤了声。
颜蓼萧朝他抱拳一拘:“还未多谢少侠方才相助,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柳如风。”
颜蓼萧点点头:“在下颜蓼萧,方才柳兄虽未露身家,但我看柳兄的身法和轻功倒颇有点青云派的风骨,敢问柳兄与青云派掌门人燕无极可有什么渊源么?”
柳如风微微皱眉,燕无极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他怎么会不认识,只是他自离开青云派便再无他的音讯,但是,师兄又怎么会与颜蓼萧相识?
“萍水相逢罢了,”他淡淡回答道,“听着,我不关心你是谁,我也不关心他是谁,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柳兄一定要我身边这位大人的性命,可否告知原由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看柳兄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从刚才那黑衣人便知道了,你早有机会杀他,却一再给他机会。柳兄想必不会透露委托人的身份,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位曹真清曹大人是戍边的武将,十六岁从军,为国家保卫边疆几十年,一身傲骨从未屈服于人,我也决计不会让一代良臣死于无情无我之人的剑下。”颜蓼萧说话分寸拿捏得当,但每一句都不卑不亢,更猜出柳如风的身份。
柳如风听到“无情无我”,心里一震,左手的剑鞘稍微一用力点在桌子上,右手拔出剑,朝颜蓼萧道:“勿须多言,请吧。”
颜蓼萧见这一战是免不了了,便提议道:“这里不方便,咱们出去打如何?”
他们来到茶舍外的院子里,二人相对站立,等对方出手,颜蓼萧左手朝身后一拂,却拿出一支香,笑道:“今日与柳兄切磋,颜某三生有幸,不过我眼下实在有要事,着实耽搁不起,咱们定好一炷香的时间如何?若柳兄赢了,任凭柳兄处置,若我赢了,柳兄须得放行。”说完便点着了香,命人插在一旁的土里。
柳如风拔出剑轻轻一挥,带出一阵风,却将那香灭了。颜蓼萧见状,问道:“柳兄这是为何?”
“一炷香的时间,太长了。”
颜蓼萧听罢,笑道:“好,如此甚好。”颜蓼萧说完仍是望着柳如风,却不出手。
柳如风刚欲出手,身子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用剑撑在地上,紧紧握着剑柄,口中吐出一个字:“你......”
“柳兄,得罪了,这只不过是普通的迷香,方才在茶舍柳兄虽未饮茶却喝了自己壶中的酒,这香却正好与酒产生眩晕的作用,颜某今日此般实属无奈,下次,我定当好好向你赔罪,。”颜蓼萧朝他抱拳以示歉意便转身离去。
“那迷香只能维持一刻钟的时间,那柳如风轻功又高,咱们须得赶快些。”颜蓼萧回头对那中年男人及随从说道。若不是护送曹真清事关重大怕徒生变故,他还真想跟他较量一番。若他猜的不错,这柳如风的确便是青云派的创始人黎青松黎老先生门下,现在的掌门人燕无极的师弟。
颜蓼萧一行人急匆匆赶路,正走到城门外的树林里,眼看着到城门了,众人不禁松了口气,兀自加快了脚步,踩在枯叶上,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颜蓼萧突然凝神站定,一阵疾风往他身边而来,颜蓼萧回过身不禁倒吸一口气,竟是柳如风,他的剑在月光下发出一道寒光直直的逼向曹真清,剑气快到已避无可避,颜蓼萧不及多想,直接将自己的身子挡在曹真清面前,就算柳如风一剑将他刺穿,曹真清也不过受伤而已。颜蓼萧心下一横,已做了必死的准备。霎时一道黑影从他身后掠过,对上了柳如风的剑,二人缠斗起来。颜蓼萧经历生死一瞬长吁一口气,而身边的一行人看到这一场面早已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
柳如风断没想到会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迷香一解也不待调理,便提起真气,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了颜蓼萧,刚才那一招连颜蓼萧出手格挡的功夫都没有,但他一心取曹真清性命,未发现颜蓼萧前方隐藏着接应之人。
与柳如风缠斗之人是一位年轻男子,身材偏瘦,他蒙了脸,但眉眼却十分英气。这男子虽然看着文弱,但身手却不弱,方才柳如风的将自己真气运于那一剑上,那一招对方无论如何是避不过,然而这男子突然跳出来,柳如风未留后路,只得咬牙收回那一招以抵挡这男子的招数。这一放一收之间已然耗费他巨大精力,柳如风已无心恋战,在与这男子交手中他也闪避为主,而这男子出手却越来越快,柳如风轻叹一声,凌空越过这男子身后,轻轻一挑,挑掉了他的蒙面,这男子转过身,望着柳如风横眉怒目。柳如风往边上让了一步,道:“你走吧,我不杀女人。”没想到这男子听到这一句涨红了脸,怒容更甚,不由分说又朝柳如风攻去。柳如风却不躲避,只站在原地,那男子剑指柳如风胸口,柳如风身子微微一动,那男子使出去的剑招便被化解掉了,他愣了愣神,才发觉剑尖指在他的肋下,他手中的力道顷刻间被化解,他知道自己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已败,颓然的收回了剑。
柳如风朝颜蓼萧望了一眼,随即一跃便消失在树林里。
那男子呆呆的望着柳如风的身影一下子没到黑暗里,转过身走到颜蓼萧面前道:“师兄。”
“师妹!怎么是你?”原来这男子竟是女扮男装。
“我们派来接应的人在城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却不见你们的影子,师父料想你们该是遇到意外了,但夜晚出城怕引人耳目,便只我来了,你们可还好,曹大人没事吧。”
“放心吧,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曹大人受到丝毫损伤,在郊外的茶舍遇到了点意外,其实倒也不意外,真正的意外是刚刚与你交手的那人,待回去再详细说与你罢。”
她点点头。一行人消失在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