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风欲来(二)

　　（二）

　　柳如风走出树林，树林外正好是条大道，那大道往前再走几十步便是城门，此刻已是戌时，城门已经大关。柳如风摸到墙根脚下，使出飞檐走壁的功夫轻轻一跃上了城头。现下是深秋时节，城中的人比以往要歇的早，街上行人不多，柳如风熟练地拐进了一条巷子，在一道虚掩的后门闪身而入。他关了门，在院子西方的一座角楼歇下了。原来这是家酒馆，依稀听得前面的客堂传来谈笑声以及杯盏相碰的声音。

　　灯火通明的酒馆内，稀稀拉拉的坐着一些客人，偶尔一桌喝的上头了，忽而声音高了起来，几个人嬉笑怒骂着。这酒馆虽然看着挺大，但是陈设却极其简单，最富丽的装饰便是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了，大红的灯笼与陈旧的酒馆一比更显的明艳。酒馆的柜台里坐着个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元宝髻，也不施粉黛，但是一双水亮的桃花眼却十具媚态，笑起来风情万种的样子。她看着店里的客人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招手唤一个小伙子过去：“小辛，你去看看，如风回来没有。”“胡湄姐，这一晚上你都叫我去看几次啦，刚去看过，屋里还黑着哪。”“甭废话啊，叫你做这点事就不乐意啦，赶明儿起，你的晚饭免了啊。”“别......别......胡湄姐，我去还不成吗？”

　　小辛来到后院，望了望角楼的屋子，依然是黑着的，又看了看院门，发现已经闩上了，便赶紧转过身去，跑到客堂，在柜台轻声对胡湄说道：“胡湄姐，回来啦。”“真的？”胡湄眼睛一亮，忙的走出柜台。“只不过有点怪，我看后门已经闩上了，但如风哥的屋子却没点灯。”胡湄闻言，担忧的皱起了眉头，喃喃道：“难道出事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胡湄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一叠小菜，一壶酒。她左手端着托盘，右手叩了叩门，低低的叫了声：“如风。”屏声等着屋里的回音。

　　她上楼梯时，如风就已经听到了。他走到门前，问：“何事？”

　　胡湄听到他的声音，松了一口气，道：“你还未吃晚饭吧，我......我叫厨房给你热了一碗面条，你吃些吧。”

　　如风点了灯，把门打开，胡湄端着托盘走进屋内放在了桌子上，把面条、小菜从托盘拿下来摆放好，又将桌上扣着的茶杯翻过来，倒了一盏酒。如风走过来，在桌边坐下，先喝下了一杯酒，一杯酒入喉，只觉温润、舒展，原来酒是温过的。他心里觉得有些异样，看了一眼胡湄，胡湄却一如往常，回复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他不说什么，低头吃面，胡湄也在他身畔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吃完，眼神关切。忽然瞥到他衣服上的破洞，还沾着一些血迹。

　　“你受伤了？”她一改方才的温情，声音严肃，似有责备的意思。

　　如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肋下，血迹已经干了。“只是小伤，无碍。”

　　“你柳如风什么时候受过大伤？反正你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总是无所谓的，你自己不在意，倒叫我们为你.......担惊受怕......”她忽然情绪有些激动，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她自觉失了分寸，于是赶紧说道：“算了，你的事我不关心，你永远别叫我们知道，我只是怕你莫名其妙失踪了，我的租子找不到人收。”

　　柳如风放下了筷子，却又不知道如何应答，末了说了句：“你放心”，他顿了顿，笑道，“我都在这儿住了两年了，怎会一声不吭说走就走？”

　　“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让小辛给你拿点金疮药。”胡湄心下凌乱，也不再说话，低头收拾碗筷，她端着托盘快走出房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对柳如风说：“你那件衣服明天就别穿了，你放那儿，我给你补补吧。”

　　柳如风点了点头。

　　柳如风此前从未失手，眼下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再待在这里势必要连累胡湄和酒馆，但自己若贸然走了，则是弃胡湄和整个酒馆的人于不顾，倘或被人寻上门来，胡湄哪里能自我保全。柳如风忽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柳如风啊柳如风，别人道你杀人不眨眼，冷血无情，难道你今日连朋友竟然都可以抛下？”

　　肃穆冷峻的六扇门里，林东阳背着手，面色沉静，他脸庞黝黑，目光锐利，鼻子高挺，唇上和下巴都蓄着胡须，他的身体和肌肉是放松的，但他站立的姿势却像一个军人一样，气度威严。忽有人来报：“大人，风、火二位统领到”，林东阳转过身来，那通传的侍卫刚退出去，颜蓼萧和谢小进便进来了，二人朝林东阳拘了一礼，叫道：“大人！”

　　林东阳微微颔首，道：“曹大人可安排妥当？”

　　颜蓼萧答道：“已经收入天字号牢房了。”

　　林东阳道：“如今局势复杂，少不得要委屈些了，这次曹大人被弹劾与关外胡人有勾结，更截到曹大人与胡人的书信往来，皇上大为震怒，本欲当庭下诏株连九族，好在众位大臣上疏请求彻查，曹大人方才免于一死，此案事关国体，须得隐秘行事，因此皇上才将此案移交六扇门，曹大人既已带回来了，蓼萧，这件案子就交由你全权负责罢，这些日子你免不得要奔波些了。”

　　颜蓼萧点头道：“是，师父，只不过这次需要师妹的帮忙，曹大人的案子似乎还有别的力量从中插手，师妹对江湖中的事比我更熟悉，所以我想......”

　　“江湖和朝廷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们二人又不是第一次合作，无妨”，林东阳说罢又朝谢小进问道，“小进，我交由你去苏州查探的事情如何了？”

　　“可是惊雷帮的事？”颜蓼萧问道。

　　“正是，四个月前，京城突然冒出一个惊雷帮，这惊雷帮此前籍籍无名，却在短短数月内聚集逾千人的帮众，声势浩大，帮中弟子来路也颇为复杂，乞丐有之、匪贼有之......我打探到要进入惊雷帮却并不难，只需有人引荐，但，惊雷帮的帮规却实在不像寻常江湖帮派的作风，这帮规便是‘凡入惊雷帮者不得偷盗、杀人、抢劫、奸淫，如有违者，即从帮中除名，并砍断双脚’。”

　　“江湖帮派，不偷、不抢、不杀，何以为生？何况，这些人都是蝇营狗苟之徒，帮规如此苛刻，惩罚还如此严厉，惊雷帮许给他们什么好处，竟让这些人趋之若鹜？”颜蓼萧饶有意味的问道。

　　“这正是可疑的地方，师父先前怀疑这惊雷帮身后有大人物撑腰，我在京城调查了几日，发现惊雷帮旗下竟有三家钱庄，五家赌坊，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家青楼。赌坊和青楼似乎是一夜之间被人以巨额银钱买下的，而钱庄则是分号，我顺着钱庄查，查到总号是苏州的聚源钱庄，而聚源钱庄的老板是苏州有名的富商周慕孺的产业，周慕孺前年便因病去世，祖业都留给了独子周朗。这周朗平日里挥霍无度，吃喝嫖赌无一不沾，也未曾听闻与江湖人士有所来往，却不知为何会与惊雷帮有这般瓜葛？”

　　“惊雷帮的帮主仍未露痕迹？”林东阳脸上颇有些严峻。

　　“弟子无能，并未查到。”谢小进低下头去。

　　林东阳挥挥手，道：“罢了，江湖势力向来盘根错节，这惊雷帮眼下也并未有什么大动作，你细细留意便好，切勿妄动。”

　　“是。”

　　“你们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是。”二人回罢便退了下去。

　　二人走出内堂，沿着回廊走，穿过一道门洞走到了一座花园，走到湖面一座小桥上时，谢小进停住了，颜蓼萧也停下来看着她。

　　“师兄，你为何隐瞒遇刺一事？”谢小进问道。

　　“师父不是早已知道么？依皇上的性子，曹大人本来在新疆就已被处死了，我在路途中曾问过曹大人那信是否是他所写，他承认了。”

　　“这么说，他真的通敌了？”谢小进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他说他与胡人通信不假，但与那胡人将军乃是知己，二人在边疆这些年交手多次，实力不相上下，因一次偶然际遇，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往后便开始通信，却不曾想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

　　“片面之词，何足为信。”谢小进冷冷的说道。

　　“其实我们都能料到途中必定遇伏，无论曹大人是不是真的通敌，但他活着到京城只会带来危险不是么？”

　　“唉，京城什么时候太平过？”谢小进摇摇头不再言语。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协助我？”

　　“是因为城外的那个人？”

　　“不错，我没料到他会卷入这件案子。”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来历？”

　　“你与他交手感觉如何？”

　　“师兄你早已看个分明，又何须再问，我技不如人有何话可说？”

　　“那你猜猜他的来历如何？”颜蓼萧对着谢小进嘴角撇开一抹笑。

　　“师兄未免也太瞧不起人，江湖上的人有我不认识的也没有我叫不上号的，你当我白混了么？”谢小进也笑道。

　　“哦？”

　　“论江湖消息呀还是我比你灵，我与他虽是第一次交手，但我在两年前就已知道了他，黎青松出走、青云派掌门之争，细节虽不可考，但结果就是黎青松的两名弟子柳如风和燕无极一战定掌门，柳如风落败，随后便独自下山、离开了青云派。”

　　“我与燕无极也算旧识，他每与我提起他师弟柳如风却赞他最是风流不羁、潇洒俊逸，我今日见他，万没想到他竟成了杀手，做了别人的杀人凶器，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很好的对手。”

　　“这也没什么，我反倒觉得他至少磊落，比之官场、帮派人士的龌龊嘴脸好过太多。”

　　“如今他已进入漩涡了，只怕不易脱身。”

　　“师兄与我，何曾又置身事外了？”

　　夜已深，天上挂着一弯明月，风骤起，吹着湖面波纹涟涟，二人的衣袂也在风里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