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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乐:The Hill-Glen Hansard时间好像被无限延长,我依然能听到徐琳静的呼吸声,慢慢悠悠地,像一把蒲扇在夏日里悠闲,然而我的心却跳得飞快,几乎就要发出跑车飞驰而过的呼啸声,躁动的身躯巴不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夺门而出。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尽力遏制住把徐琳静打晕的冲动。被子里的空气闷热异常,我圆瞪着眼,快速地呼吸。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徐琳静见我半天没动静,以为我睡着了,便关了床头灯出去,那束暖橘色灯光终于灭在黑暗里,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我依然躺在床上,听着拖鞋声啪嗒啪嗒地远去,然后顺着楼梯逐渐消失在二楼,这才从床上起来,偷偷溜进了陈诺的房间。
陈诺没有睡,半睁着眼发呆。
“我带你去个地方。不然你会死的。”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我,两眼无神。
“你生病了。只有去了那个地方才会好。而且,我还想你帮我个忙。”我凑过去,握住他的手,“去救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对你来说,也无比重要的人。你可愿帮我?”
他不说话,呼吸声加快了,过了一会儿,手上传来有力度的回握,他点了点头。我冲他笑了,终究还是无比善良温柔的陈诺,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我扶他起来穿好衣服,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然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楼梯拐角处,林涛与徐琳静等人的声音一阵阵飘将过来,撩拨着我的神经一次次发紧。我搀扶着陈诺,尽可能轻地踩着楼梯,但木质的老旧地板依旧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呀声,于是我常常驻足倾听屋内的动静,闻得人声又起,才敢放心地继续挪步。
到了楼下,张大爷坐在柜台后头,小电视机里传出越剧的热闹曲调,他正看得入迷。原本以为能趁机溜出去,却依然被叫住了,于是我赶忙回答“肚子饿,去买些吃的”,一边将陈诺推出门去。
外头冷得慌,这会儿没有下雨,雾气似有似无,淡得几乎瞧不见。
【距雾眼消失仅剩两小时】
没有游客,没有行人。除却前方寺庙外头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几乎没有什么灯光,只有微弱的地灯躲在草丛中,象征性地亮着,发出荧荧蓝光,怪异且显得阴森。周围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寂静。在这大冷天,正常人都选择躲在被窝里躺着,回想一整天的烦心事,然后费劲地懊恼后悔,在外头瞎晃的,多是不正常的人,比如我,还有这个“陈诺”,所以庆幸这村落里的人大多是正常的。
清脆的脚步声缓慢地回响在青石板砖上,凉风不知从何而起,溜过我的脖颈,带起长发飞扬。我的头发灰里透白,陈诺的则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白,如同一轮皎月,将光轻轻投映在我头上,然而今晚并没有月亮。
“这几天你都做什么了?好好地玩了吗?”我的声音突兀地悬在冷冷的黑夜里。
“恩。其实……这儿也没什么好玩的。雾的确好大啊。”他的声音苍老得能听出声带的缓慢摩擦,“却是惹上这怪病了。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止住了脚步,暗夜里那双迷蒙的眼睛泛着淡淡的水光,我帮他系紧了围巾:“不会的。有我在,不会的。”
银杏树安静地沉睡着,暗中的她依旧美丽,密密匝匝的黄叶燃亮了周围的空气,恍惚中,那个小小的空间像偷洒进了一丝很浅,很浅的日光。我们终于蹒跚进了后山。
陈诺轻轻地牵着我,我拉着他走在这野竹林的阡陌小道上,阴风四起,溜过荒草丛,响起一阵呼啸,他的手不时捏紧我,紧张感通过温暖的触觉传递过来,我回头抚慰“别怕”,他便又松了力道,继续轻轻地牵着,默不作声,这份安静是信赖,对陌生人愚蠢的信赖。我疼惜他。
“这几天碰上许多怪人。”他顾自说着,“他们总是一副认识我的样子。但是我却没任何印象。”我的心颤抖,我不就是他口中的怪人吗……
“先是一个男生,不过他不久就不见了。然后是一女孩儿,叫什么,朱珊珊。说是朋友都走散了,硬是缠着我不放。然后我生气了,不小心吼了她。第二天,她就退房走了……”
不听他提起,我都快忘了朱珊珊:“那,你们有去找那些所谓的朋友吗?”
“张大爷本来是要报警的,但那个男生阻止了。他自称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所以自己去找了,把那女孩儿一人丢下了。”他愤愤。
“那你又为何信我?”
他笑笑,气息一急,轻轻咳嗽了几声:“我虽然不记得你,但我熟悉你身上的味道。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你。”
于是我转头冲他笑:“我们两都是通过味道识人的。”
穿过野竹林,坡度变陡了,我与他都渐行渐缓。他是在向衰亡的终点不断接近着,而我已站在终点线后回头望。
路线与环境没有任何不同。湿滑的地表,肆虐到路中央的野草,长着倒钩的叶子甩出在空中,不经意间,脸上又是一道道血痕。相同的经历,只不过现在是深夜罢了。
陈诺在前面摇摇欲坠,我在他身后尽力推着,并没剩下多少力气了。
路变得狭窄,他止住了脚步,转头无助着,我便绕到他前面,拉着他走,于是一个心切,一个步缓,节奏一乱,他摔倒了,砸在我身上,我猛地栽向地面,手心击在突出地表的尖石上,瞬时失去了知觉。我不管浑身疼痛,赶忙挪开身子检查他的伤势,还好,有我做垫子,只是弄脏了衣服。他看到我焦急的眼神,又注意到我正鲜血淋漓的手,不吭声,眼里是满满的自责。
“只要,只要你能帮我救回人。”我扶他起来。
路终于消失,应该离葛大爷的房子不远了,但是我随即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葛孟军早已消逝,根本不存在那间小泥房。所以,没有地标,且又是没有亮光的深夜,我几乎已经迷路了。紧张与烦乱开始操控我的大脑,并伴随着疲倦与体力衰竭,我不知所措。陈诺靠近我,紧紧跟在身后,荒郊野岭以及草丛窸窣让他感到害怕,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慌,继续行走,只能尽力往上爬,绕到山后头去。
越来越陌生的地形让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完全脱离了路线。于是愤怒取代恐惧,想要救回陈诺的急迫使得我的步子愈发得快,然而多变的地形与奇陡的坡度打败了身后那位就将衰亡的老人。他脚下一滑,从我手中溜走,摔下坡去好远。脱手的那一刻,我整个人仿佛被冰冻住了,动弹不得,从心脏蔓延开来的冷让我无法呼吸,真空状态再度降临。难道这是又一次的失去?
我回过神来,四下里寻找陈诺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他蜷缩在一棵古树下,捂着肚子呻吟,我连忙连走带滑地下坡去到他的身边。
他已经无法行走了,无论我多么想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总是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像被剔光了骨头。于是我安慰他,鼓励他,到后来咒骂他,击打他,他都软绵绵的一并承受。
“求求你!再坚持一下!就,就快到了!”其实我早已模糊了路程。
沉默,虚弱的沉默。
“你答应我的!你要帮我的!”我尖叫着,捶打他的胸口,把他逼到死死地贴紧树桩。
依然是沉默。
我跪倒在他面前,泣不成声:“那个人他……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拜托了……我也答应过他,答应过自己,我……我必须救他回来!拜托了!不然……不然你们就都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他顺着树桩滑落下来,倒在地上,一声不吭,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人都失了力气,我的希望随着眼泪和体力消逝了。于是我依偎着他,让绝望吞没我,蚕食我。
他的头靠在我的腿上,双目紧闭,眉头一锁,又一锁。身子在不断地抽搐,我俯下身去抱住他,用力地抱紧他。他的味道充盈着我的鼻腔,我的鼻子发酸,脸上早已湿漉漉的一片。他的呼吸好急促,时不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于是猛烈地咳嗽,咳到后来,嘴角发黑,渗出黑色的液体来,我意识到那是血。他还在不断地抽搐,咳嗽,然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于是黑色液体冒得越来越多,我伸手使劲掰开他的牙,于是他紧紧地咬着我,那液体便顺着我的手掌,胳膊,不断地滑落,我分不清那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养过的生病将死的宠物兔。
过了好一会儿,他停止了抽搐,气息又恢复了平静,嘴也松开了,我这才感受到手指上无与伦比的疼痛,细细一看,深深的牙印,在这夜色中使劲地发黑,像被掏去了肉。
然后他睁开了双眼,静静地看我。又过了一会儿,嘴角浮起笑意,声音轻轻地飘浮在空气中:“我记起你来了,你是书店里的那个女孩儿!”他的双眼弯成了新月,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随即两道泪痕滚落在他的两侧太阳穴上,“对……对不起。”
我无力地点着头:“你终于记起来了。”眼泪不断地砸落在他脸上。
坚持不易,放弃更难。努力了这么久,辛苦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已经走了这么远,终点几乎就能望见,但是眼前的人已经没能力陪我继续往前走了,不管是原来的陈诺,还是眼前的陈诺。
这已成了既定的结局,我真的没能力去抵抗了。争取过了,挣扎过了,但命数太过于强大,我撼动不了。
当真是拼了命地想要守住承诺,但却失败了。周围依然只是游离着清淡的薄雾,像陈诺此时的呼吸,若即若离。他的脸快速缩小干皱下去,白发没了光泽,他静静地看着我,很安详,嘴角的笑意没有一丝减弱,渐渐地,他眼里的光也消失了,胸口起伏不再,我彻底跪倒在他身上,大口张着嘴哭泣,但嗓子里发不出声,全是绝望的嘶哑,我的眼泪不断地流淌,像是全身的水分此刻都聚集在了泪腺,几乎就要哭出血来。
陈诺,我的陈诺。我没能挽救回任何一个陈诺。
我无法呼吸,窒息感再次来袭,我妥协,窒息吧,就让我窒息吧,把我也带走吧,死了就好了,死了就都好了,我就不必再对你歉疚,不必再依恋你的温暖了,让我也一同死去吧!
我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最后两眼一黑,也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