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陈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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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眼醒来，一束暖橘色的灯光悬在头顶，昏暗中，依旧亮得刺眼，我不由地眯了眯眼睛。耳朵鸣叫得厉害，像是有台割草机在“嗡嗡嗡”地运作，脑子混沌一片。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背部传来柔软温暖的触感，是独属于棉被的干爽，并伴随着一阵弹簧的“咕叽”声。不一会儿，便听到电热水壶“嗒”的一声，提醒着水已烧开。

　　我支起身子，深深的疲惫感再次弥漫开来，欲将我拽倒下去。环顾四周，电热水壶在“呼呼呼”地冒着白汽，像是雾，正不断地通过那个小小的金属口向我扩散而来，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抓紧了我的心脏。一阵凉风从右手边的窗户缝里泄漏进来，我不禁激灵了一下，瞬时清醒了意识，惊觉自己已身处旅舍小屋内。

　　那么，“陈诺呢？！”我慌张着起身，趿拉着鞋子，身子似乎还没完全复苏，四肢非常不协调，使不上力气，于是我不出所料地摔倒了，纸质拖鞋在刹那间撕拉开裂。“咚”，动静很大，房门随即开了，眼前晃过来两道身影，是徐琳静和廖晨。

　　“别乱动，你还没从衰亡中缓过来呢！”廖晨扶起我，又把我拉回到床上，愣是把我给按倒了，盖好被子。“陈……陈诺呢？”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很轻，很细的嘶哑。徐琳静读懂了我嘴唇间的嚅动：“他也在房间休息呢。”听罢，我松了口气，于是又闭上眼，倦意与困意一并袭来。

　　恍惚间，听见房门又是一开一闭，再次睁眼时，廖晨与徐琳静已经不见了，屋内又恢复了宁静。我继续恍惚着，不知道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也不再分辨得清现实与梦境，只感觉到周围的场景在飞快地变换。我一下子在林子里奔跑，一下子又泡在溪水中；骨架上的白色蠕虫飞快地爬行过来，那只野猫瞪着金色的眼睛冲我低吼；陈诺摇晃着身子不停地自言自语，王子豪与林涛在篝火旁细声地谈话。各种人声不间断响起，在我的脑子里旋来转去，一切都是模糊老旧的样子……

　　我好像变成了一条鱼，那些场景忽大忽小，人声忽近忽远，他们都面目扭曲着，然后我突然眼前一黑，四周便随之安静下来。我的手里正抓着一只苍老的手，长长的指甲满是污垢，斑驳着可怕的疤痕，但我却格外珍惜，不舍得放开。然后我感觉身后有股强大的吸力，将我用力拉拽过去。我死命抓着那只手不放，于是它被我掐得没了血色，上头满是我的抓痕，我们在不断脱离开去，我只能揪住那些长指甲，但它们好滑，好脆弱，终于还是被我扯断了，于是立刻鲜血满溅，喷洒了我一脸，我张着嘴，大声喊着“不要啊！不要！”，于是嘴里也挥洒进血滴，伴随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随后那只手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瞬时感觉到无比的窒息，于是大口喘息着醒了过来，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放松的心再次被这恼人的梦境揪紧。我必须去查看一下陈诺，确定他的存在才得以安心。

　　拖鞋破了，自己的球鞋又沾满了泥，还得蹲下身子去系鞋带，我没那力气，也没那工夫，索性打着赤脚出了房间。隔壁的房门虚掩着，门外洒露着里头橘色的光线。我推门进去，房间里很安静。

　　床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诺，我慢慢地靠近。他在很浅，很浅地呼吸着，睡得很安稳，于是我的心情也随着他呼吸的节奏稳当下来。我抚摸他的额头，拨去他眉眼上的散发，因为他的眼皮常常一皱一皱的，定是那散发弄痒了皮肤。我蹲下来，守在他的床前，熟悉的奶香再次充盈在四周，好温暖。

　　被子盖得很是严实，这对他的腿伤可不好，伤口是需要透风呼吸的。于是我费力绕到床后头，掀开被子，想把他的腿露出来，却发现他腿上的伤口不见了，仅仅是条很普通的，老年人的腿。皱纹缠绕，干巴巴的样子，完全没留下任何疤痕。衰亡现象的尾巴还在，如此严重的腿伤却能愈合得那么快？我难免疑惑不解。也许是要先愈合了致命伤才能保住性命吧，就像张凯的牙齿，不就补全了么，我茅塞顿开。

　　我的睡意再次袭来，于是握着陈诺的手，头一歪，倒在他的床头昏昏欲睡。

　　门又开了，传来一阵拖鞋声，声音停在了我的身后，我懒得回过头去，便不动弹，等那声音开口。

　　“白茹，咱回去睡吧，地上凉。”身后响起的，是徐琳静的声音。没有任何嘶哑，气息很流畅，看来她已经不怎么咳嗽了。

　　然后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悬空，于是微微睁眼，看到林涛正抱着我回房，我便又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回了房后，我确是没了睡意，便拉了徐琳静说话。她递给我一杯温水，又往里头放了几勺红糖，让我喝了补充体力。我接过来，嫌烫，于是慢慢地呷，声带受到润泽，渐渐恢复了运转。

　　“你们在哪儿找到我们的？”

　　“你是在那棵银杏树旁，和我们一样。而陈诺却是在寺庙门前。”

　　“你们一直守在这两个地方？诶？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两个地方的？”

　　“我们本是只打算守在银杏树旁的，并没有料到寺庙也是归世地点。话说，你和陈诺怎么是不同时回来的？”

　　“什么？！”我有点听糊涂了。

　　“陈诺傍晚就回来了。还是别人来通知的，说是有人在寺庙前晕倒了，看脸熟，像是张大爷家的旅客，所以林涛和王子豪过去帮忙，一看，竟发现是陈诺，便赶忙抬了回来。然后我们又在庙里庙外找了你半天，却始终未见你的影子，急得慌。等入了夜，又过去银杏树那边找找试试，正好看见你从雾气中摔了出来，我们这才放的心。”她努努嘴，提醒我喝红糖水。

　　红糖水的热汽打到我的脸上，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说来也是奇怪。陈诺回来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的，甚至还穿着那件白毛衣，脚上的伤也不见了，就只是一个穿着很年轻的怪老头。”她想着，又回忆起那幅画面，竟笑出声来。

　　我已经无法呼吸了，便颤抖着手将水杯往床头柜上搁，一晃神，错置在空中，茶杯便一个自由落体，咔嚓，碎在了地板上。我呆坐着，徐琳静惊叫了一声，便过去捡拾茶杯碎片。我盯着地上那摊四溅的棕红色液体，还是无法呼吸，于是我不断，不断地喘息，但似乎气管不在了，不管我怎么呼吸都没有氧气进入肺里。

　　然后我趁徐琳静不注意，冲出了房门，直接扑倒在陈诺身上，使劲，使劲地摇他，他的头便随之东倒西歪。

　　“你，你是不是陈诺？！”我尖叫起来。他终于眯开了双眼。

　　徐琳静还是跟了过来，她从我手中救下陈诺：“你要把他摇死吗？！”

　　我无视她的愤怒。

　　陈诺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恩”。

　　“那你昨天干了什么，今天又干了什么？你说！你回答我！”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尖利得刺耳。

　　“昨天，我……我去了公园……里头好大。然后，然后我迷路了……我怎么就记不清路了呢。我，我好累，然后就在那儿晕过去了……醒，醒来后，又知道了自己在哪儿。就顺道，顺道摸了回来。但是，我太……太累了。走到寺庙，我实在走不动了，所以我……我又晕倒了。醒来后，就在这儿了。”

　　“去了公园？我去你大爷！”我怒吼着，跪倒在床边，拼命，拼命地深呼吸。

　　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我满怀着怒气与他对视。他的两眼深凹进去，空洞，无边的空洞。

　　“你认识我吗？”我颤抖着声音，眼泪不争气地直往外冒。

　　他静静地看着我，努力地回忆着，眼里的他是无尽的沧桑，头发白得像纸张热烈燃烧后的灰烬，被风轻轻一吹就能飘上天去，他的双眼那么浑浊，如同水沟里被泥鳅搅混了的污水，浑浊得分不清瞳孔的轮廓，我的影子就倒映在这潭脏水里，摇曳着，仿佛随时就会栽下去。

　　“快回答我。”我没了力气，恳求他，哀求他，最后的那线希望在摇摇欲坠。

　　他那两池污水终于填满眼眶，溢了出来，并没能滑落在下巴尖，而是消失在脸上的道道沟壑中，干枯的脸得到久违的滋润，立刻显得紧绷，仿佛马上就能炸裂开来。

　　他的眉毛抖动个不停，嘴角下歪：“对，对不起。我记不得了。”

　　那么，那么柔软的声音，熟悉得连在梦中都能忆起，此时却化了利剑刺穿我的身心。

　　我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安静，大脑快速运转着。事实已经显然，陈诺未能归世成功，眼前的陈诺就快衰亡。但距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说不定我可以带他归世，然后让他救回我的陈诺。

　　徐琳静在一旁摸不着头脑：“他定是老糊涂了。”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回了房，躺下装睡，等待徐琳静的离开。脑海里的计划清晰得就快蹦出来具象在眼前，我的内心跳得猛烈，急切得近乎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