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志——拘魂

  紫衣又拿着名册在我身旁认认真真地看时,我也在静静地看他,月牙白的皮肤好似透明的,细长眉毛下璀璀生辉的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向上翘,嘴唇不用涂口脂就是天然的浅浅朱色,听说人间最美的男子叫潘安,我是见过的,并没有紫衣好看。可是紫衣好看的太阴柔了,难辨雌雄,所以每当此时,我就会问:“你怎么长得跟个娘们是的呢?”

  他冷冷的瞥我一眼:“你不也是。”他就是这样清冷的性子,对别人都爱理不理,一个字也不多说,对我已经算是好多了,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和他绑在一起,大概已经度过了几千年的时光了吧。旁人只叫我们拘魂,叫我,也是叫他。我想着,也不能天天叫他“哎”、“喂”或者“那个谁”,他爱穿紫色衣服,我学他同穿,也唤他紫衣。

  那本册子上记录着人间众人的寿数,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谁命数终结时,拿着锁魂链去捆他,把他带回地府。紫衣是很铁面无私的工作狂,名册上记载着谁在寅时三刻死了,他就不可能让他的魂儿在人间飘荡到寅时四刻,差一丁点儿也不行。我不一样,我这个人心软又很好说话,对工作也吊儿郎当的,只要那些冥鬼泪眼婆娑的一求我,我就应了。

  有一次碰到一个男的酒醉掉下山崖而死,他一直求我们说想回家和女儿好好告个别,紫衣自然是不同意的,那人眼巴巴的跪在地上看我,于是我大手一挥就让他去了。紫衣走到我面前狠狠瞪我,我嬉皮笑脸凑过去说:“你没生过女儿你不懂,让人家道个别而已嘛,我们又不会少块肉。”他转过脸留给我一句冷哼,我又跑到他耳边絮叨:“我看他平生也做了不少好事,饶人家一时半刻的,就当咱们也积德喽。”紫衣还是不说话,却也没去追那魂魄,我在一旁贼眉鼠眼的偷笑,想着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还有一次去捉一个水鬼,水鬼这类鬼很有意思,一个人成为水鬼之后便蛰伏在水底,只有把人拖入水中溺死、或者遇到跳水自尽或失足落水而死的人,接替他们成为新的水鬼时,自己才能去投胎。那次遇到的水鬼是个年纪轻轻、剑眉星目的少年,却因一直没找到替身,而错过了最后的投胎机会,被水底的阴气十足十的侵占了魂魄。我们去带他走时,他说想听完这首歌,我静下心仔细听,果然岸上有人在唱歌,“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歌声婉转悠扬,足以称得上是可绕梁三日,我不禁感叹了一句:“真好听啊!”紫衣却在我耳边煞风景。他说:“你以为岸上唱歌的妇人是谁,就是她害的这个男孩成了水鬼。”我打个哈欠:“那又如何,你瞧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听完这首歌了,可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就听着便是了。”紫衣半晌叹了口气:“不值得啊!”我笑着望他:“这世间最不该问的就是值不值得,哪有值不值得的衡量呢?只有愿不愿意而已,你看这少年在水底呆了多少年了,却一个人也不曾害过,落得个不但无来世还要被我们带到地府受苦的下场,你说原因是什么呢?大抵因他本性良善,又或许他只是想要歌声陪伴呢?无论如何,我们许了他这最后一个心愿便够了。”紫衣听着歌声,不再说话了。

  紫衣看完了册子,指着一处房屋对我说“就是这家”。我接过名册一瞧,“方晓彻,男,享年12岁,感染时疫而死。”心中想着可惜哟,这么年轻。轻车熟路进了屋,我把锁魂链往床上瘦弱的男孩脖子上一套,就要往出走,却不知被什么拽住了衣角,回头一瞧,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眼睛哭成了泪桃,小巧的鼻头也红红的,她抽抽搭搭的说:“让我和弟弟再说几句话吧。”我目瞪口呆,她居然能看的见我,还能拉的住我,见我一脸惊异之色,她抹了抹眼泪,边哽咽边说:“哥哥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星阑呀。”

  我的思绪飘回到好多年前,有一日,我们到了洛阳一个小镇。紫衣照着名册念着:“许芳翠,女,享年88岁,于睡梦中去世。”我对着晨曦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挺好,没病没灾的。”说话间,我们两人便已落在屋内,床上躺着一个雪鬓霜鬟、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嘴角都是含着笑的,我心下想:下一世一定是好命数啊。屋内一群儿女正不住的哭泣着,这场面实在是司空见惯,倒是有个约三四岁的小姑娘,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和紫衣的方向,我不以为然的想:这小屁孩大概是在发呆,反正凡人是看不见我们的,我嘴里漫不经心的叫道:“许芳翠啊,许芳翠啊,时辰到啦,跟我们走吧!”那老婆婆的魂魄便从肉身中分离出来,站到了我们身边。

  紫衣把一切打点妥当,我就往出走,一只脚迈出门来,另一只却迈不动了。我低头一瞧,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牢牢地抱着我的腿,皱着眉头问:“紫茄子哥哥,你们要带我外婆去哪儿?”我打量了一圈屋内哭丧的人,生怕惊动了这些凡人,就把小女孩抱到了屋外。把她放到地上,我着急地问:“你能看得见我?你也能看的见他和你外婆?” 她很乖决的点了点头,又问:“紫茄子哥哥,你们要带我外婆去哪儿?”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是紫茄子?”她一脸天真地说:“你们两个都穿了一身紫,好像紫茄子呀!”紫衣轻轻咳了一声,我知道时间来不及了,便挥挥手叫他带着魂魄先去交差,我来对付这个小麻烦精。

  我蹲下身来,慢条斯理的对着这个小鬼头说:“人老了呢就要去另一个地方,然后重新开始,你外婆现在就去另一个地方了,你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她不会受苦,也会想你,你也可以在心里想她。”没想到小姑娘立刻就哭了,抽噎着说:“那我再也见不到外婆了吗?”我严肃的点了点头。实际上她一哭我就慌了手脚,但是仍然故作镇定的说:“所有人老了都要去另一个地方的,你有一天也要去。”她抹着眼泪问:“那我什么时候去呢?”我想了想说:“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她太小了,大概也不是很明白,还是哭个不停,整张小脸都哭的红通通的,我手足无措,只得搂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哭累了,声音渐渐弱下去。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她还在身后喊着:“哥哥我叫星阑,你以后可以来找我玩。”我回头说了句“好”。实际上心里却想着,我来可通常没什么好事,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如梦初醒的想起来了,没想到我再见星阑,竟是带走她的弟弟,没来由的感觉有一些愧疚。星阑走过去摸了摸弟弟的头,眼泪无声的滑落在裙角,晓彻虚弱的笑了,说:“ 我的私房钱呀,全都藏在书架上的花瓶里,姐姐拿出来收好,以后留着做嫁妆!”听到这话,星阑的眼泪更是止都止不住了,搂着弟弟只是一直哭着。紫衣撞了撞我的胳膊,我便懂他是要催了。上前把她二人分开,让紫衣带走晓彻,星阑抱着我的胳膊还是流着泪,眼泪把我的袖子都浸湿了。

  过了好一会,我才觉着不对,许多年前我搂着哭泣的星阑时,她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屁孩罢了,现在可不行,她已经快是个大姑娘了,我轻轻地把胳膊从她的怀里不动声色的抽出来。星阑渐渐不哭了,她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星阑是夜将尽的意思,而晓彻是天完全亮起来,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就离开我了。”我有些无奈的安慰她:“人的命数是天定的,先来后到都是轮回中无法改变的,你别伤心了。”星阑沉默了半天,像鼓起勇气似得问道:“哥哥,你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离开吗?” 我立刻拒绝:“ 不行不行,天机不可泄露。”星阑委屈的咬着嘴唇,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泪水,眼看着又要哭了。我无可奈何的止住她:“我悄悄的看一下,若你是自然死去,我便告诉你,若你是种种机缘巧合下又或是被害而死,我便不能说了,你会下意识的避开那些不明显的危险,那便是逆天改命,我们都会受到惩罚。” 见我严肃起来,星阑很老实的点了点头:“那是什么样的惩罚呢?”我转转眼珠:“我也不知道,大抵就是因果循环,永堕轮回吧。”

  我右手一转,一本名册便赫然出现在手上,我翻啊翻终于找到了星阑的名字,却不禁大惊失色,她的名字下居然是一片空白!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命数。实在是太奇怪了。思索着前世因,今世果,我又拿出另一本名册,不可置信的看完,再拿出一本......星阑在旁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手边的册子堆成了摞,好奇地问:“哥哥找不到我吗?”过了许久,我收起所有的名册,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轻声说:“星阑,你静静地听,不要害怕。”

  “第一世时,你巧言辞令、诽谤害人,死后入拔舌地狱;第二世,你离间骨肉,挑拨亲眷,死后入铁树地狱;第三世,你杀人后遁逃一生,逍遥法外,死后入孽镜地狱;第四世,你销毁证据,致使他人蒙冤而死,死后入铜柱地狱;第五世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后入油锅地狱......”我絮絮说完,星阑早就呆住了,涕泣如雨的说:“九世恶人!想不到我竟做了九世恶人!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她趴到我的颈窝哭的肩膀一抖一抖,像只脆弱的小兽,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抬起朦胧的眼问;“可是我这一世并未做过任何坏事,还会入地狱吗?”我心里如遭钝物重击,艰难的开口:“今生名册上......是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意思?” “可能会无故枉死。死后入枉死城。”

  枉死即非寿终正寝而死,由于意外、谋杀、灾乱、含冤身亡等等都被称为枉死。枉死之人都会被关押到枉死城里,枉死城毗邻奈何桥与血盆苦界。主管枉死城的是十殿阎罗中的第六殿阎罗王-------卞城王。如果一个人的寿数是九十岁,但是二十岁时无故枉死,就要在枉死城里生生受着七十年的时光煎熬,

  见我面色凝重,星阑挤出一丝笑容劝我:“也许我十几岁就该死掉了呢?那么只在枉死城里呆一两年也有可能的呀!”我阖上眼睛,轻轻的说:“星阑,你可知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人间一天,地府一年。更何况名册上并未写明你的寿数是多少,我也不知道你要在里面受多久的苦。”星阑慢慢闭上眼,泪滴无声:“前世因,今世果。我受多大的磨难也是活该的。”

  我闷闷不乐的回去时,紫衣在门口等我,他面色冷峻的看着我被星阑泪水打湿的衣服,说:“你去了好久。”若是往日的我,一定会嬉皮笑脸的说:“怎么,一直等我呢?”但今日的我知道了太多无法消化的讯息,整个心都被坠着不能落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要往里走。紫衣捉住我的袖子,紧闭的嘴唇一张一合:“你不要多管闲事,惹火烧身。”刹那间便是一股火窜上来,想忍也忍不住,终是意难平:“偏偏让我遇见这事,便是命数里写好的!怎么能不管!”紫衣的脸通常是没有温度的,终日无波无澜,也很少有悲喜的变化,此刻很难得的染上一丝愠怒的红,倒更添魅惑。他皱着那弯眉:“你若帮她逆天改命,一定会受遭受天罚,这是你我二人担当不起的!”我狠狠甩开袖子:“是我自己的过!当然我自己背!与你无关!”

  从那以后,我常常跑去看星阑,担忧着她会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她总是很高兴,拉着我讲着许多人间的趣事,有时蒙住我的眼笑着打闹,有时蛮横的非要教我绣花,有时也害羞的跟我讲隔壁那个俊秀的少年。她仍然像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女,我便也只能欲说还休,当个尽职尽责的好哥哥。紫衣也依然一丝不苟的做着原本属于我们两个的工作,我常常望着他孤单的背影感觉到那阵不知何处生出的惆怅,丝丝绕绕、如影随形。我想我正向着一条迷惘又凶险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不能后退,不知道被什么推着,一直一直茫然的走下去。看着星阑水光潋滟的眼,那些前尘往事她都忘却了,那些血淋淋的深重罪孽她都在地狱里的苦难中抵了,今生她只是个纯真良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可为何还是有着不可度量的奇异命格呢?或许那九世累计起的孽债,当真是还都还不清的吧......我也骗着自己,既然已经掺进这些事里,便都是命数里写好的。

  有一日我正与紫衣去拘魂的路上,突然没来由的觉得心绪不宁,跳漏了一拍似的躁动不已,怕是星阑出事,我便要即刻离去。紫衣又拉住了我,他凝重着脸,眉宇之间染了一丝悲伤地萧然之色,他问:“你一定要去吗?”我点点头,他缩回了手,只道了一句“好。”我没想太多,转身就飞奔着离开了。

  河边垂柳下,一个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的壮汉正狠狠掐着星阑的脖子,我看见星阑整张脸涨的通红,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我连忙过去狠狠地将锁魂链甩向那獐头鼠目之人,转瞬间那壮汉就轰然倒下没了气息。我接住星阑,唤了好几声,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忍不住捂着脸向隅而泣,片刻之后,有双小手柔柔的抚上我的肩,我低头一看,星阑虚弱的眯着眼微笑着。我哭笑不得的说:“还乐呢?小姑娘,你都差点被人掐死了。”星阑小声说着:“有哥哥你呢,我哪那么容易死的。”

  眼看星阑没大碍了,我便回到拘魂处寻紫衣,却没看到他的踪迹,遍寻天地都找不到,我心下顿觉不好,忙回到地府。抓了好几只小鬼,问他们可有看到紫衣,有一个竟瑟瑟缩缩的指着枉死城的方向。

  进了枉死城,头顶战盔,身着铅甲的卞城王怒目直视,我在他的目光下顺从跪倒,他瞋目切齿的说:“拘魂,你擅自逆天改命,使九世恶人平安渡劫,反致他人殒命枉死,你可知罪!”我低着头:“我知罪,只是请您放了紫衣,让我一人受罚。”他冷笑着:“别人种的因,他去了结了果,他愿意代你和他九世恶人受罚,我怎么能不成全他,至于你的苦,呵呵,慢慢熬着吧!”我出乎意料的抬起头,看着远处的紫衣,他仍是一袭飘飘然的紫色衣裳,眨着微微上翘的桃花眼,眉似远山,口若含朱丹,嘴角忽的绽开一抹笑意,好看的跟个娘们似的。我的眼泪从眼角一直流到心里,苦的发慌,我想问对他说不值得啊,却又想起曾经我说的那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我捂住眼睛,不能自已。这时只见卞城王一挥衣袖,我就被逐了出来。我在枉死城外跪了许久,还是不得而入,只得放弃。

  从此便只剩下我一人身穿紫衣,整日拘魂了。我让自己整日忙个不停,一丝不苟的按着名册不让那些孤魂野鬼多在世间游荡多一刻钟,只盼着我的认真勤勉能够洗刷自己的罪,也少让紫衣少受一些苦楚。我也不常笑了,这些沉重得事情都压在心头,我如何还能没心没肺的高兴呢。

  星阑已经看不到我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今生关于我的记忆也消失了,想问也无法。渐渐地她长成了一个艳若桃李的香草美人了,也与隔壁的俊秀少年相知相许,她凤冠霞帔出嫁那日,我翻了翻名册,上书她八十二岁时与夫君一同死于风寒。生同衾,死同穴,我想这是很好的结局了,微微安了心。也更为拘魂而忙碌着,半冷半暖里重复着的年年岁岁在我眼里如流光飞舞,半梦半醒间都模糊了影子,只剩下一张紫衣不清楚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我趴在名册上睡着了,迷蒙的睁开眼时,眼前一个冰雕玉琢、唇红齿白的男子正嬉皮笑脸的打量着我,见我醒来,他嬉皮笑脸的凑到我眼前,问:“你怎么好看的跟个娘们似的?”

  我终于知道我的惩罚是什么。

  “拘魂鬼”————通常是二人同进同出,喜穿紫衣,身上携带着记载死者姓名与寿数的名册,按时到达死者身边,唤出名字,那人便会魂魄与肉身分离开来,拘魂鬼用一条能够锁住魂魄的锁链将魂魄带往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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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老虎的_

分类:悬疑灵异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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