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璎珞还没睡,半明半暗、一点如豆的灯火下,她眯着眼睛在一件藕荷色蜀锦缎裙的领口袖口绣着密密匝匝的粉红合欢,配着明翠的浅碧花叶,针脚整齐,线条流畅,配色也清雅好看。璎珞不禁想起曾经出嫁前在闺阁里时她就极爱女红刺绣,府里聘了天香阁里最有名的绣娘教她,她也聪慧细心,锁绣、双面绣、锦纹绣样样都学得好。那时她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像眼珠子一样捧着娇惯着,对弟弟都没对她好,偶尔不小心被银针刺破了手,娘就急的要哭了。那时娘常说:“我女儿这样的家世样貌,什么样的人嫁不得,就算不会女红,请十个八个绣娘又如何?”璎珞总是抿嘴笑笑,她想着十指连心,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心意能够穿在所爱之人身上,那便是的的确确的称心如意了。
幸好有着这一份好本领,足够能让她如今卖绣为生,璎珞绣的花样都是桐镇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们争着抢着要的,她知道什么花样时兴又惹她们新欢,菊花纹、牡丹纹、鸳鸯蝴蝶纹、福寿三多纹,从早到晚也是绣不完的。她不禁低头看看手持银针的手,早就不是曾经水葱般的芊芊玉指了。日复一日的劳作,粗糙长茧且不必说,冬日里还浸在冷水里洗菜洗衣,前两年生了冻疮,手上都是破裂糜烂的鲜红色水疱,又痛又痒,当真是苦不堪言,眼瞧着天渐渐凉了,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复发。这时睡在床上的珍儿梦呓了两句,奶声奶气的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转了圆滚滚的小身子又睡熟了。璎珞走到床边细细的给她掖了掖被角,也端详着她恬静的睡颜。珍儿三岁了,胖乎乎的脸蛋上两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又圆又亮,小小的唇瓣总是红艳艳的,谁见了都说这孩子生的真讨喜。璎珞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滑到了嘴角,本来这床上躺的,不该是只有珍儿一个的。
当初璎珞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肚子里的双生子折腾了她一天一夜才出来,她累的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气若游丝的抱着怀中的双生子,心里也是满满当当的暖。珍儿娴静可爱,浩儿淘气好动,旁人都说她得了这样的一双儿女,真是别人修都修不来的好福气,可这样难得的福气她显然没有守住,浩儿一岁时连夜发高烧,整夜啼哭,药石无灵,冷雨夜里她抱着怀中烧的满脸通红的孩子,敲遍了所有医馆的门,有的干脆无人应答,有的大夫掀开小被子看看浩儿的脸就摇摇头。她哭哑了嗓子也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一点点变得僵硬而没有温度。璎珞给浩儿穿上了虎头鞋,是她怀孕时候一针一线做的,杏黄色的棉布,鞋头是个威风凛凛的老虎头,两个活灵活现的大眼睛,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王”字。老虎是百兽之王,能够驱灾辟邪,璎珞希望可怜的孩子到了地底下也没人欺负他。璎珞就这么送走了浩儿。
还好珍儿还在,她会娇滴滴的喊“娘亲,娘亲!”,也会望着冰糖葫芦流口水,但却很懂事,看看就走,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耍赖般的吵着嚷着让父母买。有珍儿在,就有念想,就还有一份盼望。璎珞吸吸鼻子,抹去眼泪,窗外秋风阵阵,吹拂着梧桐叶子飒飒作响,璎珞想:如今可真真是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四年前,父母为璎珞请的先生告老还乡,因此举荐了自己的学生来继续教璎珞。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璎珞的父母却是极开明的,父亲说多念一些书是好事,自己的女儿应当明事理,有学识。于是须发皆白的老学究就换成了清瘦单薄的蒋文舟。初见那日,他打廊下过,远远地就看到了璎珞着一身碧色水波纹绸裙俏生生的站在院中柳树下,他在背后说:“如凭细叶留春色,须把长条系落晖。春日已尽,姑娘盯着柳树怎么瞧也不能留住春色的。”璎珞转过身,指着领口绣着的几枝翠绿柳叶说:“我自然知道春光不再,所以你瞧,我这不是把它穿在身上了吗?”蒋文舟楞了一下,舒展开眉眼,笑了。璎珞真真切切的看着面前长身而立的男子,鬓若刀裁,唇极薄,娘常说,薄唇的男子通常都是是薄情人,璎珞忘记了。他眼神却是很温柔的,璎珞想到一句词,在准确不过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有一日在书房里,他读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璎珞情不自禁接上:“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对上蒋文舟和煦如春风的眼神,璎珞不自觉低了头,掩住羞赧的脸,又说:“ 凤求凰是很美的,可白头吟却是哀婉十足,让人叹息。”蒋文舟想了想:“可是最后司马相如幡然醒悟,夫妻二人和好如初了,如此,也不算是负了卓文君。”璎珞猛然抬起头来,气极:“那如何才算是辜负?布衣荆钗、当垆卖酒的勇气,和独在异乡、望月难圆的孤苦,他都辜负了!”一股脑吐出这些字句,末了,又有些感叹的说:“可叹世间皆是女子多情,男子薄幸,能得一人心,又能白首不相离,实在是太难了。”片刻,蒋文舟走近,正对着璎珞的脸:“你把柳叶也绣在他身上,柳叶合心,这么深的羁绊,谁舍得负你?”璎珞又低了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但嘴角分明翘了起来。
两番寒暑过去了,三月云初霁的时候。蒋文舟来提亲了。璎珞蹑手蹑脚的想凑到门口偷听,还没站定,就看到父亲生气的摔了茶杯,把他赶了出来。璎珞伏在母亲的膝头哭,眼泪都浸在那件铁锈红绣着金线菊的裙摆上,母亲皱了眉:“不说家世门第,单看他生了副薄情相,又没什么志向和心气,就知道哪里都是配不上你的。”璎珞眼里闪着泪花:“母亲怎么如此迷信,面相难道是天定的吗?况且明年他会进京赶考,他不是没有才华,我相信他定会高中的。”母亲摸着璎珞的头:“你别犯傻,母亲比你年长那么多,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是什么德行,一眼就能看到底,你父亲也不同意,你听话,门当户对这句古话,总是没有错的!”璎珞急的变了声调:“家世门第也不是谁生来就可以挑的,我宁愿嫁给他穷苦一生,也不要嫁给那些有钱的纨绔子弟!”母亲也生气了:“你觉得他有才华?揣在兜里的锥子可能会不冒尖吗?他没有什么出息,你别想着他了,我不可能会让你嫁给他!绝无可能!”璎珞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她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温和的,柔柔的抚着她的脸,说着好多好多关心的话。璎珞抬起头,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起身边哭边跑了出去。
那天起,璎珞就被关起来了,窗外是鸟语花香,自己却身处铜墙铁壁,有一日听见守在门口的家丁闲话,说昨日做药材生意的郑老爷为他家的大儿子来提亲了,璎珞在屋里急的直转圈,怎么能够嫁给一个没见过的人呢,难道爹娘真的如此狠心,要把自己关到出嫁那日,从这个牢笼直接跳到那个火坑里吗?又有多少天没见蒋文舟了呢,不知道他此时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的忧心难过。璎珞狠下了心,开始绝食。
女儿家那样柔弱的身子,没几顿,璎珞就晕了过去,意识混沌时也听到娘急的直哭:“你个小没良心的,这是拿刀往娘的心窝里戳啊!” 璎珞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没有旁的办法。深夜里,她睁开眼,娘在床边守着她,睡得正沉。璎珞悄悄下床,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义无反顾的打开门跑进夜色里,也跑进无法预料的未来。
见到蒋文舟的时候他眼底写满了震惊,璎珞扑到他怀里,抱得踏实:“带我走吧!我们去别处,再也不分开了。” 他摸着璎珞消瘦的面颊:“你父母当真如此狠心?” “哪里是狠心呢,也不过是为着我罢了,没办法的,等过了几年你高中状元,再带着我风风光光的回来,那时候他们哪还有不应的道理?” 他们雇了马车,连夜出城,真正要离开的这时候,璎珞才感到心底思思绕绕的悲伤都蔓延开来了。蒋文舟的眼里都是温柔:“可惜日后再见不到院中绿柳了。” 璎珞低喃:“是啊,再见也是一树青青伤心色,倒是白白的让人难过。”蒋文舟便道:“别想着绿柳了,我们去桐镇,听说那里遍地都是梧桐,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璎珞被吸引了注意,忙问:“我也听过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可是,也没见谁说真见过凤凰呀。”蒋文舟凑近了些,与璎珞眼对着眼,笑着说:“我们选一处栽有梧桐的庭院,你不就是那金凤凰了吗?” 璎珞的脸又红了,不自觉的低垂着眼,羞得不敢看他。
如此便来到了桐镇,安家立业,两柄红烛,一床新被,上无高堂,下无酒席,二人就这样简单的拜了天地。很久以前,璎珞也想过自己成亲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定是要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铺十里红妆,那人捧着花球牵着同心结来迎她,自己凤冠霞帔、花钿琼琚,戴着美玉步摇婷婷袅袅的一步一步走向喜房,然后有个大胖小子压床,母亲和族里的姨母们撒帐,铺一床的花生、桂圆、荔枝......最后龙头镜、较剪尺,一梳子孙满地,二梳白头偕老......可想象与现实是如此不同,但璎珞心里是甜的,眼前虽只有两柄红烛,她看在眼里也是桂馥兰馨,等那蜡烛红泪燃尽,璎珞就变成了同那床新被一样簇新簇新的小媳妇了。
第二日璎珞早起,对镜梳妆,双手灵动翻飞轻绾青丝,梳了妇人髻。对着屋里娇娇的叫了一句“夫君”,心里终于是十足十的踏实了。可惜好景不长,蒋文舟不过在家住了三四月便出门了,说是早早入京提前准备来年春闱,璎珞并不能阻了他的前程,她也知道每年春闱前各地学子也有很多提前赶路进京城的,为的就是能在同辈中争得一个好名望,如果能让监考与考官有所耳闻,便是事半功倍了。她只得泪眼汪汪的送她的夫君远行,虽不敌梁祝的十八里相送,却也走了好远,璎珞心想,此刻便是懂了梁祝的心境,这十八里在他们看来恐怕也是很短很短的了。
璎珞的眼泪流了一路,直到蒋文舟不许她再送了。他说:“一大早出门,不让你送你却偏跟着我,现在都正午了日头毒得很,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我怎么放心,就到这里吧,快回家去。”说罢,挽住了她的手。璎珞塞给他一个紫金海棠荷包,眼中泪光点点:“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蒋文舟握紧了她的手,轻轻的说:“放心,我懂,定不会负你!”他就这样转身走了,璎珞在背后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变小直到到消失不见才回去,眼泪又是流了一路,也边哭边笑的想,真好,他都懂得。在这世上能遇到一知心人是多难得的事呢。
蒋文舟走了之后,璎珞的生活便没了主心骨,日子无聊的发苦,又常挂心夫君的饮食起居,整日里总是优思缠身,幸好隔壁热心肠的郭大娘总来看她,同她一起做做绣活,聊天解闷。过了没多久,璎珞就开始犯懒、瞌睡,一开始她并不在意还以为是天凉了才会日日贪睡,直到郭大娘拉着她去看了大夫,她才知道自己是怀孕了。接下来的日子就不那么枯燥了,每天都是愉悦的,璎珞绣了好多小衣服小裤子,不知道孩儿是男是女,所以无论是靛蓝、粉红的颜色还是蝴蝶海棠、轻松翠柏的花纹,璎珞都准备了许多。因由着每一日都有事可做,都有事可想,十个月倒是过得很快,像翻了书页似的,唰唰几下就翻过去了。生产那日,阵痛是从早上开始的,几乎一直延续到了第二日凌晨,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更疼,璎珞耗尽了全部气力,两个小家伙才呱呱坠地。抱着怀中双生子那刻,璎珞心里说:“文舟,你做父亲了。”
可蒋文舟却音讯全无,璎珞连一封家书也没收到,心里也不是不急的,内心焦灼的好似着火一般。只是,她不是一个人了,自己可以吃糠咽菜背着行囊跑去京城寻夫,但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却不能奔波远行也不能挨饿受冻。于是她只能努力地做绣活,买菜做饭,操持家务,白日里忙个不停,晚上也不能好好休息,就算哄了孩子睡觉,半夜也要爬起来给孩子喂奶。一年下来璎珞瘦的快脱了相,可她不能停止忙碌,如果不做工,就没有钱,没有钱两个孩子就要挨饿受冻,这是一个母亲所不能容忍发生的,而且一闲下来,她也不能控制自己胡思乱想,想蒋文舟,想他是飞来横祸,早已一命呜呼,或是已有新人在侧、红袖添香,已经忘了璎珞是谁了。于是她日复一日的忙碌着,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了,所以再苦再累,她都咬牙挺着,内心也不断期盼着,期盼蒋文舟能够快些回来。第一年平安无事的过去时,璎珞松了口气 ,却没想到紧接着浩儿就生了急病,发了几夜的高烧并啼哭不止,嗓子都哭哑了,然后就很突然的离她而去了。之后连续几天璎珞以泪洗面,瘫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吃,是郭大娘把珍儿抱到她眼前,生气的说:“你要寻死便由你去,这个女娃我也不帮你照顾了,你留着她自生自灭吧!”说话间珍儿手脚并用的爬到璎珞身上,胖乎乎的小身子一点也不沉,还用软软的小手抹她的眼泪,璎珞看看面前惹人怜爱的孩子,垂下眼脸,眼泪即便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夜很深了,璎珞绣好了藕荷色蜀锦缎裙领口和袖口的花纹,又拿起一个精巧的五毒肚兜。所谓“五毒肚兜”,便是肚兜的正中央,绣上较大的深绿色蟾蜍,周围相称绣上小型的黑色蜈蚣、赭石色蝎子、黄褐的蛇加上白色壁虎,并配以其他花样,即称为‘五毒”。“五毒”是伤害人身的害虫,孩子身着“五毒”肚兜,取其以毒攻毒之意,祝愿孩子不受毒物侵害从而身体康健。璎珞绣的五种毒物四肢分明,活灵活现,最后又用圆金线锁边,不可谓不精致。因着四月前,郭大娘的儿媳小敏生了个男孩,璎珞得空便绣好了肚兜准备送给孩子,当做自己的一份心意,谁知早早地绣好了却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她心想着明日定要送去。
第二日一早,璎珞就抱着珍儿去了郭大娘家,小敏接过五毒肚兜拉着她进屋看孩子,粉扑扑的小婴儿躺在床上睡的正香,璎珞情不自禁的摸了摸他嫩嫩的脸蛋,想起浩儿这么大的时候......心中泛起一片苦涩,小敏知道她想起了伤心事,忙跟珍儿说:“快叫弟弟呀,以后弟弟再大一些就可以和你一起玩了呢。”珍儿高兴地眼睛弯成了月牙,趴在小婴儿旁边上看下看,喜欢的怎么看都看不够。小敏说:“这会儿他才睡得安稳些,不知为何这几日晚上总是啼哭不止,哭的小脸通红让我好生心疼。”璎珞道:“他太小了,才四个月爱哭爱睡也是常事,珍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你多注意些,应该无妨的。”
牵着珍儿回家时,璎珞一路上还想着改日再做些虎头帽、小枕头之类的送给小敏,心里装着事进了屋,也没发现床边坐着个人,那人起身唤了一句“璎珞!”她才回过神来,在细细一看面前的人,长身玉立,着一身蓝衫,温柔的眼和极薄的唇,不是蒋文舟还有谁!璎珞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混沌昏暗,她踉踉跄跄的走过去,一步就就花光所有力气和勇气,到了身前更是忍不住的软软倒下了,蒋文舟连忙扶她,半个身子摊在地上,手上触到他熟悉的体温反而生出一些真实感,半晌,璎珞清醒了,声嘶力竭的喊:“你还知道回来!你还敢回来!”蒋文舟闻言一愣,眼中很快蓄满了泪水:“璎珞你听我说,我进京途中遭山贼打劫,掉下很高的山崖磕到了后脑,失去记忆了。”璎珞恨恨的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编这种混账话来糊弄我!” 他更急,捉了璎珞的手摸向脑后,所碰之处的确时鼓起了好大一个包。“你摸,这个肿块还没有下去呢,我一直什么都记不得,所以只能在山下的农户家养伤,身子好了就四处漂泊,日前才想起回家的路和你。”语毕,将璎珞狠狠地搂在怀中,像要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一般用力,璎珞被他的骨头硌的疼了、怀抱紧的也快不能呼吸了,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静静的湿润了眼眶,还像是怕被发现似的小声的抽泣着。
珍儿打破了这份小心翼翼的宁静,她走到二人面前,叫了一句“娘!”蒋文舟如梦初醒的松开手臂,呆呆的问:“这是,这是我的......?”璎珞把珍儿拉到眼前,柔声道:“这是你爹爹。”珍儿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珠滴溜溜的转了好几圈,小声的问:“你是我爹爹? 珍儿终于有爹爹了?”不等蒋文舟点头,珍儿已经乐开了花,亲昵的钻进他的怀里蹭啊蹭的,再不出来了。三个人抱成一团,哭了笑笑了哭,也说了好多事,璎珞说着自己怀孕时腹大如鼓,说着珍儿小时的趣事也说起了浩儿的离去,蒋文舟细心听着,也紧紧的握着妻女的手,屋子里几乎一整夜的灯火都没暗下来过。第二日早上,璎珞睁开眼,发现枕边是空的,心就立刻揪起来,连忙起身唤了好几句:“文舟?文舟?”蒋文舟端着清粥小菜从厨房走过来:“怎么不多睡一会?” 璎珞笑盈盈的说:“这一夜我几乎都没有睡,总怕闭了眼再睁开,你就不见了,怎么能睡踏实呢,只是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熬不住才睡着了的。”蒋文舟宠溺着说:“那我就在你眼前晃,也陪陪珍儿,这几日都不出门了。”璎珞甜甜的笑着,也点头如捣蒜。
连着儿女情长了四五日,璎珞终于出门了,是去镇上的富户家送新绣好的衣物,珍儿贪睡,蒋文舟便紧着时间跑去街上买些她平日里爱吃的甜品点心。
璎珞回家时心情极好,哼着小曲快进家门时,猝不及防的被一个女人撞倒,璎珞没来得及躲闪,那人又用了十足十的力,倒地时璎珞的手正巧划在一颗尖利石子上,蹭出一道血痕。璎珞正要训斥那人,抬头一看竟是小敏。好几日没见小敏了此刻竟有些认不出,她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好似疯妇。璎珞正要起身,小敏却立刻扑过来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尖尖的指尖扎进脖子上细嫩的皮肤马上抠出血痕,璎珞只能呼出只字片语再使劲也挣扎不过,这时,蒋文舟正巧抱着珍儿从屋里出来,看到这般景象,忙把珍儿放下跑过来抓住小敏,狠狠地把她甩到一边,璎珞刚松了口气咳嗽声,没等多呼吸几口空气就看到小敏扑向了小小的珍儿,璎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还好这时郭大嫂一家人都赶了过来,把小敏牢牢地制住。璎珞奔到珍儿身边把哭泣的她抱住,这时,小敏撕心裂肺的尖叫起来,她指着璎珞:“我的孩子!是你害了我的孩子!”璎珞一头雾水,看向郭大娘正要发问,郭大娘流着泪说:“我的孙儿已经去了。”郭大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平日里总是忙来忙去精神奕奕的样子一点也不显老,此刻看她,熬红了哭肿的眼让整张脸都老态频现。整件事突如其来,璎珞有片刻怔忪,小敏怒目而视:“ 你送完那个肚兜我的孩子就发了高烧,一定是你的儿子死了!就来害我的儿子!”璎珞诧异:“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害一个婴孩?你可以请大夫查验那个肚兜到底有没有毒!”小敏嚎啕大哭、悲痛欲绝:“那就是你儿子化作了厉鬼来锁他的命!对!小儿鬼!你儿子就是小儿鬼!我真应该早早发现,点上红灯笼赶走他!可怜我的孩儿,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就白白的没了性命......”小敏悲怆不已,在场的人都感到了她的伤心,无人言语。突然,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失控搬得抽搐着脸,声嘶力竭的问璎珞:“你把他埋在哪里!埋在哪里了?我要去剖开他的坟把他挫骨扬灰,让你的鬼儿子永世不得超生!”说完,竟用力的摆脱了身边制住她的人,转身向后跑去。璎珞大惊,惊慌失措的爬起来正要去追,郭大娘拦住了她,拍打她身上的尘土:“你放心,她并不知浩儿的尸骨埋在哪里,我会拦住她的,我素不信鬼神之说,况且你也知道小敏怀孕七月时摔了一跤,孩子不得不早产出世,我想,许是先天不足.....”璎珞感同身受有几分动容,掏出手绢给郭大娘擦泪。郭大娘看到璎珞手上和脖子上的血痕,握住她的手说:“你回屋擦药吧,我得去找小敏了。”看着他们一家人的背影,璎珞心里被染了一层沉甸甸的灰,坠的整颗心都往下沉。
珍儿受到了惊吓,整整哭了半夜怎么也不睡。璎珞抱着她一直抱得手臂都酸到抬不起来。才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等璎珞也梳洗完准备躺下时,珍儿却开始说胡话了,璎珞摸摸她的脸蛋和额头,好烫。夜太深了,医馆都关了门请不来大夫,璎珞只得陪在她身边一遍遍的用冷水浸了毛巾帮她降温。蒋文舟坐在一刻,面色犹豫,似是斟酌良久终于开口:“璎珞,今日我上街听说一事,想说给你听,但你听了千万不要难过。”璎珞从容点点头,他说:“我听人说江州一个富户去世了,就多嘴问了一句姓甚名谁,哪知正是你的父母,听说他们还给出走的女儿也留了一份遗产。”璎珞呆住:“怎么可能,父亲母亲身体很好的,怎会突然去世?”蒋文舟便答:“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江州城内人尽皆知,就连我们这小小桐镇也是有人得到消息的,不若我们早些回江州去,你与弟弟多年没见,可能他把属于你的那份吞了也未可知。”璎珞惙怛伤悴,潸然泪下:“父母定是因着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动气伤怀才会染上病的,我怎么有脸回去,那份钱财不属于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她掩面痛哭,又看到珍儿还发着高烧昏睡在一旁,不敢哭出声来,只得捂着脸小声啜泣。蒋文舟劝了她许久,璎珞只是哭着,并不应答。很快,天亮了,璎珞擦擦眼泪,把毛巾又换了一遍,珍儿还是烧着半点热度也没降下来。看着身侧同样一夜没睡眼下乌青的蒋文舟,璎珞哽咽着说:“你不必在劝我,珍儿病了,我哪也不去。你去请大夫吧!”
是夜,白日里蒋文舟请了大夫又抓了药,珍儿吃了药昏睡一天却还发着烧,额头烫的有增无减,嘴里一阵一阵的说着胡话。蒋文舟又煮了药端进屋,平地理却狠狠滑了一跤,药碗应声而碎,他揉着膝盖不断哎哟:“好疼,奇怪,我明明感觉像被人绊了一下。算了,我再去熬一碗药。”璎珞在床上转过身来:“我去熬药,你出门去买个红灯笼回来。”蒋文舟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狐疑:“你也信这无稽之谈,觉得是小儿鬼作祟?”璎珞揉揉发挑的太阳穴:“珍儿烧的直说胡话,我清清楚楚的听见她说什么哥哥弟弟的,我不由得不信,浩儿已经没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珍儿也离开我。”蒋文舟站在原地,沉声说:“好吧,我现在去找红灯笼,你别忘了快去熬药让她喝下。”说完他就急匆匆出了门。璎珞轻声低语:“浩儿,你在吗?若是你在,帮帮娘亲吧,珍儿若是随你去了,我便也活不成了。”
过了一会,蒋文舟还没回来,璎珞准备起身去熬药,正听到门口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瞧是郭大娘和一位老者。“这位是云游经过我们桐镇的张大夫,我们抓住小敏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张大夫比镇里大夫的医术都要高超,只一副药下去小敏的神色就清明不少,现下已经安生睡了,我想着之前小敏把你的手和脖子弄出了伤,女儿家留疤总是不好,就顺便请张大夫来看看你。”璎珞闻言泪如雨下:“多谢郭大娘,我是没事的,请大夫快去看看我女儿吧,她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张大夫走向床边,细细的察看了珍儿的状态,不等璎珞发问,他又折回来,蹲在打碎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碗旁,只见他用手指蘸了蘸碎片里的残余药汤,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又轻轻地舔了舔,一下子脸就变了脸色。愤怒的问:“谁给你的药?这药里掺了吴茱萸、附子、干姜等一些大热的药,怎么可能会退烧,而且还有细辛和商陆,常言道细辛不过钱,商陆也是如此,一旦过了一钱,就会引起中毒。掺在其中却并不明显,只会让人以为是发烧高热而死,这药开的好生凶险!再喝上一两副你女儿这小身子骨怕是就要一命呜呼了!”
璎珞听完整个人如坠冰窖,不可置信的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听见大夫的药方不是这么说的,药是文舟去抓的,他难道会害自己的女儿吗?”这时,蒋文舟拎着红灯笼进了屋,看向屋内三人不善的眼神,慢慢地放下灯笼心里打鼓。璎珞过去紧紧的抓住她的领子歇斯底里的问:“是不是你要害死我的珍儿,你是她的亲生父亲,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闻言蒋文舟眼中反倒了然,一把推开璎珞,很不在意的整理自己的衣领,边说:“你睡得太少出现幻觉了吧,要我说就赶紧回江城去,晚了那遗产可就什么都不剩了,左不过是个女孩,女孩有什么用,又不是男孩。”璎珞觉得浑身发冷,不敢相信的望着那张极薄的唇里居然能吐出那么多伤人的话,是啊,娘说过,蒋文舟的唇是薄情唇,自己怎么忘了呢。璎珞撕心裂肺的喊:“可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啊!”蒋文舟竟然笑了,嘴角挑起高高的弧度:“说实话,我走了那么久,怎么知道这个所谓的女儿是不是我的骨肉呢?”郭大娘听不下去了,扶起璎珞,冲着蒋文舟说:“居然有你这样的浑蛋,现在人赃俱获看你怎么抵赖,我们拿着证据去衙门告你蓄意谋害珍儿,看你怎么嚣张。”蒋文舟波澜不惊的眼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他转身飞快的跑出了屋子。
璎珞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或许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家的钱财,见提亲不成,只能无可奈何的带自己私奔,一阵子之后磨光了耐性就不管不顾的走了,过了三年多听说父母去世,就立刻跑回来拉着自己去分财产,看到珍儿生病耽搁时间便丝毫不手软的想了结了她。璎珞摇摇头,不愿相信自己又被抛弃了一次,也不愿相信自己所托非人。瞥见房内一角兀自亮着的红灯笼,里面的灯火微微摇曳,有些许晃动。璎珞过去狠狠地踩灭了火光,把灯笼的红纸都踩成了碎片却还不罢休。郭大娘走过去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张大夫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提笔写下药方。竟是无人去追刚刚那仓皇离开的人。
三日后珍儿大体康复了,但她有些奇怪那个突然出现的爹爹怎么又突然消失了,娘也没再笑过,自己应该让娘开心的,珍儿这么想着便去摇摇璎珞的手臂。说道:“娘亲,前几日我看到弟弟了。”璎珞狐疑:“哪有什么弟弟?”珍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娘忘了呀?就是娘亲送的五毒肚兜的那个弟弟呀。弟弟来找我玩,不过哥哥来了,把他赶跑了。然后我再睁开眼,就看到娘亲了。”珍儿拿起桌上的红枣糕咬了一口,又说:“哥哥的虎头鞋真好看,小老虎像真的似的,娘亲也给我做一双嘛。”璎珞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摸着珍儿的头发:“珍儿是发烧梦魇了,怎么可能会看到那些。”珍儿看到娘又哭了,便不敢再说了。
几天后璎珞带着珍儿去和郭大娘道别。郭大娘苦口婆心的劝了又劝:“你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背井离乡的要去哪里?留下来好好过日子吧。”璎珞拂去耳边乱发,笑着说:“如今看到梧桐树也是一片伤心色,可这桐镇处处皆是梧桐,我便去别处吧,你不要担心,我早就无家无乡了,但是为了珍儿,我会好好活下去的。”郭大娘听完也不再劝说,蹲下摸摸珍儿的头:“珍儿要听话,别让你娘操心。”见珍儿郑重其事的点了好几下头,郭大娘起身说道:“要走便早些走吧,天晚了不好赶路。”璎珞紧紧地抱了抱郭大娘,便拉着珍儿走了。这次离开桐镇是在白天,与离开江州那晚不可琢磨的苍茫夜色不同,青天白日万里无云,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似乎心里也暖了几分。
珍儿走了几步又望向身后,郭大娘仍矗立在那里看着二人的背影,珍儿冲那个方向摆摆手,却并不是和郭大娘,而是郭大娘身后的自己家门前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看着就是淘气的,也是惹人喜欢的,他穿了一双虎头鞋,杏黄色的棉布,鞋头是个威风凛凛的老虎头,两个活灵活现的大眼睛,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王”字。小男孩也冲着远方摆了摆手,然后,就模糊了身影,再也瞧不见他了。
“夜啼鬼”:————又称为小儿鬼,夜啼儿。是夭折的小孩死后所化,很喜欢增加自己同伴的数量。经常惹得小孩无法入睡而放声大哭,如果放任不管,孩子就会高烧不退。但夜啼鬼很怕红灯笼,所以点灯笼是一个很好的驱逐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