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志——希恶

  这年元月末,京城连着下了三天的鹅毛大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寒梅几点,百姓们在自家炕头上欢喜着 “ 瑞雪兆丰年 ” 。雪停之后没几天,倪城在雾蒙蒙的一个清晨进了京。

  他背着书箧一路走走停停, 听着“冰糖葫芦”的吆喝声,看着热腾腾的烤红薯,还有小贩叫卖的黄澄澄油炸糕,心想着京城果然热闹。这时恰好抬头看到一方匾额,上书“悦来客栈”,与掌柜细细问了价钱,便上了楼。 小二是个麻利人,引他进了一间厢房,又马不停蹄送来水与炭火,倪城已离家一月,这一路风餐露宿,没有感染风寒实属幸运,此时看到热水炭火不禁连连感谢,这店小二说话也十分爽利:“ 我们掌柜的心善,虽是快开春了,但说春寒料峭更担心各位客官冻坏了身体, 公子可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我们店里也住了几位,也许是公子同乡呢!”

  倪城还未开口应答,就见门口停下一位湖蓝棉袍的公子,小二面向此人说道:“ 公子要的热水后厨刚烧好,我马上就给您送去。” 倪城猜这人应该也是一同进京考试的书生,便微笑拱手作了个揖,说:“ 兄台若是着急可以先用我的。” 哪知这人只瞧了一眼就背着手走了并不理会自己,他直起身板正奇怪着,便听到小二说:“ 这位公子姓冷,性子也冷的不得了,平日也就是这样,对其他举子也是爱答不理,就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您见怪莫怪。” 倪城并未在意,只让小二先把热水给冷书生端去。小二又嘱咐了几句店中规矩,就退下了。

  倪城脱下棉袍,屋中温暖,虽不豪奢,却也整洁干净,困意袭来,打个哈欠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本想下楼吃饭,转念想想出门前父亲说的 “ 考不上就别回来!”,不禁叹了口气,还是研了墨准备先写一篇社论。 父亲一生壮志未酬,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倪城身上,别的小孩撒着欢儿在外面玩的时候,他就站在凳子上写字背诗了,也偷偷跑出去玩过的,回来便是一顿棍棒和父亲的怒吼,而母亲只在一旁暗自垂泪,他就再也不敢了。这么多年在父亲的高压下长大,竟从不知何为放松享乐。

  正沉浸在回忆中,一阵敲门声把倪城拉回了现实。门外长衫玉立着两个公子,前头这位的衣裳材料领子皮毛都属上乘,一看便知出自富庶人家,后面那位面目精明,穿着倒是普普通通。站在前面的先作了个揖 :“ 可是倪兄? 在下王一扬,听小二说有举子住进我隔壁,我一人独自进京,心想也是缘分,特来拜会,” 倪城连忙请他二人进了屋,也问:“ 两位兄台都住在这家客栈吗?” 另一位说:“ 我是罗奥,住在另一处,我与王兄相识也是机缘巧合,相谈甚欢便常聚于此。” 三人聊了半晌,虽非同乡同籍,但年龄相仿,所以很快熟路起来。王一扬张罗着出去吃饭,倪城便去套上外袍。

  这时,王一扬拿起桌上那方砚台问道:“ 倪兄这方砚台可是端砚?” 倪城走到桌边:“正是,多年前别人送予家父的,其中缘故我并不十分清楚。” “ 早听闻 ‘ 端溪古砚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倪兄这方砚台,石质坚实和润,墨汁流畅不滞,定能呵气研墨! ” 倪城有些诧异:“ 竟这般好吗? 我父亲从未提过,只叫我用它研磨写字。” 王一扬不住赞叹:“ 极好极好,端砚已是四大名砚之首,此物在端砚中也属难寻的上等珍品啊! ” 倪城见他十分喜爱,不禁面露难色:“ 承蒙王兄抬爱,但小弟只此一方砚台,况且父亲性格古怪.........即便我有心赠与............也无计可施........." 王一扬摆摆手:“ 无妨无妨,咱们仨还是出门吃饭吧!” 倪城见事情解决,也不迭的赶紧跨出门外,整日没吃东西的倪城满脑子都是晚饭,兴冲冲往出走,只有罗奥注意到,王一扬恋恋不舍的把砚台轻轻放放下,又三步一回头的看了又看。他不禁嘴角勾起,笑了。三人次第的下了楼。

  倪城本以为是在客栈里粗茶淡饭囫囵而下,没想到王一扬一路领着他们来到一处酒楼。名为 “ 飘香居”,三层独栋,宾客满座,好不气派。上了菜也真真是十里飘香:清蒸八宝猪、油爆肚仁儿、江米酿鸭子........油亮鲜嫩,叫人垂涎欲滴。 倪城真想大快朵颐,又怕二人笑他没见过世面,露出了衣袍之下的市井之息, 担心着有辱斯文,还是一口一口吃的秀气。王一扬端起刚热好的烧酒:“ 俗话说出门靠朋友,这次我一人入京,一个书童小厮都没带,也想着出门闯荡一番,遇到二外兄台真是投缘,还望日后有个照应!我先干为敬!” 听闻此话,倪城也忙举杯,一口喝个干净。烈酒入喉,通体温暖,三人也打开了话匣子,伴着好酒好肉聊得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罗奥眼睛眯了眯,含笑道:“ 我看天色尚早,不妨寻个好玩儿去处如何?” 王一扬哈哈大笑:“我猜倪兄一身正气,定没去过, 不如跟我们去瞧一瞧吧!” 倪城面色微红:“ 我确是个只读书的酸腐书生,并不知道什么好玩去处.........” 于是怯懦着,就被二人拉出了门。

  马车上晃晃悠悠,三人坐在一起也是暖和,倪城醉颜微酡,他平日里极少有饮酒的机会,此刻眼神迷离,脚下踩得也仿若是棉花,看向王一扬、罗奥二人倒是极为亲近。等到摇摇摆摆下了车,才发现要进的是间赌坊。 即便醉着,脑子里绷着那根弦也不安分起来,如临大敌般连声乱作,倪城连忙推脱:“ 这万万不可,家父常言 ‘赌近盗,淫近杀 ’,你我读书人,万万不可蹚这汤浑水! ” 王一扬笑了:“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倪兄真是 ‘ 言重 ’了! 刚才你我三人把酒言欢兄弟一般,现在说这话,不是低看我们了?” 罗奥也随声附和:“ 倪兄不必认真,不过是消遣而已嘛! ” 倪城不住叹气,也当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话竟不知该怎么接,无法,只得低头进了赌坊。

  这赌坊内灯火通明,各个赌桌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粗糙的汉子们吆五喝六、抬杠叫喊,输了的拍着大腿骂骂咧咧,赢了的兴奋地满眼赤红,这赌场内的众生相着实精彩。荷官哗啦啦的晃着骰盅:“ 买定离手! 买定离手喽!” 王一扬今晚手气不怎么好,连着输了三局,此刻,他偏过头问:“ 倪兄,你猜这局开什么?” 倪城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实在不知,还是请自己定夺吧。” 王一扬目光炯炯:“ 不妨事的,倪兄随意说个,当是我借个运气,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如何?” 罗奥也捅捅他的胳膊:“ 大胆说嘛,一扬不差这一局的钱!” 倪城见推脱不过,只得深吸一口气:“ 那就 ‘ 大 ’ 吧!” 王一扬点点头,把银子压在了“大”上,此刻,桌边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骰盅,嘴里喊着“小、小、小、豹子、豹子!” 倪城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心里也喊着“ 大!大!大!” 罗奥轻呼一口气,似有烟云飘飘乎的进了骰盅,却没人看见。 荷官放下骰盅:“ 四五六!十五点!大!” 倪城松了口气,乐出了声。 这局之后,王一扬还真的转运了,一路杀到底,赢了个钵盆满赚。出了赌坊,王一扬从袖子里掏出几锭银子往倪城怀里塞: 多谢了倪兄帮我转运了!没有你也没这些银子!“ 倪城本想拒绝,耐不住他一个劲儿的推搡,也心下想这银子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吧?便收下了。

  三人喝了酒、赢了钱、兴致正高,王一扬拉着脚步虚浮的倪城说:“你既帮了我的忙,不如换个地方继续谢你如何?“ 倪城不明就里点点头,心里疑惑,已经夜半,还能去哪?只看着罗奥促狭的笑了。 然后三人勾肩搭背嬉笑着走进一处热闹之所,倪城并没注意牌匾上写着”倚翠楼“。

  这厅内繁弦急管、鼓乐齐鸣、靡靡之音、声声入耳, 正当中的舞娘们薄纱轻柔,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晃着丝滑手臂、细长脖颈........脚上银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踩着鼓点万种风情的晃啊、扭啊..........倪城喉结一动,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只呆愣着,这十几年来,他何曾如此 ‘ 放浪形骸 ’ 过?

  一曲终了,王一扬唤来老鸨,一位叫娇杏的姑娘来到了倪城身旁。然后呢? 仿佛整夜里一阵一阵的银铃声不绝于耳,清脆声里,倪城脑袋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第二日仍是如此,一场一场走了个遍,唯一不同的是,倪城看懂了牌九,这牌九远较骰子复杂,玩法也比骰子更为有趣儿,输赢更加刺激,倪城心中打鼓,看了半宿,仍然犹豫着没敢下场玩。

  第三日午后,倪城便坐卧不宁,圣贤书看不进,之乎者也吟不出,不知期盼着什么,好容易挨过了饭点儿,心里还是空荡荡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也不知往哪里摆,做什么都无趣的很。屋子里绕了几圈,还是走出门。没成想,一出门撞上个人,是那冷公子。倪城弯了弯腰:“是我莽撞了,可撞坏了冷兄?” 这人眼神里都凝着霜是的:“没事。”

  倪城讪笑着:“长夜苦闷,我去找其他朋友出去转转,冷兄不如同去?” 他眯了眼睛,嗤笑道:“呵!人心不古,只知享乐 你倒浑噩的舒坦。”说完拂袖而走。 倪城白白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下讪讪,不禁想这人面冷口冷,真远不如自己与王、罗二人亲近数落呢。日后还是敬而远之才好。

  进了屋,王一扬与罗奥都在,倪城说:“罗兄也来了?” 王一扬打趣道:“可不是么,只有晚上才来这里,青天白日就不知道哪里玩去了,跟小鬼儿似的半夜才溜出来! ”罗奥哈哈大笑,又问倪城所来何事。相视一笑。三人心照不宣的去了赌坊,这次,倪城终于下场去赌,真是好比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牌九桌上摸着八块牌牌忐忑不安,庄家出了牌后,按次第跟牌,罗奥按按倪城的肩膀:“倪兄莫慌,都说新人手气好,你怕什么!” 倪城口干舌燥,觉着渴到胃里了,焦躁不堪、无计可施的渴...........于是.紧紧拳头出了个对子,下家要不起,消了牌,此地下来,一局很快结束了,竟是倪城牌面最大,两手忙搂着桌面上收的牌,心中狂喜,还是渴呀,但是一股火烧的通体舒畅,肺里灶里好一个火光热、暖洋洋! 还继续去玩,罗奥坐在身后笑道:“我说什么来着?”随话语而出的还有一缕青烟,混在赌场这昏混浊气中..........倪城在这浊气里如鱼得水........也许是新人手气好,半宿的厮杀下来,反倒是宾主颠倒,他拿着赢来的银子请王一扬、罗奥去倚翠楼消遣了一番。

  第四日、第五日、日日如此,倪城从未觉得日子过得如此潇洒、滋润,脱离了父亲的桎梏,倪城乐得逍遥自在。更重要的是,赌钱时的刺激,看见娇杏时的舒爽,自然是那些酸腐诗文无法比拟的。

  只是好运气并不会永远眷顾他,赢了还想赢,输了想翻本,偶尔时运不济,一晚输的多些,还有王一扬借他银子继续,结束后也不管他要钱,倪城心中猜想,对这富公子来说也许九牛一毛、并不在意。次数多了,倪城也不好意思,倒是罗奥出了个招,每个赌场里都有放贷的,一开始倪城还有些犹豫,在赌桌的诱惑下还是借了,当晚很不巧的输了个精光,谁知那放高利贷的并不催他,还问他要不要再借点翻本儿? 几次三番下来,高利贷不能再借,倪城厚着脸皮去敲了隔壁的门。

  王一扬一杯茶呷了半口,轻轻地放在桌上,怡然自得的样子,反而倪城有些紧张。 “ 既然倪兄张口,这钱我自然没有不借的道理,只是我有桩心事。” 倪城连忙答道 :“ 不知是何事?” 王一扬慢悠悠的张了口:“ 你我相识也有一段日子了,凭这情分,银子大可以送你,一半用去赌坊翻本儿,一半用去找娇杏姑娘可好?只是那方端砚........” 倪城恍然大悟:“ 那块砚台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说罢跑出门外。 屋里,罗奥诡秘的笑说:“王兄得偿所愿了?今晚可还去消遣?” 王一扬把茶饮尽,敲敲茶盏:“心满意足,自然不去,你可还陪着他?”罗奥站起身:“ 当然要去!” 走出了门外,又轻飘飘的传来一句:“不然我如何得偿所愿呢?” 王一扬并未听到。

  王一扬得了砚台,当晚便不去赌坊,推说要好好鉴赏一番。夜深之时,倪城又输了钱,懊恼的从赌坊走出来,身旁的罗奥笑了笑,凑近他耳边:“ 倪兄不必气生气,我或许有一法可解呢?” 倪城眼露精光:“ 什么法子! 快说快说!” 罗奥手指远处:“ 你可瞧见了那醉汉?” 此时街上寂寥,前方那晃悠悠的醉汉十分明显,“ 这人我认得,也算是个富户,只是为非作歹欺凌弱小,倪兄你可看到他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若是你能上前教训他一下..........” 倪城心说:“ 若是我能用这银子翻本儿,也算是劫富济贫,惩戒了坏人,也是好事一件.........” 一咬牙酒冲了上去 ,抓住钱袋就跑,那醉汉走路都踉跄哪里追的上他,白白让倪城捡了便宜。 倪城一路狂奔回客栈,背抵着门板,心里打鼓一样咚咚震个不停,打开钱袋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这才乐开了花。

  倪城得到了甜头,第二日又如法炮制,却没那么幸运,被扭送到了官府。 关在牢里之后,反倒有些庆幸,这地方那些追债的高利贷可找不到了,就当做是避避风头吧,过些时日出去,风声不紧了,再借些银子去翻本儿,哈哈真是好办法!

  倪城坐牢之后,只有一人来看过他,万万没想到是那冷口冷面的冷公子,他放下食盒转身就走,倪城看见盒里的好菜好饭,恍惚想起自己还让过他一盆热水呢,冲着背影喊道:“冷兄可有些散碎银子借我点啊?”那人并不回头,很快就走出门了。

  倪城忘了今日是春闱之日。无数苦读多年的学子就为今日挥汗如雨着。

  倪城晚上做了个梦,这梦断断续续、光怪陆离的好不真切,只恍惚是罗奥幻化成了个六眼六臂浑身青紫色的鬼怪,他穿墙而来,在倪城面前欢喜而舞,嘴里嘟嘟囔囔,好似说话,又好似唱歌:“ 都道贪心不足蛇吞象,谁知人心可怖胜恶鬼,未曾想小小一方砚台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学好要三年,学坏只三天,仁义道德最恶心,亲小人,远贤人,作奸犯科真逍遥,谁叫你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皆道功名好,我偏说酒色财气是最好,奸淫掳掠少不了,害人坏人便更好哈哈哈........”

  倪城睡得不安稳,翻了个身,做了另一个梦,梦里他在赌桌上,挥斥方遒,操纵乾坤,从头赢到尾,真是好不快活。做着梦也勾起了嘴角。

  清冷的月光透过简陋的窗子洒进来,一地皎白,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崭新又闪亮亮的阳光会让一切明朗起来。只是,倪城的夜空,永不会再亮了...........

  “希恶鬼 ”————希望人作奸犯科,做一切恶事,是此鬼的精神食粮,引人作恶,便会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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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老虎的_

分类:悬疑灵异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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