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这天，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纷至沓来， 而这火树银花的重重灯海，也好似繁星坠地一般，映的夜色如昼。 这时，明南从巷子里跑出来，挤进了接踵摩肩的人潮中 。
这一路上 ，他无暇顾忌迎面走来的姑娘拿在手里的红灯笼，也没停下来去猜那些弯弯绕绕的灯谜，只是脚下生风的走着，有圆滚滚的汗珠儿滴下来，也都散在风里。明南似乎刚长成一个少年的模样，不再是满胡同里乱跑的疯小子，也不是只会吸着鼻涕哭的幼稚鬼，他刚隐隐有了些剑眉星目的雏形，身条也像小树一样渐渐地挺拔起来了，仿佛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卯着劲儿的舒展开来，没错，他正在渐渐长大。
明南停在桥上向下望，两岸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许多人在放花灯，这条河也像银河一般，花灯多如繁星。他下了桥，走到红叶亭附近的岸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便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重重的拍了他肩膀。 明磊转过身来，笑骂着：“ 就猜到是你，臭小子，怎么才来！ ” 明南苦着脸 “ 哥你只顾自己跑得快，娘逼着我吃了一大碗元宵才放我出门的，刚刚你这么出神，看什么呢？ ” 说话间，眼睛顺着明磊的眼神飘到了河对岸。 那是几个年轻轻的姑娘，娇笑着闹作一团， 明南心下了然， 两只手围成圈放在嘴边 ，大声喊着“ 素素姐！” 素素在这岸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抬眼望向对岸的调皮少年，也柔柔的笑着摆摆手绢， 又看到他身旁的明磊，却羞红了脸低了头。
身旁的姑娘轻轻推了她一下 “别发呆啦，大伙要放莲花灯了，你的呢？” 素素不慌不忙的拿出灯，挪了两步靠水边近些，把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嫩嫩的手臂，这朵莲花就俏生生的打个旋儿飘远了。 明磊在这头隔着河水看的仔细，眼睛亮晶晶的唤起弟弟：“ 小南，你看见她放的那盏灯没有？ ” 明南揉揉眼睛 ：“ 河上灯那么多，我哪知道是哪个。”
“ 哎呀，我指给你看，中间那朵花瓣密些的，还做了翠绿的莲叶，比旁的那些都精细，你帮哥把它追回来，她在里头放了祈愿的纸条，” 明南无赖的笑了“ 你想看素素姐是不是求姻缘吗 ？” “ 别乱猜了，快去快去，拿回来下月工钱分你一半。” “ 那好，我去追灯，你去对岸寻她，别浪费时间啦，我不会太快回来的，免得耽误你们相处 ” 明南说完狡黠的笑了，起身朝下游走去。
走了一阵子，人渐渐稀了些，明南随手拽了枝柳条划拉着湿乎乎的泥土，应合着明朗朗的月光吹起了口哨，晚风也惬意，那朵莲花灯随水飘摇，也许因为承载了姑娘家的心事儿，而显得格外不同。 又过一会儿，万籁俱寂，估摸着出了清河坊，明南蹲下，准备用柳条儿把花灯挑近，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歌声。
“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
明南听不出其中愁绪，只觉得唱歌的人有副好嗓子，脆生生的，夜莺一般吟哦婉转，也不需要琴啊弦啊什么的应衬，只有清凉月色，就足够动听了。呆呆的听完一曲，再看水中，哪还有那朵莲花的影子？它该是早与潺潺流水一同溜走了。 明南懊恼的打了一下脑袋。
“ 你打自己做什么？” 明南怔怔的望去发声处，十几步远的岸边施施然坐着一个姑娘。“ 莫非是我唱的太难听了？” “ 不不不，我弄丢了东西而已，你唱的好听，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 姑娘斜睨着眼睛瞧他“ 你常听人唱歌？” “ 也没，除了我娘，好像也没有比别人.......” 明南涨红了脸，他还没学会如何和姑娘相处，莫名的有些紧张。“ 你叫什么名字？”边说着，边向她走去。“别过来！”不想这姑娘变了声调。 明南愣住了。 又一会儿，她缓和了脸色：“ 你离我远些也离水远些，这样我才放心你不会轻薄于我。” 明南想了想，把长长的柳条放在地上，隔着一枝柳条的距离，坐下了。那姑娘点点头，“ 我叫水莹。” 明南说了自己名字，又说 “ 你名字更好听些。” “ 恩，一首词中的 ‘ 水漾横斜影，人与花争莹。’ ” “ 我不懂这些，但是听着就好听，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曲？” “ 也是一首词，讲的是离愁别恨。” “ 你懂得真多，一定看过很多书把” “ 也没有，有人教我得。”声音渐弱，又转脸问明南：“ 你说你丢了东西？” 明南不好意思的搔搔头“一盏花灯罢了，只是不是我的...........” “ 欠了别人的东西，就一定要还！” 看她严肃的小脸，明南噗嗤的笑了“ 你看你跟我差不多大的，讲起话来倒像老学究一般，一盏灯，他不会怪我的。” 想不到她生气了，高了声调： “夜深露重，你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 “ 是有点挽，你家在哪里？ 我送你回去把。” “不，你跟着我难道别有所图吗，快走。” 明南只好转过身子， 走了十几步再回头看，水莹也没了影子，心想她跑的可真快，也加快脚步朝家走去。
的确是晚了些， 到家免不了被爹娘责怪几句，明南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就钻进了屋。 明磊见他空手而归，皱着眉头说：“ 没拿到灯还回来这么晚，跑哪里疯了！ ” 明南只是讪笑着，并不答话。 梳洗躺下后，望着澄明的月光翻了几次身，还是睡不着，不禁开了口： “ 哥，你睡了吗？” “没呢，怎么了？” 话在嘴边绕了几圈，还是说了：“ 你说姑娘家都是喜怒无常吗？” 明磊想到素素捂着嘴偷笑的样子，有时又皱眉垂着眼睛生气的样子，并未做他想，答道：“ 应该是吧.........早些睡，明日有事。.” 过一阵，就想起了浅浅的鼾声。 明南也闭了眼睛，睡了。
第二日醒来却已是日上三竿，明南睡眼惺忪的走出来，见爹娘哥哥都正襟危坐在厅里，好奇的问：“ 不是说今日有事，怎么都在家里？” 话音刚落，一个花枝招展媒婆打扮的人进了院子，爹娘快步的迎出去，她却是个嗓门大的，喜气洋洋的说：“ 你家老大是个有福气的，这喜事呀，差不多是成啦！我刚从女方家出来，这不急吼吼的过来了，赶紧来讨个八字嘛。 ” 爹娘乐呵呵把媒婆请进了屋，明磊还在院子里发愣，明南心里也高兴，凑过去用手肘怼了怼他手臂：“ 哥，你要娶素素姐啦？” 明磊不答，一味地嘿嘿傻笑。
吃过晚饭，明南晃悠悠的出了门，心里喜滋滋的也不知想告诉谁，信步走着，就又到了昨日遇见水莹的地方。这时天色还早，正是红艳艳的朝霞铺天盖地，明南寻了棵树，靠着手臂枕下，百无聊赖的睡着了。
一阵凉风吹过，明南睁开眼，天早就黑了，大梦初醒猛的坐起，就看到隔了他几步远的水莹，心中欣喜：“ 你经常来这里吗，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水莹神色淡然：“ 此处并不繁华， 天一黑就没什么人了，你一个人也敢睡在这里，不怕撞鬼吗？” 明南嬉笑着：“你一个姑娘都不怕，我怕什么，况且这里能有什么鬼？” 水莹望着那看似平稳的水面，轻轻吐出两个字 “ 水鬼 ！” 明南不以为然：“ 别瞎说那些吓人的，对了，告诉你件高兴事，我哥要成亲啦！” 水莹依旧淡淡的 “ 是吗，原来你有哥哥。” 明南絮絮叨叨讲起：“我哥叫明磊，比我大三岁，诶，你有哥哥吗？...........素素姐人很温柔，以后一定是个好媳妇............再过几年，没准.再过几年我就可以当叔叔了............” 明南讲了半晌，转脸看向不动声色的水莹，他腿脚未动，上半身却探了过来，脑袋凑近些问道：“ 你看起来和我 一般大，可是你到底几岁了？” 水莹伸出一根手指，抵着明南的眉心，把他推回了原处。 明南摸摸额头：“ 你指尖冰凉，定是穿少了，早点回去把，不过，你没事总跑这里坐着是为什么？” 水莹直起身来说：“ 你走吧，你走之后我就走........................明日，你别来了。” 明南想让她快些回去，点点头就走了，心里却想着：哼，你不叫我来我便不来吗？ 偏要日日来呢。 想到这里，不禁勾起了嘴角，再回头看看，岸边已空无一人，明南只道她也回家去了，便安心走了。
第二日纳吉，明磊和素素的八字相合，媒婆喜笑颜开的说：“过几日便可下聘送彩礼了 。” 娘喜上眉梢，晚上多做了几个菜，爹打了壶烧酒，红着脸粗着嗓子对明磊讲成家之后怎样怎样，要有担当怎样怎样，明磊频频点头听得认真。 明南就不需要了，还偷偷尝了几杯酒，辣的直吐舌头，然后就着一点点酒劲儿，悄悄地晃出了家门。
夜风徐徐，明南眸子清明，远远地瞧见了水莹就快步跑了过去，隔着大概一直柳条那么远时，便停了下来。水莹叹了口气：“ 你怎么还是来了 。” 明南笑的灿烂： “ 我知道能见到你呀。” 水莹满脸泪痕，有些哽咽的哭了，朝水边走去：“你随我过来。” 明南亦步亦趋的跟着，问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这时，他刚刚走到水边，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放一盏花灯那么近。然后，好像有双手轻轻地从背后推了一下，平静的河水顿生波澜，一股陌生却强大的力量猛地把明南拖向水中，他用了力扑腾、挣扎，却挣脱不开，很快，很快就倦了...........然后...........流水声、哭声都渐渐静了，慢慢的、慢慢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明南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在水里。他看到岸上围了好多人，便探头去瞧，青天白日阳光炽热，脑袋刚刚冒了个尖便是钻心的疼痛。他藏在水下，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打捞上去，有些怔忪，是啊，那是另一个自己，被泡的发白肿胀，哪有半分英气少年的样子？ 他瞧见了爹娘扑在那肉身上，瞧见哥哥红着眼眶咬着牙，也瞧见手绢掩面哭个不停的素素姐...........明南很难过，眼泪一滴滴飘散在水里。
是夜，水莹来到了河边.。 她肿着眼说了许多 “ 我与他青梅竹马，从小就订了亲，那晚我吵着要来河边散步，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水鬼拽进水里，他死了，我跳进水里他也不收，我便每日来陪他。这水里的阴气寒气极重，昨日是最后期限了，我亏欠他，不能让他整个儿就散在这河水里，不想他连来世都没有..........”话及至此，水莹抽噎的说不出话来。明南藏在水下并不显身，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我对不起你，欠你的自然也要还的！” 扑通一声，她跳下了水。 明南看着她的裙摆在水中飘啊飘的，看她一点点落下来、落下来，看着她闭上眼睛一点点变得更近，还是叹了口气，把她推上了岸。 过了许久，水莹悠悠转醒，吐了好几口水，捂着胸口咳了半天，环顾四周，睁眼发现还是在岸上........克制不住的又哭了，椎心饮泣，直到天明。
月白风清的夜里，明南在冷冷的河水里想着：上元节那天灯火辉煌，良辰美景，哥哥叫他去追一盏花灯，他该专心去追的，可是偏偏听了那样好的歌声啊 .........清脆婉转，夜莺一般，余音袅袅...........又怎么能安心守着那朵莲花呢..........他见过了那么好的月色了，也听过了那么好的歌声了………是不是够了………
“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
明南又听见了那首曲子，只是他藏在水下，并不探头去看，但是他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有个少年的声音在问：“ 姑娘，你唱的这是什么歌？ ”
“ 水鬼 ” ———— 投水自杀或意外溺水而死的人会变成水鬼，需要等待、引诱、或强迫其他人落水而死，变成自己的替死鬼，才能转世投胎。水鬼在水里力大无穷，通体湿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