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花雕,快满十四岁了。名字是徐青山起的,难得在他不醉的时候,我问他:“好听的酒名那么多,干嘛偏偏叫花雕呢? 屠苏 、桑落、寒潭香、秋露白........这些也未必不比花雕好听呀? ” 他笑笑,小声嘀咕一句:“秋风桂韵香十里,
老酒花雕醉千年。” 于是我转过身子不理他。 徐青山是个俗人,哪里知道这些诗意的句子呢,一定是道听途说过来哄我的。 我细细想了想, 兴许十多年前那个清晨,他喝的酩酊大醉、踉踉跄跄的走到灯市街东口, 低头看到襁褓中我的时候,手里正拎着半壶没喝光的花雕酒吧............当时天刚蒙蒙亮,徐青山在河边看着莲叶喝了半宿的酒,脑子混沌,双眼迷蒙,想也不想就把我抱回了家。 直到傍晚,大梦初醒,看见爬到他身上的奶娃娃,才吓了一大跳。想到这里,我不禁乐出了声,再回过头来看,哪还有徐青山的影子,一定又是跑到哪里找酒喝去了。
徐青山今年三十岁,而立之年,胸无大志,抱着酒坛子度日。我从未叫过他爹爹,况且他又不是我亲爹爹,哪有爹爹给自己闺女用筷子舔着酒长大呢? 他还笑着说,“ 你千杯不醉才好,我担心日后你被那些混小子骗,才要从小锻炼你啊。” 他就是这样,整日里没个正形。
我们有家很小很小的酿酒工坊, 徐青山爱酒,日日酒不离手,也总醉倒在坊里的酒瓮下,却不常酿酒,偶而他上手酿一次,酒香四溢,馥郁芬芳.........别人稀奇,我却当他是久病成医,百炼成钢。 光头师傅好奇他的方法,因此勤勤恳恳的在工坊里做工,多亏了他和几个伙计,工坊才开的下去。 还有珍娘,她在临街开了家小饭馆,寡妇门前是非多,徐青山曾经醉酒后帮她教训了几个调戏她的流氓,当然自己也被教训的鼻青脸肿,从此以后她店里所需的酒都是我家供应。 我想,珍娘应该是对他有意思的,我对他讲,可他并不放在心上,还是喝酒时多,喝水时少。 谁不爱整日里清清醒醒的呢? 可徐青山不爱。 我在他身边长大,我却也不懂他。
正想着,一阵热风吹进房内,抬头看了看,日头正毒着。已经是正午了,我提着食盒去工坊给伙计们送饭 。 沿着河坊街走过,桃红柳绿,沿街小贩叫卖不断,我也忍不住在一个首饰摊前驻足。目光飘向一对儿小小的珊瑚耳坠,红盈盈的,煞是好看。店主笑眯眯的上前:“姑娘 , 这红珊瑚好哇,听说能招桃花,求姻缘呢! ” 我笑笑,还是转身走了。 徐青山是不会懂女儿家这些事情的,胭脂水粉都不曾给我买过一盒,谁家女儿这么大还没有件像样的首饰呢............... 一边走着 ,一边一步一回头得看看那耳坠子。 谁知转过头来,猝不及防的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我稍稍立住身形,忙低头看那食盒有没有碰到,庆幸没有脱手摔在地上,却仍是不禁恼了,脱口而出:“你这人走路不看路的吗?!” 定睛一瞧,是个蓝衫公子,柔柔笑着,也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是我不看路,还是姑娘挂心那耳坠子才不看路的呢?” 被抢白的我腾地羞红了脸 ,转念一想又急着辩白:“ 你瞧见我看耳坠子了,还说不是故意撞我!” 他却不说话了,细长的丹凤眼转了转,眼底全是笑意。我气的跺脚,暗骂一句“登徒子!” 急匆匆的跑掉 ,回了头看了几眼,他竟还在原处望着我。
心神不定的到了酒坊门口,刚要抬脚进门,就听见有人唤我———— “花雕!” 是小楼远远地跑过来,他是光头师傅的儿子,虚长我两岁,在作坊里学酿酒。 屋里蒸煮的热气、水汽氤氲,让面前的少年额角眉梢都是细密的汗水,我淘出手绢递过去,他接了也不擦脸,只是不住地冲我傻乐,我瞪他一眼 :“ 呆子,傻笑什么呀? 还不饿吗?” “ 哎哎!” 他忙应了,一手替我提过食盒,进了屋。
大伙吃着饭,嘴也不闲着的聊着家长里短,我正发着呆,只听光头师傅说道:“ 今天的菜真好吃,花雕越来越能干了,马上就能嫁人了。” 其他人也哈哈的起哄 “ 不知道谁家有福气 ”。 我头也不抬:“ 哪有嫁妆让我嫁人呢, 更何况若是我嫁了人,徐青山一定醉死在大街上都没人管了。” 话音刚落, 一袭蓝衫进了门,直直的冲我走过来 :“ 我想订十坛胭脂醉,劳烦姑娘十日后派人送到方府,这是定金。 ” 说完将一个小小的布包递到我手里,凑近了些嘱咐道 “姑娘定要同来,小心仔细些,路上酒碎了可不好” 又低声说 “你不来,我可不付剩下的银子。 ” 他走了后,我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还有些回不过来神。 小楼走过来问:“ 花雕,你认得这人?” 我低头:“ 富贵人家,我哪里认得? ” 光头师傅招呼大家快些吃,吃饱干活。 我走远了些,摊开那装着定金的小布包,没想到手中竟是那对儿红珊瑚耳坠儿。
第九日晚,我正托着腮帮子对着桌上的耳坠儿发呆,徐青山醉醺醺的回来了。大呼小叫的:“ 花雕! 花雕! 我要吃面条!” 我把耳坠儿细细收好,快步出去吼他 :“ 别吵了,邻居都要被你吵醒了!” 把一身酒气的他扶到桌子前,他乖乖的趴下 不动。 我烧了水,煮了一碗热汤面,端到他面前,他还不动,似乎睡熟了。伸出手恶狠狠地推醒了他,他睁开惺忪睡眼,扒拉了半碗面条,打个酒嗝又趴下睡着了。 我在桌子对面细细端详,徐青山是不丑的, 眉眼甚至算得上清秀俊俏,但常年酗酒,使得面色发红,神色也总是委顿不清明的样子,便没人注意他的眉眼了..............在更久以前,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也像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般吗? 想到这里,脑海中唰的闪过一抹蓝,我晃了晃头,不再瞎想,回屋睡了。
第二日进了方府,有人带着小楼他们抬着酒去了后厨,另一位婢女却引我走向另一个方向。 我问:“ 姐姐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 她头也没回 “ 到了姑娘就知道了” 。 到了荷花池,她自顾自的走了,留我一人逗弄着池中锦鲤。也许是只注意着这鲜红锦鲤浮浮沉沉,连身后多了个人也没发现。 “ 若是别的姑娘等我许久,早就恼了走掉,你倒怡然自得呢 。” 我站起身来:“哪敢走掉,客官欠我家酒钱呢 ” 他收了扇子笑着:“ 姑娘这般娇俏,果真与众不同,旁人都是些脂粉俗气、浓妆艳抹,你却是芬芳酒香、清水芙蓉 。又不似那些大家闺秀矫揉做作。” 我退后一步:“ 你少说些好听的,净是唬我” 。 他紧跟着上前 “ 哪有唬你,春风几里,尽在姑娘眉眼盈盈处了,你可听过 '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 ? ” 我摩挲着衣角,脸颊通红,并不答话了。他拿出钱袋放在我手上,“ 这是今日的酒钱, 多出来的,还劳烦姑娘五日后来送几坛竹叶青 ,可好? 竹叶青清冽甘甜,像你。"
这时 ,小楼寻我寻不到,远远地一声声再叫 “花雕!” 我摸着发烫的脸,快步走了。 他在身后含笑说着 :“ 五日后,别忘了。”
第四日午时, 光头师傅吃着饭念叨:“ 明天竹叶青怕是送不了了,酒还没好,是不是应该去方府知会一下? ” 我闻言不动声色的说:“ 午后我就去言语一声。” 心底却是莫名的高兴的 ,可能是想到会看到某个人,不由得欣喜雀跃起来。 午后回到家,梳妆镜前磨蹭了好久,又看自己这里不顺眼,那里不顺眼, 哪件衣服都拿不出手,拖拖拉拉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出门。 徐青山狐疑的看了半天,晃悠着酒壶问我去哪。我正色道:“ 还不是酒坊的事!”
到方府后门敲了敲,应门的还是那日给我引路的姐姐。细细说了竹叶青不能按时送到的事,她只轻轻点头 “ 我会通报上头,请问姑娘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 ” 我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少爷可在府内 ?” 她像是意料之中一般 “我只在后厨帮忙,不知道少爷在府中何处,不若我开门,姑娘去上次相见之处逛逛? ” 我踌躇半晌,还是进了门。 未到荷花池,行到假山处远远地就看到一男一女在拉扯,我闪到一旁,不小心将对话听了个清楚。
“ 少爷最近不是瞧上了那小作坊家的女儿吗? 那何苦又来找我这庸脂俗粉?” “ 我不过是图个新鲜,那种小门小户有什么意思,得了点甜头,就会贴上来的,乏味的很 。” “ 那我这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还不如那小门小户出身呢 。” “ 所以在我身边红袖添香,不比干这些脏活累活清省? 你若伺候的好,入秋我便纳你做妾。” “ 此话当真吗? .............话及至此,我已不忍在听,掩面逃也似得跑掉, 眼角早就湿了,经过后门时,分明看到给我开门的那个姐姐似笑非笑的叹了叹,我心下了然更觉羞愧万分,恨恨的抹了眼泪跑出门。
失魂落魄的晃悠到天色已晚,谁知老天爷也不厚道的欺负我,瓢泼大雨骤然而至,我狼狈不堪的回了家。 推开门,没想到这个时候徐青山竟然也在,见我进门,他半寐醉眼摊开掌心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一看,还能有什么,还是那对儿红珊瑚耳坠儿。
此刻更觉得悲从中来,心底止不住的委屈,我拿起耳坠,打开门瞧也不瞧,狠狠地用了力气朝天远远扔了出去。哭喊着:“ 你别问我,与你何干!” “ 你的事,自然......自然......与我有关,” 他还是醉的,说话都不顺畅,我忍不住迁怒于他 :“ 就知道喝酒,日日喝酒!除了喝酒你还知道什么!我的事碍到你喝酒了是不是! " 他怔住了,并没有回答。 我不依不饶,只想找到一个宣泄口,吐口而出:” 你再不用管我了,我这就绞了头发上山当姑子去。” 说罢便夺门而出。
我并未真的上山,大雨滂沱,山路艰险,我只寻了个破庙栖身,却也一夜未眠,轰隆隆的雷声中哭了整晚,心里知道徐青山只是关心我,却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想大吵大闹一番,掩饰我这心酸的自尊..........天亮后回了家,徐青山却不在,等到白日已尽大雨将歇,他还未归,我有些焦急的来回踱步,担心他真上山寻我。 这时,徐青山开门进屋了。见我就问:“ 你这丫头,寻你一日一夜也寻不到,跑哪去了?!” 我闻言便哭,双眼肿的像桃子一般,也不看他。 他倒笑了:“ 看你没出息的样! 去把后院的酒都拿进屋里。” 我不问缘何,闻言照做。 他随手开了一坛,拿起一只碗就倒, 我一碗,他一碗。 他一碗下肚,抬眼看我,我也喝了下去,只一口就从嗓子眼辣到了胃,却还是不服输的喝光了。他又满上........如此这般,三四碗下肚, 整个身子都暖了,也辣出了眼泪。 外面也热闹起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我和徐青山不知疲倦的喝着酒, 意识早就不清醒了,迷迷蒙蒙中,我听他说:“ 醉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傻丫头,你才多大,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 我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想起小时候他笨手笨脚给我扎辫子,还有我第一次做菜时,徐青山宿醉刚醒, 吃了一口说好吃,全吃完就去后院吐了一地........ 不禁吃吃的笑了起来,我笑他也笑,两人抱着酒碗对着笑............恰好连日阴雨,因此我伏在桌子上清醒过来时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把徐青山摇醒,问他要不要吃碗面,他疲惫的点点头,转过身子又趴下,我这才发现他额角有血痕,猜想他定是那夜去山上寻我时受了伤,也不知身上是不是也有伤处 ,我想了想决定出门请个大夫回来。
这时,传来了急急的敲门声, “ 花雕! 花雕!” 是珍娘的声音,我跑着去应门。 “怎么了?什么急事吗?” 好生奇怪,珍娘的眼睛也像我一般,红肿似桃 。她泣不成声,抽抽噎噎的说 :”徐青醉酒后山掉下山崖........尸体......尸体........在山脚下被发现了.........在雨水里泡了三天.........没人样了 ......我们去县衙接他回来罢........" 犹如晴天霹雳,一颗惊雷炸在我脑中,嘴唇都哆嗦起来 :“不可能! 不可能的! ” 她杏眼圆睁,泪珠滚滚:“ 连日暴雨,山路崎岖,没人上山,今早雨停有人采药才发现的..........不然........不然..........” 我不忍再听,转身将珍娘关在门外, 她一声声的拍着门,叫着 ‘花雕’ 。 我靠在门背,身上都没了力气,泣不可仰........徐青山怎么会死了呢?
我抹了眼泪进屋,徐青山刚好抬眼笑着看我,我说:“ 门外是来讨饭的疯子,不用理会,我给你煮面吃。” 说完自顾自的走到灶台前,拿柴生火, 他叫了一句 ”花雕“,我不应,他又叫了两声,他越叫我越慌乱,火根本没有生起,我却倒了凉水就把面扔进锅里。 我蹲在灶台前捂住耳朵泪如雨下, “花雕,我得走了,这段时间是我跟鬼差求来的,再不走,怕就不能投胎了” ............ “ 花雕, 别忘了酒。” 我听见这轻飘飘的一句,睁开眼睛,徐青山不见了。 我跑到桌子前,哪里还有徐青山的影子..........桌上只有一对红珊瑚耳坠儿..........我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我似乎昏倒了,再醒来时躺在床上,珍娘抚着我的额,眼泪又夺眶而出:“ 珍娘, 徐青山走了。” 珍娘抱住我,手轻轻的拍着我的背心 “ 死后便是冥鬼了,自然要去阴间,天道轮回,谁都没有办法的。” 我急了 “ 可是,他为了陪我最后一段,耽搁了时间,一定会受苦的,可能现在已经被扔进油锅了” “ 不会的,徐青山养你、教你、开解你,都算善事,功过相抵,不会受苦的。” 我只盼着他确如珍娘所说,转世投胎,不受苦楚,我欠他那么多,定要来生还给他。
我哭了很久,小楼笨手笨脚的要拿手绢给我擦眼泪,可他是男的哪来的手绢呢? 我定睛一瞧,还是那日我递给他擦汗的手绢,原是被他方方正正的叠好了,又包了一层布,贴在心口仔细放着。
两年后,我出嫁了。这两年间,徐青山一个梦都没托给我,我想,可能是他真的安生的转世投胎了。每每清明扫墓,也为他放几坛子好酒,盼轮回后有人能与他同销万古愁。
出嫁那天,珍娘为我修眉修鬓,梳发开脸,蒙上盖头要出门时,珍娘却说等等。 我正不解,她叫上几个伙计去了后院, 在地里挖出了整整十坛女儿红。我才想起徐青山的最后一句 “花雕, 别忘了酒。” 不禁又泪眼朦胧。 小楼说:“媳妇儿,别哭别哭,不吉利。” 我梨花带雨的笑了:“ 那,给我来碗酒吧!” 珍娘倒了一碗给我, 还未入口, 众人都闻到了这四溢酒香,芬芳醇厚。 光头师傅叹了一声:“ 一定是他酿的好酒!”
我的泪滴进酒碗, 是呀,徐青山, 多谢你的好酒啦 。
“ 冥鬼 ”——————最常见的鬼种,人死后即为冥鬼,去阴间报道,阴间也称冥界。作恶亡魂因生前所积的罪孽而堕入地狱受刑,传说有十八层地狱,层层苦不堪言。而为善的冥鬼则转世投胎,生前行善越多,下一世的种种条件、运势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