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小姐真的去张望那家画室做了兼职。
这展开突如其来,全在意料之外,打得沈弦措手不及,险些不敢相信。
华年的心里还装着那个叫程锦的家伙。
所以,她大概是在谋局,在为最坏的情形做打算。
她还没有死心,还在固执地朝着认定地方向,即使痛苦也不肯退却。
意识到这样的现实,令沈弦万分挫败。
不,与其说是挫败,不如说根本是阴郁来得更恰当一些。
虽然说了那样装帅的话,在那美其名曰天宽地广实际就是鸟不拉屎的郊区,拼命装出温柔良善无欲无求的模样,装作心甘情愿地等待,其实内心深处,早已在湿冷阴霾的滋长下,生满了毒刺密布的苔。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无望地等待呢?
像个傻瓜一样。
为什么……不能索性把她抢过来?
这样的想法不断翻腾着,充斥了整个灵魂,几乎就要成为主导。
但每当他看见谢华年,看见他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女王陛下”真的开始每天去给一群不着四六的孩子当画画老师,被熊孩子们涂抹得满身油彩,看见那个她尝试各种从前绝不肯吃的“平民食物”时复杂的表情,沈弦就知道,没有用的。
华年在努力改变,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为了一个大概遥不可及的虚无目标,不肯停下。
除非彻底坠入地狱。
是的,想要将凤凰彻底占为己有便只有折断她的羽翼,将她关进囚笼,使她从今往后除了自己之外再也一无所有。
这种事,即便只是妄想,也令沈弦无法自抑地颤抖。
下不了手。
他爱她啊……他是那样地爱她。
爱到任何伤害她的事,他都下不了手。
狠不下心去伤害对方,便只好狠狠伤害自己,等到终有一日习惯了伤害,大概就不会再觉得痛了吧。
可是主刀医生偏偏被强迫去做麻醉师,怎么都不在行。
沈弦抬头看着天空中缓慢漂浮的云层,重重吐出白色的烟雾。
“沈医生。”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后似笑非笑地喊他。
这里是医院的顶楼,难得偷闲的去处,按理说除非有什么紧急病患,不该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更别提来找他。
沈弦扭头回望了一下,骤然无语。
靠在楼梯口微笑的女人一身红衣,眼角闪烁的光芒精明得让人害怕。
萧子棋。
大概可以算是沈弦现在最不想见的人之一。
他默默地转回身去,又把烟送到了嘴里。
“问了楼下的小护士,说你最近总喜欢躲在楼顶,每天都很阴沉呢。”
这明显不甚欢迎的态度并没有让萧子棋退却。她自顾自地走上前来,伸手就抽掉了沈弦叼在嘴边的烟,麻利地熄灭,装进专用便利袋里,塞进自己的包里。
“是成年人就拜托有点专业精神,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啊,你可是病人的精神支柱吧,大医生?”她说着用力在沈弦背后拍了一下,扮作打气的模样。
这力道之大,简直可以算是暴力了。
“那还真是对不起啊。”沈弦被揍得咳了一下,捂着嘴自嘲,“萧小姐特意来医院找我,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相当不舒服呢,看到你这种让人一瞧就来气的模样。”萧子棋不客气地责备他,“其实呢,是你姐姐好几次特意来拜托我,说你最近不知怎么了,成天一副鬼迷心窍的模样,让我来开导开导你。碰巧,我这里也有一样东西觉得应该给你先看一看才好。”她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叠封袋的文件,递到沈弦面前。
沈弦瞥眼看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
“打开看看啊。”
萧子棋笑着重复一遍,分明是戏谑口吻,却不容置疑。
危机感。
其实,打从第一眼看见这女人起,这种异样的危机感就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犹如不详之兆。
无论这里面封着什么,绝不可能是好东西……
沈弦盯着那泛黄的牛皮纸袋子,依旧没有动。
不能接。
那是,绝对不能打开的,潘多拉之盒。
“不看?好嘛,没关系,我也可以直接把这个发去报社或者电视台。”萧子棋挑眉哼笑一声,收回手,做势要将文件放回包里,“但是啊,沈弦,这个问题你迟早都得面对的不是吗?谢氏的独女继承人,不但从大学时代就已经开始和做心理咨询师的‘平民’男友恋爱,甚至还为了这个男人拒绝家族指定的联姻对象、被家族扫地出门——这样的八卦绯闻,普罗大众可是最喜闻乐见了,你真的以为纸能包住火吗?啊,‘心理咨询师’呢,一定会有人怀疑谢大小姐是不是‘这里’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反而产生了‘移情’吧?现在的媒体可是很凶残的哦。”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毫不掩饰的挑衅目光紧紧盯着沈弦,眼神犀利地就像一只瞄准猎物的鹰。
几乎就在“谢”这个姓氏刚刺痛耳膜的那一瞬间,沈弦已经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那封文件袋的一角。
收紧的五指将纸面揉出了痕迹,簌簌作响。
圈套!
果然还是被这个女人知道了。
心底的警钟一刻也不曾停止。
但是,没有办法。
浮士德早已曝露了脆弱,灵魂之上高悬的,是梅非斯特深红的镰刀。
一切的一切,在起源时注定,终是在劫难逃。
“你想做什么?”
没有立刻拆开封口,仿佛不敢窥探其中内容,沈弦只是紧紧抓着那个文件袋,手指也被厚重纸面勒得发白。
这种柔韧而有弹性的质感,八成是照片。
“你还是先看一看吧。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特意准备好拿来给你看的。”萧子棋气定神闲地催促,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内心一阵焦躁动摇。沈弦无法克制地拔高了声线,几乎就想把手中的东西砸回那女人脸上。
“你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无非是些无聊的花边新闻。你一个职业记者,堂堂的电视台制作人,关心点什么民生大计社会症结不好——”
“哎呀,说得好像是我自己就乐意成天挖这些‘下水’一样。连你都这么说,我有点难过呢。”
一瞬,萧子棋的眼神变得锋利无比。
“不过有些东西啊,你要是不敢面对,我就看在咱俩情分不浅的份上帮你面对一下,算不算功德一件?”她一把重将那文件袋抽回来,三两下撕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甩在沈弦眼前。
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美得如此熟悉,毫无疑问是谢华年,坐在即将汇入海湾的江边,夕阳金色的余辉落在眼睛里,那样温柔的眼神简直就像流淌的光。
而比肩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程锦。
“感想如何?”萧子棋挑起眉。
“……这种东西能说明什么?”沈弦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僵掉了,兀自顽强地嘴硬着。
“那么这个呢?”萧子棋立刻从包里拿出了另一张东西。
依旧是照片。
依旧是傍晚金色的大江大河。
依旧是谢华年。
可她在与程锦亲吻,彼此亲昵拥抱,任由指尖触碰那白皙的脸,揉进乌黑发丝里,如同呵护珍宝。
镜头的光晕模糊了画面,美如魔咒。
沈弦立刻就把脸别开了。
不敢直视。
没有那个勇气。
胸腔里那块地方骤然急促得紧缩,酸麻得已经感觉不出什么叫痛,只是吸不进气,连眼前一阵一阵泛起黑潮。
无法呼吸。
“真过分呢,那个大小姐一直都是这么玩弄你的心情吗?”
萧子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亦无法分辨远近。
“和你没有关系吧!你们这些狗成天就只会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吗?说要把这种东西拿去给报社和电视台……你脑子里到底都塞了些什么?”
条件反射地吼出了难听的话,沈弦觉得听见了自己握拳时骨节相撞的声响。
“说要立刻发出去是故意激将你的。”看来早有意料,萧子棋并未生气,只是神色暧昧的扯起唇角。
那种尽在掌握的神态。
这个女人都知道。
她是诚心要这样一刀一刀把他的伤口挖出来,逼得他无路可走,看他痛苦无助的脆弱模样。
“直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沈弦整个人都垮下来,嗓音嘶哑得没法听。
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
最多……不过是鱼死网破。
冷风骤然袭来,沉默刺骨。
“如果我说,我不介意呢?”
良久,萧子棋的声音缓缓的穿刺了无边的寂静。
“现在的新闻界实在乏味得很,我厌倦了,想激流勇退了。但即便如此,你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能力和资源一定能帮你解决许多问题,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不如我只要沈家女主人的身份和地位,也帮你解决一切明面上可能存在的舆论问题,至于你要和谁来往,要做谁的跟班备胎,我不干涉。你觉得这笔生意如何呢?毕竟,你父亲也不可能无限制地放任你这么追着谢大小姐玩猫抓老鼠吧。”
直白的语言孤零零裸露着,刹那震颤,立刻又归入冗长静谧之中。
萧子棋的意思简单明了,四个字:利益婚姻。
沈弦猛抬起头,呆怔了好一会儿,忽然捂住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这种交易还是算了吧。假如有一天华年真的接受我,她也绝对不是能够容忍‘分享’的那种人。答应你的条件,我恐怕就真的彻底‘死’了。”他苦涩地抬眼看向萧子棋,形状完美的唇角却渐渐染上冰霜。
“你真是……竟然还没死心啊。”
萧子棋微微蹙眉,也未见如何因为被拒绝而受伤。她却用一种悲悯的眼神安静地看着眼前这年轻的男人。
“是啊,我单恋她,像个白痴一样单恋得毫无理智呢。”沈弦向后仰起脸,放弃地靠在护栏上,“如果你想伤害她、毁灭她,就连着我一起伤害毁灭吧,顺便毁掉你想要的‘沈家女主人的身份和地位’。说真的那又能怎么样呢,还能让我比现在更痛苦一点吗。”
这视死如归丝毫也不悲壮,反而充满了垂死挣扎的悲凉。
萧子棋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名叫沈弦的男人衔着光环出世,从小就一直被赞誉包围,年仅二十五岁已是医学界知名的后起之秀,任何时候都对世人展现着实力与完美,仿佛从不知失败为何物。
就算他现在正用这样一副颓然等死的模样坐在这里,也依然不可思议地焕发着难以抗拒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着他,看着他走到最后。
果然,毁掉他还是太暴殄天物了,怎么都舍不得下手呢。
“算了,就当我是舍不得毁掉我心心念念的‘沈家女主人的身份和地位’好了。”
萧子棋长叹一口气,反而展颜露出明快的微笑,“但是,沈医生,你自己选的路你可要坚持到底了,你不许半途而废又把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给了‘别的’女人呢,不然我可是真会忍不住拼尽全力地堵上尊严去毁了她的。”她弯腰捏住沈弦的下巴,故意将玫瑰红色的唇印印在他嘴角,转身潇洒地挥手而去。
跨过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踩上冰冷的楼梯时她开始在心底哂笑:
怎么可能因为失恋就操控媒体去陷害情敌呢,就算你小看我,也不要小看媒体啊。
媒体这种凶器,既可以被钱收买,也可以被权力降服,更可以被舆论裹挟,从来都是杀人杀己的存在,是生是死,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你说了算。那么危险的东西,我可从来没有蠢到以为真能利用它。
只是啊,就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承认自己彻底输了,总会让人觉得不甘心吧……
她似乎有些畏寒地缩了缩肩膀,把双手都插进衣兜里,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高跟鞋哒哒脆响在楼道里,孤单格外清晰。
所以萧子棋没有看到。
在那个重归沉寂空旷的顶楼上,沈医生再一次向着阳光的方向举起手中的照片。
光线微薄的穿透了胶纸,显出半透明的轮廓。
他又点上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得仿佛漫不经心。
他盯着那张照片,就像在研究什么病例影像,全神贯注得找寻症结。
然后,他把烟叼在嘴里,“啪”得打开了掌中的Zippo。
泛着蓝光的火焰跳跃着,慢慢地,慢慢地把那张镶嵌着黑玛瑙般眼眸的俊秀侧脸灼烧成焦黑卷曲的空洞。
当天下午的三个急诊手术都被沈弦推掉了,换了别的医生顶上,理由是:状态不好。
他请假从医院出来,径直把车开到谢华年独居的公寓楼下,不下车,不上楼,只是安静地盯着她回家必经的路口,不多时就看见谢大小姐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
没有拉风的跑车,也没有随时候立的“保镖”,如今的谢大小姐就像个普通上班族一样,一手拎着一个711购物袋,不紧不慢地在路边走着,神色柔和的仿佛微风的触摸。
沈弦不声不响地迎上去,接过那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购物袋。
“翘班了?”谢华年似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沈弦默默不语。
两人默契地上楼,进门,习以为常。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本房屋租售的广告册。沈弦拿起来粗略一翻,里面做着些许记号。
“……你打算搬家?”沈弦有些意外,却又似早已明了。
“也不是立刻就打算搬了,不过总要先看看,以备不时之需。”谢华年从冰柜里拿出两罐啤酒,扔一罐给沈弦,自己拉开另一罐,挨着沈弦身边坐下,终于松了口气一样,靠在沙发背上喝了一口,“这个公寓是家里的房产,多少有点——”
“不方便是吗,经常带人回来的话迟早会被发现对吧?然后就会被勒令立刻分手了。”沈弦立刻打断了她,全然没能察觉自己话语间尖锐的刺。
但这异样的锋芒怎么也无法隐藏。
“小弦?”谢华年微微顿了一下,扭过头看着沈弦。
手里的啤酒罐还没打开,紧攥在掌心里,像颗随时都会爆裂的炸弹。沈弦勉强地笑了一下,飞快地接道:“啊,对不起,一个人在乱发脾气。当我没说。我倒是认识做房产经纪的朋友——”
“沈弦。”
“口风绝对可以放心,如果你想见一见的话——”
“沈弦!”谢华年终于拔高音量,不许这家伙再说下去。她放下手中的啤酒,抬手一巴掌,轻轻地拍在沈弦脸颊,“你以为我是心血来潮就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去找罪受的抖M吗?”
沈弦眼神微微一颤。
“你真的以为我只是为了程锦,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就打算冒险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糟吗?”谢华年逼近方寸,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对我的了解和信任,原来都只到这种程度而已吗?”
“华年……”沈弦下意识后退,撑住了身后的靠背。
但谢华年只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不要这样啊,你现在的思考能力简直跟满脑子恋爱的青春期小男生没什么区别。如果这些事让你这么苦恼,如果你根本不想介入,也没什么关系啊,没有必要这样勉强自己。”
她微笑着这样说。
沈弦整个怔住了,僵直得无法动弹。
从来没有见过,华年这样的笑容,如此柔和而又温暖的宽容,不,甚至是……悲悯。
是的,是悲悯。
瞬间,沈弦清晰地察觉自己在发抖。那种由心深处升腾而起的不可抑制的阴冷,叫作恐惧。
这样的华年,完全是一副成熟大人的模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有规有划的道路上向着目标一步步往前走。
她已经要走掉了啊,眼看着越来越远。
可自己却仍然留在原地,像个没用的少年,只知道任性胡闹,手足无措地怯懦着,竟然还要惹来她的同情。
太难看了!
真的是……可悲至极。
“真的那么确定可以顺利地继续下去吗,这一次——”沈弦双手捂住了脸,负隅顽抗般掩饰濒临绝望的表情。
长久的沉寂。没有回音。只有疑问。
“你是说……程锦?”
他听见她靠进沙发里时沉重的呼吸。
“不确定啊,一点也不。但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努力去确定一下啊。无论感情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我可不喜欢不明不白就认输呢。”
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疲惫中带着一丝苦涩。
残忍!
骗我一下,就让我彻底死心又如何呢……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残忍,也还是喜欢,喜欢到无法自拔。
痛苦也好。绝望也好。
我宁愿你永远如此待我坦白!
“不可能顺利的。”
倏地,沈弦从掌心里抬起头,定定地看住那个安坐身旁的人。
“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那都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你以为到底有多少人会在乎你的想法啊?他们关心的只有你什么时候倒霉而已啊!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无聊的家伙、胡说八道的家伙要死咬着不放。”
“我知道。所以才要早做准备——”谢华年默然一瞬,低声地应。
“你打算要准备什么?”沈弦一把按住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倾身逼近前去,“抛弃一切,接受千万人的质疑、追猎和冷嘲热讽,甚至彻底改变人生,你是要做这种准备吗?”
“小弦,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在听我说话……”谢华年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沈弦确实已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为什么要去承受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伤害。可是你,你真要为了程锦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难道我的感受对你而言就这么微不足道?”他的眸光锋利无比,眼底涌动的是升腾火焰,一如烈烈燃烧的灵魂。
“华年,如果你执意如此,如果那一天只是不可避免的将来的话,我希望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我。”
他静了一静,用更加坚定的口吻,斩钉截铁地重复。
“不,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一定会是我。”
那天,沈弦最后说的那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谢华年已经顾不上去想。
或者说,也根本不愿意细想吧。
即便有那么一瞬间感到难以言表的异样,也很快被刻意地忽略过去。
小弦是不可能做什么奇怪的事的,因为那家伙是沈弦,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伙伴,更是能够让她安心的存在。
只要这样想着,就能够迅速轻松下来,然后抬起头,继续向着前方的未知,走下去。
在画室兼职的工作并不轻松。小孩这种生物简直就和小动物没什么两样,活力充沛,向往一切闪闪发光的存在。优雅,美丽,仿佛什么都会,任何事都难不倒她,这样耀眼的新老师在小鬼们眼里简直就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可以呼朋引伴地仰着头看上大半天,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张着嘴,又叫又跳。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孩子跑来画室说也想要报名学画画,大多是邻近社区的,还有附近小学的。这么一大帮小恶魔凑在一起,经常让谢华年产生一种把他们集体塞进麻袋扔去填海的冲动。
而正牌老师张望则已经完全被新一轮暴涨的生源整得疯掉了,一边欢喜,却又一边手忙脚乱地完全应付不过来。
张望也曾经有一次忍不住好奇地问过:“谢小姐你为什么肯接下这份工作呢?我看你都是业余时间才能过来,每次来的时候也都是一脸很辛苦的模样,想来正职工作也不轻松吧……你总不会是闲得无聊一时兴起——”
是啊,一个生活优渥的大小姐到底是为什么要放着舒适惬意的日子不过跑来伺候这帮小不点?
在普通人眼里看来,简直堪称不务正业之最啊。
如果母亲知道她竟然跑来这种破破烂烂的小画室做兼职,一定会连形象气质也顾不了了全瞪着眼咆哮着吼她一脸吧……
确实,在许多个瞬间,谢大小姐也依然会觉得怀疑,甚至有一些可笑。
辛苦就一定有未来吗?
明明根本谁也不可能保证。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还要朝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未来走下去?
如此固执地,竟连自己都常忍不住感到恐惧。
“相信”这种力量,真的能有这么强大么。
还是说,这就是“爱”呢?
是吗,是因为“爱”啊。
如今这个时刻,是她二十余年的人生里,距离“爱”与“理想”,最近的时刻。谢华年深深地这么认为着。
那么,就算不能全都握住,至少也要拼尽全力地,抓住其中之一,绝不放手。
程锦开始筹备他在S市的个人咨询所。虽然有着海外学成归来的经历,在这个过于含蓄压抑的社会,依然起步得有些艰难,为了迁就客户,连公休日也常常不得不搭进去。对于种种被冠以“心理”之名的病症,国人总还是抱持着羞耻与轻蔑的成见,觉得只要“坚强”、“不作”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与其上什么诊所,还不如七大姑八大姨凑在一起吐吐槽就得了。
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程锦的咨询所几乎是无人问津的,直到过去在海外的同学介绍来了在华的外籍人士,才渐渐在对外咨询这一领域打开了局面。
而相较于这边缓慢上轨的进展,谢华年那一边的状况简直堪称地狱。
谢华年心里清楚明白,如今她想做的事,一件也不能透露给旁人知道,尤其是家里人,无论是程锦的事也好,还是……另一件事也好。
这一次,她什么也不能依靠,只能依靠自己,靠自己抢占先机,站稳阵地,让一切有可能出现的反对之声都无话可说。
公休日和普通上班族的下班时间反而是孩子们去学画的时间,而家里公司那边的事也不能松懈,每天好不容易回到住处的时候,谢华年都只想直接倒在床上睡过去,有好几次竟然真地躺在浴缸里睡着了被水呛醒过来。
如此高度紧张疲劳的状态,不要说见面,连通上电话也十分困难。
明明是两个生活在同一城市的人,邮件却几乎成为唯一的联系方式。不知该说太奇怪还是什么别的。
她和程锦见面的次数,甚至还不如沈弦来得多。毕竟沈弦那家伙可是会没羞没臊毫无顾忌地扑上门来就赖着不走的。
偶尔一瞬闪念,谢华年会恍惚觉得,忙碌不过是一种借口。
是回避。
无论是程锦,还是她自己,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见面,避免听到对方的声音。
因为……依然会焦躁吧。
毕竟还是不一样了啊。
太多曾经,发生过的事,谁都不可能假装从不存在,无论多么想也没办法简简单单将过去抹掉,若无其事地重新开始。
一旦听见那个声音,看见那个人在眼前,就会不由自主得困扰起来,那些原本刻意掩藏的不安便如同受到了蛊惑,蠢蠢往外冒着,让人焦躁得情难自已。
甚至,变成另一个自己。
这样奇怪的相处方式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总得有一个人先打破。
而如果可以的话,谢华年不想再去做那个人。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与程锦的相处中,她觉得自己永远都是先伸出手的那一个,做每一个决定,无论开始还是结束。这种感觉就像徒手抓着一抹幻影,纵然竭尽全力,也依然随时可能消散。只要自己稍微有一瞬松懈他就会不见了,一切就会结束。
想说,逼着对方主动一次会怎样呢?这种赌气的想法虽然很丢脸,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就在脑海里生了出来。
想要这样去做,就仿佛想要一个证明,证明所有这全部并非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然而,这种心绪复杂地较劲在得知程锦竟然在置办咨询所内的用品时直接找了王不理帮忙,连事先问都没有问自己一声时终于彻底崩坏了,长期蓄积的压抑转化成另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强烈地迸发出来。
为什么约了那家伙也不肯来找我呢?
这么理所当然地就被忽略了,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既然如此,我又算是什么?
这样的想法在心中盘桓不去,任何的解释听来都只是借口而已。
从激烈争执到无力争执,真正让谢华年彻底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是程锦的质问。
“华年你到底是在爱着,还是说,想通过所谓的‘爱’来证明什么呢?你所执著的,到底是我呢,还是你迫切想要证明的,那个‘拥有未来的自己’呢?
“你爱的……真的是我吗?”
瞬间心悸,遽然如被扼住了咽喉,整个人就空了。
被否定得如此彻底。
眼前人说话时低垂的睫毛颤抖出哀伤的纤细,嗓音轻柔到每一声都令人心惊。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为什么你会是这样在看着我?
为什么我竟然会是这样的?
这真的是爱吗?
如此辛苦,疼痛,这样的恋爱,世上怎么可能会有。
可是,如果这并不是爱情,又还能是什么呢?这样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自己,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叫着:“不是!不是这样的!”却怎么也找不到理由。
无言以对,无可辩驳,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是谎言,亦是真实。
并非爱情,又是实实在在的爱情。
只是终于在爱对方与爱自己的战争里,狼狈地分出了胜负,如此而已吧。
是啊,这就是,打心底里不能相信,却又固执地竭力维持着的,无法承认也无法推翻的“自己”。
爱情从来不该是输赢的角逐。
即便只是一刹那的动摇,忍耐的理由也已被击得粉碎,驱使人依然前行的,只剩下惯性而已。
又或许是为了逃避。
接下来的一周内,谢华年都在重复着前一日的生活,仿佛已经设定程式的机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可能,直到忽然就在踏上公司大堂电梯的那一瞬间两眼发黑地栽倒下来。
穿过玻璃射来的阳光,刺得头脑一阵胀痛。
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眼前从模糊到清晰的,是那张熟悉的脸。
沈弦。
谢华年本能地想坐起来,立刻感到一阵晕眩,伴随着想要呕吐的反胃感。视线还有些昏暗,脑袋被绷带紧紧缠着,可以感觉到右侧太阳穴上方的某个位置隐隐疼得厉害,大概是撞伤了。她挣扎了一瞬,便放弃地重新躺回绵软的大枕头里,含混不清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二十四小时在盯梢你啊。”沈弦皱着眉,一副发怒的模样,嘴上却仍说着不着四六的胡话。
谢华年默然望着他。
“骗你的,你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拨了我的电话,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沈弦的声音听来似笑非笑,没有了镜框的遮挡,那种凝神审视的眼神便愈发显得锋利而灼热,让人无法招架。
踩上电梯之后的事是真的没有任何印象了,或许只是下意识的应激反应,按下了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保存为应急呼叫的按键。
谢华年一时失语,只能无言地看着对方,以仰视的角度。
“没什么大问题,没有伤到骨头,颅部CT也没有看到阴影。”仿佛是想要安抚情绪一样,沈弦把手轻轻地覆在谢华年被白纱层层裹住的伤口上。
“爷爷还没知道吧?”脑袋还很有些重,谢华年稍稍整理了一下断线的思绪,开始发问。
“不惊动你家里是不可能的啊,”沈弦似乎相当不满,反声诘难:“你可是直接从电梯上滚下来了喂,大小姐!那么多人都在现场被吓个半死,一瞬间就能嚷嚷开了。”
“那人呢?”谢华年不由皱眉。
“您家母上大人刚刚来过,确认大小姐您没有大碍已经先回去休息了。”如同戏谑,沈弦立刻捏起腔调。
“呿。”谢华年立刻冷哼一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沈弦伸手就捏住谢华年没被绷带缠住的脸,“难道你喜欢那种一群人围在床边‘华年你不要死啊!你一定要振作!你死了妈妈可怎么办!’之类的?被你这么惊吓了一场,夫人的精神压力也很大呢。”
“啰嗦!别恶心了。”谢华年烦躁地挥开那只不老实的爪子侧身转向另一边去。
一瞬,两人之间沉默的有些微妙。
大概是头上的伤处作祟,侧躺的姿势让谢华年觉得脖子十分不舒服,却又固执地不肯转回身来,只好抬起手垫在脖子下面。
沈弦静静看了一会儿谢华年略显僵硬的后背,忽然笑起来,“只是睡眠不足和脱水引起的眩晕发热,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恢复。但是毕竟撞到头了,还是要观察一段时间,以防万一。撞到脑袋之后过了三四天才突然开始大出血的病例也不是没有过,你可不要太大意哟。”说着,他俯身凑上前,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将谢华年拽了起来,强行按在床头靠背上。
“画室那边呢,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那个笨蛋老师家的笨蛋小鬼让你乖乖在床上躺几个月不要急着回去呢——据说这样几个月以后你就会因为发现他的画技突飞猛进而爱上他了。你每天跟这种笨蛋混在一起真的不会传染吗?”他仿佛无意说笑一般兀自接下去,扶住那颗被绷带缠得愈显苍白的脑袋,往谢华年背后塞了一只枕头,问:“想吃点什么?我煮了白粥和燕麦。”
“……水就可以。”谢华年撑着头,忍痛呻吟一样哼哼。
“那就当你选粥了。”沈弦全然自说自话地从保温锅里把粥盛出来,又拿了两个调料瓶递到谢华年面前,“海苔还是加糖?”
“……”
面对如此百折不挠地强大攻势,从内到外都被头痛包围着的谢大小姐好一阵语塞,终于也只能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听凭摆布地向后彻底靠进那只枕头里。
即便撒了碎海苔,白粥依然寡淡无味。
一贯挑剔的大小姐吃了两勺就皱着眉不肯再张嘴。
“不想吃也必须强迫自己吃!否则怎么好起来?”这样说着时,沈弦毫不犹豫地捏住谢华年的鼻子——与之前的温柔小心截然相反。
不得不张开嘴的谢华年在被强行灌下一碗粥之后,听见沈弦这样问:“其实我早就想说了,华年,现在的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哦,你还真敢问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难道不是你吗?”谢大小姐虚弱地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沈弦咬了咬嘴唇。
“你之前说的话,我后来也有仔细想过。我承认我最近确实是有点心浮气躁——”
“有点?”谢华年挑起眉。
“特别,我最近确实特别心浮气躁——不过啊,这些都根本不是重点啊,我明明是在说你的事啊!”沈弦尴尬地扯了扯衣领。但他仍固执地盯着谢华年的眼睛。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真的想清楚了吗?”
时间一顿。
是遽然被揪住心尖的痛感。
谢华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自己的表情一定糟糕极了,就算不愿被发现,就算想要伪装成只是因为事故的关系,依然无法骗过自己啊……
是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自以为下定了决心,确立了人生的目标,自以为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到头来依然那么容易就感到受伤……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自说自话的所谓毅力,这样轻易地就濒临崩溃了。
大概自己……还是不够坚强吧。
不变得更加坚强不行啊。
不排除一切“杂念”是不行的。
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漫上来。
啊,果然把脑袋摔坏了。
不能哭。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哭。
因为我啊,这样的我,怎么能哭呢……
抬手捂住眼睛的时候,谢华年笑出声了。
“最近是真有点看不清路啊,上个电梯都能摔下来。小弦你买过那么多镜框架,对眼镜应该还挺在行的吧,不如改天带我去配一副好了。”
那声音透着疲惫的沙哑,苦涩与自嘲。
但沈弦捉住了她的手腕。
“看不清就不用再看,想不明白就不用再想,撑不下去就不用再撑了!就这样慢慢地,休息一下吧。然后等到终于看清了、想明白了的那一天,再站起来往前走不就好了吗。”
他把她的手拽下来,合握在掌心里,强行对上的目光中度来的是灼热的痛楚。
他说:“适可而止吧,已经满身是伤了还要逞强到什么地步啊!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偶尔不用那么坚强也可以的啊。”
一瞬,谢华年整个呆住了。
继而感到轻松。
竟然真的想就这样顺从地放弃。
想要依赖眼前这个人。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期待着,期待沈弦能来阻止自己。只有他开口,自己才能踩着这名为沈弦的台阶走下来吗?
撕开名存实亡的伪装,暴露出血肉稚嫩的真相,与其说是被如此不堪的自己所震惊,不如说是不知所措。
终于自己否定了,那个永远站在高处、被仰视、被期待的,苦心维持的自己。
人类,说到底,也只是人类啊……
一切都是虚假。
其实早就清楚地知道的。
可不虚假又能怎样?
不这样走下去,还能向哪儿走去?
明明生来就无可选择。
生而为人,根本……无处可去啊。
“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在这世上呢?”
谢华年缓缓地抬起头,唇角扬起时笑得勉强极了,眼神里却是无尽的灰色,“果然人之所以活着,只是因为怕死吧……每当快要觉察真相,就再骗一骗自己,自欺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去求朋友帮忙,然后又可以继续假装阳光灿烂的活下去。”
那明明是看着面前人的眼睛,却像是穿透了所有,空洞,茫然,甚至隐隐尖刻。
光明即将散去,黑暗卷动。
沈弦想要嘶吼,想反驳,想狠狠地骂,但无法发出声音,就像被扼住了咽喉。
或许被扼住的是心脏。
“恨”这样的字眼是邪恶的,根本不该存在于心中。
但就是恨。
抛开法律之类的,甚至想杀了那家伙。
每一个让他深爱的人露出这种表情的家伙!
不,就算杀了也无法平息这心中汹涌的怒意与疼痛。
“你还记得吧,华年,我说过的话。”
他用力收紧十指,握着谢华年的手,似要将这疼痛传递,“我啊,不玩镜框了只是因为你说不戴比较好看。你心里知道的。所以,就退一步,到我这里来,让我抱住你,成为你的支撑,不可以吗?”
然后,他在得到回答之前扑身拥住了他的期待,俨然像个唯恐答案不尽如人意而忐忑不安地连眼也不敢睁开的孩子。
他紧紧抱住那具依然温暖的身体,将微凉的手贴在心口。
“其实我很高兴哦,华年,你把电话打给了我。现在在这里,这样抱住你的,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人,而是我。”
那之后的半个月,沈弦直接把卧室搬到了谢华年的客厅里,借着看护观察的理由,完全无视谢大小姐恨不得砸枕头的抗议。
这是半强迫式地侵入。更深,更深地侵入这明明触碰过许多次却一次也未能靠近的领域。
可以在检查伤情时肆无忌惮地抱住她的头,可以在猛然醒来的深夜安静地看着她被月光朦胧了轮廓的睡脸,可以在日常不断地争吵中感知她一点一点复原的生气——即便彼此都故意地忽略了潜伏心底的尖刺。
再没有更美妙的此刻。
想要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而不是默默蹲守在黑暗里满心都是你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再多一步便可以握住幸福。
但这一步的遥远却如此不可跨越,如影随形地提醒着沈弦,再美好的虚幻也总会烟消云散。
一旦安静下来,谢华年就会走神。
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做,甚至面无表情地把一切都小心藏好。但她永远把手机放在随时可以够到的地方。
只要铃声响起,立刻就能接到,哪怕只是一封邮件,然后她就会再一次走掉,回到那个人的身边,留给自己一扇关上的门。
那扇只差一步就会对自己敞开的门。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认输放弃?
于是沈弦故意在谢华年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跑去说了这样的话:“其实你洗澡的时候程锦来过,被我狠狠地骂了一顿就跑掉了。”
“……你是在说冷笑话吗?”正坐着擦头发的谢华年抬起头,挑眉时一脸不信地表情,却还是下意识瞥了一眼躺在旁边的手机。
沈弦在门边静了好一会儿,走上前来,靠近到几乎将谢华年压倒在沙发上,“我不介意先从那个帮忙骗一骗你的朋友做起,但既然要骗,就让我骗进这里去吧。”他用力地把手按在她心口,眼底流转的是化不开的浓烈眩惑,“把他赶出去,让我留在这里,否则我要怎样才能骗得了你?”
谢华年手中的毛巾无声地滑落下来。
与之相对的,是无法掩藏的心跳声,吐息间起伏的胸膛,还有湿润发丝间若有若无的薄荷香。
其实人天生是聪明又狡猾的动物,如果自己不愿被骗,就没人骗得了。即便蒙头大睡,触觉也依然警醒。
那个叫作心的地方一直疼痛着,无时无刻不在鸣泣着真相。
“程锦他只是性格比较——”谢华年苦笑一声,仰脸彻底靠进沙发里去。
“不是‘比较’,是根本烂透了啊,那位程先生!”沈弦毫不客气地打断这辩解,“明明都已经分手了还跑回来困扰你。”
“小弦……”谢华年虚弱地唤。
沈弦却愈发咬死不放起来,“既不放手又不肯承担,关键问题上只会躲躲闪闪——”
“沈弦,别说了。”谢华年彻底咬破了嘴唇。
“故意和别的女人保持暧昧想要惹你焦躁,等你真的生气了又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这不都是那家伙的小把戏吗。‘心理医生’啥的还真是好职业啊,玩弄人心这种事显然相当拿手嘛。”沈弦终于一口气把深埋已久的不满尽数吐出来,不顾拒绝。
虽然,说情敌“坏话”是不好的,他知道。
一瞬间逞凶的快意之后,是溃堤的不安。
后悔又仓惶。
并不想这样的,不想做这种强行撕开伤口撒盐的事。
但又无法控制。
看见那样不断勉强着的她,明明很痛却拒绝回头的她。
“为什么还要维护他?”沈弦缓慢又轻柔地擦拭谢华年唇上浸出的血渍,定定看进她眼底。
被这样的追问逼得无处躲藏,谢华年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
“都叫你别说了啊……”
没有被刺伤的痛苦,也没有愤怒,而是难以言表的黯淡。
是悲伤。
是了,就是悲伤。
“是我太糟糕了,总是不由自主地焦躁不安起来,然后又把怒气归咎在他身上,我明明应该再更加沉稳一点,更加——”她没有去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而是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应该再更加勉强地去做更多你做不到的事吗?”沈弦忍不住冷笑。
你不知道你已经变了多少,变成了什么样子。
这样不断自责,甚至自我怀疑的你,从前根本无法想象。可是现在,却已经多看一眼都无法忍受。
无论哪一方,都压抑够了。
沈弦忽然觉得想哭,更想放声大笑。
“又怎样呢?看起来一张游刃有余的大小姐脸,其实又笨又纯情,自尊心还高得令人发指,不懂妥协,不会表达,总以为只要自己一个劲往前就能搞定一切……你啊,根本就是个十足的恋爱白痴,这种事不是明摆着的吗?可是,就算你做得糟糕至极又怎样呢?如果无法接受这样的你,如果不是觉得这样的你依然十分可爱,如果不能回应你如此辛苦又笨拙的努力,他就不配啊!那种家伙根本不配被你这样地爱着啊!为什么?为什么偏要对那种家伙如此地——”
其实心里是知道的。
所谓爱情,从来没有公平,不讲道理,就好像自己也是如此苦苦地牵挂着,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
他像一只在风雪中奔跑了太久的狼,已然忘记恐惧,用力地把火抱进怀里,紧紧地抱着,连烫也再顾不得了。
谢华年也就那样任由他抱着。
那体温与气息,拥抱的触感,熟悉又陌生,就像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奢望的火光。
好温暖啊……他的怀抱,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依赖,想要永远留在这里。
“其实都是借口。”
唇角再次勾起苦涩的弧度,谢华年喃喃地低语着,“是我觉得很累,讨厌无法掌控未来的感觉,讨厌这么窝囊又难看的自己,所以想要逃避,想放弃了。”
说到底,只是人而已,会疲惫,会软弱,于是需要另一个人陪在身边,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拉自己一把,成为自己的支柱。
之所以分开了,是因为对方也放开了手。
但纵然如此,依旧无法释然,反而被更深更深的悲哀吞没了。
这只手真的就这样悬空了啊。
就算是自己先放弃了,被抛下的孤独感依然如此真实而强烈地侵蚀着灵魂。
“小弦,握住我的手。”谢华年不由自主把脸向沈弦胸口埋过去,抓住了正抱着自己的男人。
即便已盼了太久,依旧来得太突然。
一时间,沈弦有些懵了。
“……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啊。”她嗤嗤笑起来。
“真的……可以吗?”
不敢相信,忍不住就要狂吼尖叫。
身体却已在理清思绪前做出了反应。
用力抓住那只终于向自己伸来的手,急不可耐地仿佛一旦错过就再也寻不到了。沈弦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在不可抑制的颤抖。
“从现在开始,就算你说:‘不行,要放弃了。’我也绝对不会放手!骗也好,使诈也好,哪怕伤害你囚禁你变成跟踪狂每时每刻盯着你也……绝对,绝对不会再放开你!这样也真的可以吗?”
眼底有雾气漫上来,什么都看不真切。
也不敢看得真切。
“啊,真的可以啊。”
女王沙哑的嗓音满是出征归来的疲惫,却依然如同甘美毒酒,引诱着骑士心深处无法止息的泉涌。
允诺就在耳边。不敢深入探究,亦不敢犹豫疑惑。不安一旦被狂喜蛊惑,立刻得寸进尺地要求更多。
沈弦把谢华年那只还躺在沙发上的手机拿过来,一脸认真执拗。
“那就干脆地和‘过去’告个别然后往前走吧,和我一起。”
无论开始还是结束,已经做下的决定,就该决定到底,这是生而为人最后的尊严。
“……我说你啊……以前没发现你这家伙个性这么差——”谢华年崩溃地一把夺过自己的手机,以免那个浑身上下都处于亢奋状态的男人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是啊,我就是这种家伙啊,你到今天才发现吗?”沈弦已经完全是一副巨型犬的模样,死皮赖脸地趴在他的“主人”身上,摆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果然我还是想亲手把那个电话号码删掉啊!我要看着你把那一页撕掉扔进垃圾箱里!”
“你差劲透了!”谢华年终于被气得笑起来。
否则,大概就真的要哭出声了吧。
一切卑劣皆源自于,他还不够爱你,你却非他不可。
当新的阳光穿刺了黑夜,终于获得许可的兴奋与冲动褪去,冷静与理智重新夺回思考的主宰,沈弦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当做备胎——不,根本连备胎也算不上啊,只是一根仓惶无助时下意识抓住的稻草而已。
必须再进一步,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结束”,然后更强势地清洗她的记忆,彻底把她据为己有。
虽然,势必冒险,错一步满盘皆输。
如果可能,沈弦其实希望谢华年下辈子都再也不会见到程锦。虽然他也并不认为程锦这个人就真能对他的渴求、他的计划、他的一切追逐造成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但当真正在路边下午茶的阳光里看见程锦和王不理推门走进来的那个瞬间,沈弦也并没有像自己曾以为的那样直接拉起谢华年走掉,而是下意识把没喝完的半杯咖啡推了过去。
“要打个招呼吗?”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瞥那杯咖啡挑起眉。
“……你还能更烂一点吗?”谢华年看着这个一脸“正直”的男人,直接把咖啡倒进了桌旁的花盆里。
好吧,沈医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好鸟,如果谢大小姐不拦着他真得很想把那半杯剩咖啡照准程先生那张俊脸泼出去——百分百出于对情敌的妒恨。
但是谢华年拦着他,而且并不太想面对。
不想面对,是因为依然无法释怀。
沈弦当然知道。
所以才在意得不行。
妒火中烧。
哪怕表面上再如何平静,心底涌动的恶意也早已将理智尽数吞噬。
“哟!”
于是他在谢华年打算起身走掉之前一秒抢先挥了手,十足欠扁的纨绔子弟做派。
“程先生,‘我们家’大小姐有话想对你说呢。”
你发什么疯……?
谢华年神色复杂地瞪着他。
帮你做个了断。
沈弦决定就算事后被揍也要死皮赖脸下去了。
我没说过要这么做。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谢华年已经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
她看见程锦应声走过来,和她面对面坐下。
好一阵子不见,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忽然显得陌生了,表情却依然如此熟悉。
那种模糊的、浅淡的伤感,仿佛昭示着什么不愿承认的结局。
的确,明明是有话想说的。可又不想说。
反复揣摩着对方的心意,一遍遍猜度可能的反应。
不想再有任何伤害。不想要更多难堪。
良久的沉默几乎将空气冻结。
谁也不肯先开口,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不尴尬。
然后沈弦伸手搭上了谢华年肩头。
只是那样轻轻地一拍,却像是陡然投入深井的石块,激起颤抖的涟漪,还有冗长沉闷的回音。
没可能永远避而不谈。
一切开始终将有结束,无论是否愿意,或接受。
谢华年一手按着茶杯,忽然毫无征兆地勾起唇角,笑了。
“我们,还有可能重新开始再努力一次吗?”
其实也并没有期待。心里清楚地知道着早已注定的结局。
有人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
程锦沉默地垂着眼,绞着手指,因为用力而愈发显出神经质的苍白。
“华年,我一直都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真正的你。”他静了许久,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你其实,也没给我这个机会啊。”
“你总自顾自地往前走,说的,想的,看着的,却从来都不是我们的眼前,不是眼前的我。总让我觉得,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等你冷静了,清醒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始终还是在你的生命之外,根本没可能走进你。”说到这里他又安静下来,好一会儿,仿佛还犹豫最终的裁定,但终于还是深深叹息,“所以还是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淡下去算了吧,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你和我,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没有惊喜,也似乎并没有多难过。
“说的也是啊。是我太任性,太自以为是了。如果我再耐心一些,不要那么急躁,也许结局会有不同吧。毕竟无论合适与否,无论是不是那个对的人,不能在对的时间相遇、开始,就没有意义啊。”
良久沉默以后,是冗长的叹息。
由始至终谢华年都微笑着,语声惆怅却轻快,不泄漏半点汹涌心绪,正是世家大小姐的模样。她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至此境地也依然维护着她的风度,拒人千里的克制,再正统不过的分手。
“这么久以来,给你造成了许多困扰,抱歉。”
好像可以就此抹去一切,一笔勾销。
“你这家伙少来!”
最先忍耐不住的还是王不理。
一向活蹦乱跳的姑娘伸手一把揪住谢大小姐的衣领,差点要把桌子掀翻过来,“你根本就不知道师兄为你付出了多少感情!师兄他啊……他可是真的会为你哭的啊!”
谢华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缓慢地拉开她的手。
但依然坚定。
坚定地再也不肯后退一步,更不肯低头。
“我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王不理就像个不肯接受现实的孩子,情绪激动地反复追问,难以平息。
“因为缘份就到这里为止了吧。”谢华年站起身,仔细把座椅推回原位。
纵然外表再如何波澜不惊,一反常态的谦逊还是悄无声息地将一点疲倦泄露无疑。
那些反复锉磨神经的苦恼,痛疼,还有煎熬,到了现在,已经全体麻木,无法分辨,感觉坏死,只是很清晰地觉得累,很累,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只想解脱。
她听见程锦和她说话。
他似乎在问她:“沈弦就可以吗?那个与你相遇在对的时间的,对的人,是他吗?”
此时的程锦定定看住她,双眼一片浓黑,窥不透深浅,莫名让人害怕。
谢华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无法回答。
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扭曲了,五彩斑斓地挤压过来。
她转身径直走了。
沈弦就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跟着,她知道。
下午的街市嘈杂喧闹,人来车往的川流足矣淹没一切。
“什么都别说。我没事。”她别开脸,反按住沈弦抚上她肩头的手。
掌心里一片湿冷,压得人生疼。
沈弦轻轻地握住那只手,十指交缠地握住了。
透过咖啡厅的玻璃,他看见王不理还在激动地和程锦说些什么。照那孩子执拗的性格,多半还在极力劝说些“不要放弃”、“快追上去”、“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之类的傻话。
没用的。
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已经明摆着了吗?
你注定会输。
因为我,不允许你赢。
“华年,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忘记了吗?”
沈弦慢慢收紧五指,把谢华年带到身前来,近得环起手臂就可以抱住,“你答应过到我怀里来,和我并肩前行,让我握住你的手,永远,绝对不放开。你忘记了吗?”
他低下头,嗅着耳鬓发梢的淡香贪恋低语。
然后他在瞥见程锦投来的目光时毫不犹豫地吻住了他的女王。
他的女王。
从这一刻开始,只属于他沈弦一个人,再没有任何人能夺走。
谢华年难得乖顺地任由他抱着,在人潮汹涌的街头,与他细密拥吻,静谧且绵长。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
除却眼角滑落的泪水,恍如氤氲幻影。
“小弦。”
“嗯?”
“对不起。”
“为什么?”
“抱紧我。”
“嗯。”
次日,当谢华年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回闪。
像是临死前一生经历的倒流。
电话是母亲亲自打来的。母亲的声音听来有些压抑,好似正极度克制着情绪。她对她说:“什么都别说,赶紧回来。”
谢华年愣了一秒,下意识拉开窗帘往楼下看了一眼,然后就在一片镁光灯的刺眼闪烁中重新关上了。
据说是一个刚入行没多久的女摄影记者跟拍到街头那一幕亲密拥吻的照片,燃爆了当天的网络新闻头条。
财阀大小姐和闻名遐迩的花花公子,对普罗大众而言如此喜闻乐见的桃色八卦,却是双方家族最不想卷入的无聊流言。
这个世界的规则其实很简单,玩无所谓,谁都有贪玩的时候,只要别玩脱了。
家里派了律师和车来接人,反复对那些蜂拥而上的记者说着“暂时无可奉告”。
一路上谢华年都静得出奇。
按理说似乎该更慌张了一些才对。
比计划早了一点。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在这种无异丛林的社会,有太多饥渴的血盆大口随时等待着可乘之机,只为生吞活剥那一口血肉,一点点细小的失误,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但偏偏没什么感觉。
就好像依旧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早有预料,也早有觉悟。注定发生的,迟早会发生。
直到看见沈弦跪在祖父家大厅的地上——被他那个当教授的老爸恶狠狠按着头,就差没给按到地砖底下去。
“都是犬子的过错,给大小姐添麻烦了。”
没完没了的谢罪,低伏至尘埃的卑微,比浓墨重彩的戏子更夸张滑稽,却被所有人默以为常。
谢华年忽然觉得刺眼极了。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想要走一条自己选择的路。
不过是爱罢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要被轻贱到怎样的地步?
“起来。”
她在穿过高门之后,径直拎住了沈弦的后领子。
“沈弦没做错任何事。”
“那么你呢?”
正坐在上手的祖父谢正威严一如既往,须发雪白,双眼却依然炯炯如炬,不见半点老态。
不愧是执掌世家将谢氏带上新的制高点的男人。
而今那个男人正襟危坐,居高临下地盯着唯一的孙女。他唯一的继承人。
“谢华年,你有什么要说的?”
连名带姓的质问,听不见任何温度。
如斯架势,一瞬间,谢华年几乎都要屈服阶下,错以为自己真的犯下了何等不可饶恕之罪。
她暗暗深吸两口气,先站直了膝盖,开口时下意识攥起拳头。
“我也许确实做错过许多事,但是,关于爱,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爱。你是在说,这个男人确实是你选定的爱人吗?”
祖父的声音听来有些远。不,与其说远,不如说是高高在上始终无法靠近的疏离吧。
谢华年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人。
沈弦的脸明显得有点红肿,头发也微妙地凌乱着,与那一身紧绷得堪比丧服的正装愈发格格不入。
这家伙大概是当场被父亲揍了啊……看起来,有点惨。
这样的沈弦,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过会见到。
明明没必要把自己折腾到这步田地的……
胸口这种一阵阵紧缩的酸楚感,难过得有点奇怪。
谢大小姐皱起眉,像是还在负隅顽抗着什么,连自己也未察觉。
瞬息的冷场,气氛顿时僵下来。
“那个……虽然弄得这么狼狈给大家添麻烦了十分不好意思,但是我原本是打算等华年同意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来郑重‘提亲’的——”
停滞中,沈弦抬起头,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坏笑,仿佛只是惯常说笑。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父亲怒斥了。
沈弦的父亲向着谢大小姐躬身到地,以完全不合乎辈分的谦卑,再次摆出谢罪地姿态,“大小姐请不用再维护犬子了。一切都是我家不成器的小子不好,是鄙人疏于管教,给小姐和谢家添了这么大麻烦。”
“我根本就没在维护他。”
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的不过是些虚伪又可笑的说辞,实在不想听了。
虽然多少有些不敬长者,谢华年依旧皱着眉打断了他,“伯父您也是,说什么‘疏于管教’,沈弦都二十好几了吧,又不是五岁的孩子,还有什么您这样低头替他谢罪的必要啊?我们自己的事,自己会负责任。请您抬起头来,不要这样。”
无论何时何地,大小姐的命令永远都不容拒绝。
她一直等到对方终于妥协了才回身正正看着自己的祖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以前我们就谈过,我是不会接受家族安排的利益联姻的,关于这一点爷爷您也已经认可过了。”
“所以?”谢正饶有兴致地笑看着自己的孙女。
“所以我爱谁,和谁在一起,包括将来跟谁结婚,到底结不结婚,都只是我个人的私事,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你是在说,你已经做了选择,并且准备好为此承担了,是吗?”
果然任何狡猾的文字游戏在爷爷这里都是行不通的,绝不会允许她有任何半吊子的回避。
谢华年沉默了一瞬。
沈弦企图插嘴圆场,但被她制止了。
她扼住沈弦的手腕,用力到好似说出这些话已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以及必死的决心。
“是的。无论现在正在发生的,还是今后即将发生的,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并且也已做好了充分的觉悟。”
终于将这番话说出口时,谢华年觉得她看见祖父笑了一下。
那能算是什么?首肯,还是嘲弄?太微妙了,实在难以参透。
二十五年来的谢华年一直都是希望能让家人们引以为傲的,但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发现,骄傲也好,失望也好,她最终所能做的只是她自己,只是谢华年而已。
“那么,该怎么做你也已经都想清楚了?”
祖父的目光里有种审视的权威,亦是不容置疑的裁判。
“我都想清楚了。”谢华年轻轻向祖父鞠了一躬,转身又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母亲,抓起沈弦就往外走。
“华年!”母亲焦急的声音落在身后,“你要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谢华年连头也不回。
虽然时机并不如预设中那样完美。
但这是她的战场,任何人都可以退缩,唯独她不能。
她昂着头走出祖父家大门的时候,面对闪个不停的刺眼白光,把一脸懵圈的沈弦拎到前台,这样说:
“我和沈弦之间的关系,承蒙大家多年以来的关心,我没什么想要解释的,也不认为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但是关于我离开谢氏和家里的公司的‘传闻’,我想说,我已经决定在谢氏从前并未涉足的新领域开始一系列开创工作,具体详情我们很快会安排发布。谢谢大家对谢氏和我的关注。”
然后她就像拎家犬一样把手上拖着的那个超大人型犬科塞进车里,在一众嘈杂追问声中扬长而去。
一切似乎尽如意料,又件件全在意料之外。
整整两个小时,沈弦都处于恍如梦游的呆滞状态,好像真是谢大小姐牵住的宠物犬,乖乖地任由摆布,指东边绝不敢往西跑。
直到进了大小姐公寓的门,被勒令蹲在玄关不许动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惊醒了一般,一下子跳起来抱住谢大小姐的大腿……
“我又一次爱上你了!更爱你了!连路都走不动了!”
如果真的有尾巴,这家伙一定会摇晃个没完啊。
啊,大型犬什么的……真是好重……
谢华年放任地被他扑倒在沙发上。
“虽然我本来还有点期待你会惊慌一下、消沉一下、依靠我一下、让我保护保护你什么的呢!”沈弦难得欢欣地一个劲儿冒着粉红泡泡。
“我什么时候做过躲在任何人背后的事?”谢大小姐不满地皱眉。
“是的,你从来都不会做这种事。”
沈弦的眼神沉静下来,渐渐深邃。
“所以我才这样爱你。”
他低头亲吻谢华年的手背,细细密密,到指尖,再到掌心,反复着虔诚。
那种温柔地触感甜蜜又亲昵,如同刮过心头的羽毛,松软地撩起无限悸动。
还有贪恋。
但是谢华年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
那是噤声的讯号。
“其实我没有那么坦白。”她定定回看住他的眼睛,“小弦,我……还不太清楚我对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弦静了一瞬。
“我知道。但你何必非要坦白呢。”
他看着那个人,那个从少年时代开始便占据他灵魂的人,在从未触及过的距离,近到心跳相连。
自负之下,比谁都不安,张扬之下,比谁都寂寞。这样的那个她,只有他知道,只有他在意过。
你其实已在心里偷偷哭过多少回呢?
“很累吧,不想继续再逞强了吧。”
他又低头亲吻她,掌心,唇齿,耳鬓发梢,慢慢收紧怀抱,不放过每一寸厮磨。
“人啊,是没有温暖就无法真真正正活下去的生物呢,就算依然会呼吸、吃饭、玩乐、纵情释放,心却已经死掉了。
“感觉到了吗,温暖就是,即使失败也没关系,哭泣也没关系,不用逞强也没关系,闭上眼睛也没关系,总有一个人会守在这里,这样抱住你。
“你记不记得那天你从电梯上摔下来打电话给我,你明明已经这样下意识地选择我了啊,为什么你就是迟迟不肯承认?可是我啊,当时我就决定了,停在原地不行,我等不下去,我要往前再走一步,强行抓住你。因为你这家伙这么久了一点长进都没有,从来没学会爱惜自己。
“别再逞强了,偶尔也让我来守护你吧,华年。”
那些话与亲吻交织一处,密不可分,简直不像深沉耳语,而是心跳间倾尽所有的告白。
谢华年觉得自己脸红了——尽管不太想承认,但那种燃烧的灼热,还有呼吸急促时深刻地晕眩,无论怎样也无法否认。
这种话说出口也太……难为情了啊!
这家伙到底还能煽情羞耻到什么程度……
“够了啊你,我可还不是你的女朋友呢,这种话你不觉得说错对象了吗?”
她傲娇地别过脸去,红着脸,嘟囔出看似愤怒的话语。然而就算傲娇地别过脸去也掩饰不了意乱心慌的动摇。
沈弦看着这样的恋人——终于确信了属于他的恋人——愉快地笑起来。
“那么,就请你和我一起守护我们的将来吧。”
他再一次轻柔地将手按在她心脏跳动的位置。
“总有一天你会承认,你是爱我的。在这里。正如我爱你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在现在,和你在一起。”
“只有现在?”谢华年略显不悦地挑挑眉。
沈弦满足地把吻烙在最深爱的眼帘上。
“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谢华年难得顺从地由着他细腻亲吻,许久许久,伸手扳住他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的双眼,而后轻声开口,低缓如同契约的吟唱,又如诗篇:
Till the end of your life,
Even if the seas run dry and sun never rise,
You will always be there for me.
And I will love you,
As it is the last thing I have to do.
That's not the lie.
That's what I swore,
With my entire life.
倾汝此生,守我之隅。海枯石烂,金乌不复。
倾我此生,守我之誓。不死不休,我心永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