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D的高档法式餐厅大小姐说不想去,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人越少越好。
这要求让沈弦好一阵心情复杂,一方面为大小姐一反常态的消沉而苦恼,另一方面,却又多少因为能够更进一步的独处而欣喜。这种微妙的矛盾深深地困扰着他,不时便会从心底冒出来,令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就在这种大脑间歇性短路的状态下,沈医生说:“既然讨厌人多的话,不如……我们直接去泡温泉吧。”
谢华年瞥了他一眼,没立刻说话。
“离城市远远的,有树有山还有温泉和美食,难得安静轻闲,无论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暂时抛诸脑后,彻底的好好休息一下。不是很好嘛?”沈弦忙不迭补充解释。
“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女王立刻敏锐地质疑了骑士的提议。
“啊,没关系,中午的时候申请了三天换休。” 沈弦笑着吐出早已打过无数回腹稿的答案。
“……所以你早就预谋好了啊?”谢华年挑起眉,却也没再说别的。
于是数个小时之后,当他们真的置身在常去的温泉旅馆,一切都骤然显得有些不真实。
有别于客流往来的大众旅馆,这里算是“资产阶级”专属地,占据了山中最美最优的资源,只对会员客户提供预约服务,因而人丁稀少到可说是冷清的地步。
身着缎面吴服的老板娘提着灯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看见他们立刻迎上前来行礼,一面安排侍者去接手停车。
这样的情形果然是早有预谋啊……
沈弦这家伙,也不知道是该夸他细心好,还是骂他奸诈。
谢华年一时有些出神。
但是,真是个好地方,空气里有种清凉的淡香,让人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
走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老板娘绵软的嗓音含着轻笑在寂静中荡起:“听说二位要来,紫晶馆的客人交代我无论如何也要请二位过去一叙呢。”
会住在紫晶馆还要见他们俩的客人,除了王不爱那个大魔王再不作他想。
“绝对不见——”
谢华年拒绝的话还没说完,那边正主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还是不辞辛劳亲自来‘迎接’一下好了。”
就在不远处的回廊下,站着一个细瘦清秀的人,正笑眯眯地抬起手对他们招呼:“哟,好久不见啊,年年小亲亲!”
王不爱,大魔王,谢大小姐有生以来唯一感到头疼甚至害怕的对象——虽然在王不爱本人口中,她和谢大小姐从来都是“如胶似漆”的闺蜜关系。
谢华年反应了三秒钟,愤而皱眉甩袖子:“你能不用这种恶心的腔调喊我吗?”
王不爱托着脸,满脸可爱的微笑,“这个好像不行呢——再说我喊的是你哦,才不是你妈。”
啧,这种恶魔的吐槽风格……
“……那你就不能假装没看到我吗?”谢大小姐险些抓狂,真心很想求放过。
而沈弦则险些直接趴下。
瞬间乏力。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庄叫做倒霉村,连任村长不是别人,正是被悲剧debuff无限笼罩的沈医生。
不然有没有人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身为一个从小就几乎没输给谁过的存在,却在他最重要的女王陛下面前一直被炮灰,一直被错过,一直被无视,一直被酱油,一直被主角脸配角命就差缺胳膊断腿领便当,连难得一次的温泉福利都还有大魔王突然冒出来破坏他蓄谋已久难能可贵的二人世界啊?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倒霉吧。
他怎么能倒霉到这个地步?
这种名叫“倒霉”的绝症,大概到下辈子也没药医了。
沈医生在心底默默地哭泣。
在紫晶馆落榻的是王不爱和妹妹王不理。
暂时。
按照王姐姐的说法是男朋友正在和委托人会谈,大概还得一会儿才过来,跟妹妹两个人吃饭实在太无聊了,所以需要拉人解闷。
“……这就是你所谓的‘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啊?”
对于这种明显就是胡扯的理由,谢大小姐表示完全不能接受。
“跟我两个人吃饭比跟这种家伙一起还讨厌吗?”
同样,王妹妹也表示完全不能接受。
王不理,王不爱的小妹,程锦那个“麻烦”的师妹,据说得名于姐妹俩的母亲——王家的当家太座在怀着王不理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吃狗不理包子……
相较于姐姐王不爱令谢大小姐“头疼”的出生自带技能,王不理则完美扮演了从小被无视被欺负的缺爱少女角色。
王不理讨厌谢华年。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就是看不惯那个大小姐天生就比大家都更高高在上的模样吧。
外加,后来又有了程锦。
王不理和程锦,据她自称,是“不是闺蜜,胜似闺蜜”的关系。
王不理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程锦,或者说,爱。但她讨厌看到程锦难过。
而谢华年让程锦难过了。
至少在王不理的视角,事情就是这样的。
谢大小姐伤害了她在意的人。
所以,王不理讨厌谢华年。
她也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和谢华年那么要好。
虽然谢大小姐每每看见王不爱都是一脸恨不得立刻转头逃跑的表情,但那两个人是很要好的,好得甚至超过了她这个亲妹妹。王不爱一向是疼爱妹妹的,然而每次涉及到谢华年,每一次,王不理觉得她都会被姐姐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
所以,王不理特别讨厌谢华年。
而今,可怜的妹妹再一次被不留情面地扔去了墙脚。
“坐下来一起聊聊嘛,好久不见了,难得这么‘巧’遇到。”
王不爱还在气定神闲地泡茶,姿势和表情都相当“标准”。
“呵呵,你猜为啥咱俩已经‘好久不见’了?”
谢大小姐额角爆出一根青筋。
“年年,这个抹茶紫甘蓝寿司蘸海鲜酱很好吃哦,是我‘亲自’指导主厨做的!”王不爱指着一块颜色看起来就很像有毒的寿司继续笑说。
“……你说好吃的东西就不用了,谢谢!”谢华年一脸虚弱地挣扎着一口回绝。
作为大魔王和一个味觉异常的黑暗料理界泰斗,凡是王不爱说好吃的东西,正常人吃了多半会死吧。
谢华年大小姐真心觉得,她竟然还坐在这里没有掀桌子走人实在是个奇迹。
当然也可能只是惯性而已。
王不爱和王不理的父亲在谢家的企业供职,属于外姓高层骨干中的一员,常年外派美国,和谢大小姐的父亲一起坐镇北美。
这样的关系使得两家的孩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
遥想当年,小谢华年和小王不爱之间最经常出现的对话,通常是这样的:
“喂,年年,我爸爸被你爸爸派到美国去工作了哟,我和不理现在像没有爸爸的小孩一样可怜都是你的错,怎么办才好呢?”
“为什么这是我的错的啊?”
“因为我爸爸在帮你们家做事啊。”
“但是我也每天都见不到父亲啊。”
“你爸爸只是在给自己家做事而已吧。”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嘛?”
“帮我照看一下不理。”
“你要去干什么啊?”
“帮你试玩一下新Wii?”
“……喂,你这不叫帮我吧?”
“但是——”
“……你又故意摆出那个哭脸!上次就故意在爷爷过来的时候哭害我被骂!”
“呜呜呜呜呜哇——”
“行……行了!我知道啦!你不要哭啦……顺便让你妹也别哭了啊!喂!”
那真是一段……悲伤的往事。
在经历过两次被说“不爱小姐不是很可爱嘛,笑起来又温柔又善良的样子,甜得就像小天使一样,大小姐你就不要那么任性了,要跟人家好好相处才行哦!”之后,幼小的谢华年就在心底坚定了一条真理——关于王不爱这个人,试图自辩比不解释更糟糕。
后来,当两人稍微长大一点,懂得的事情也更多一些之后,以上对话的版本就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每每王不爱再这么开场的时候,谢华年都会反驳:“其实你爸他只是在赚他那一份薪水而已吧!”
然而——
“以我爸的本事愿意给他这份薪水的地方很多啊,不一定非得给你们家做事吧,大小姐?”
“哦,那就让他去啊!”
“说的也是呢,你们家的高层内幕肯定可以卖不少钱,保守秘密也是很辛苦的呢。而且,以大小姐你的身份说这样的话真的合适吗?按照竞业协议,你如果要我爸走的话,可是要‘赔’不少钱的哦。”
“……你在威胁我吗?”
“没有哦,你看我明明笑得这么真诚,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呀。”
“……”
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嘛!
以至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谢华年都觉得王不爱那张笑脸就是在跟她说:“有本事就解雇我家老爹让他乖乖回来啊?你不行吧?不行吧?不行就去抱着你爷爷哭吧!”
就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又翻过了凄凉的一页……
当大魔王不爱小姐终于嫁出去了,啊不,是王不爱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一个大名顾南国昵称“顾面瘫”的人——也是她的现任男友身上的时候,谢大小姐在第一时间怀着无限感慨的心情,派出身边最信任的“随从”陆弘代表自己紧紧握住了这位焕发着神性光辉的救世主的手,并送上了最发自肺腑的祝福:“顾兄,你……请务必多多保重!不爱以后就拜托你了!”恨不得立刻大赦天下以此分享自己堪比刑满释放的……喜悦。
至于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外界谣传版本就完全不可信了。
虽然当年,似乎确实是有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交替着猛传了一阵谢大小姐和王不爱为了抢一个男人闺蜜反目的血雨腥风,以及谢大小姐和王不爱百合情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平民男横刀夺爱的喜闻乐见。
狗血八点档什么的,大众总是最爱看。
后来这件事就以女主角之一王不爱每天胡编一个版本的“故事真相”透露给不同的线人,开心地搅了一把浑水,搅得所有人都懵了恶心了啥也不信了而不了了之了。当然王不爱小姐除了玩得很开心之外,也没忘了在私底下开盘下注做局坐庄捞一票……
总而言之,王不爱就是这样一个大魔王般的存在。
如果有人要说王不爱明明是一副温柔和善的模样才对,那么谢华年大小姐一定会沉痛地送他八个字:
“善自珍重,早备棺材。”
和谢大小姐抱有相同想法的当然还有沈医生。
不,或许应该说,比大小姐更咬牙切齿一些吧。
此刻的沈弦蹲在墙脚,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大小姐被半路杀出的大魔王掳走了,美妙的独处时间扑啦扑啦飞走了,幻想中的温泉旅行搞不好也快要泡汤了,一股深深的弃犬般的悲伤便从心底汩汩地冒了出来,满腔阴郁的潮湿。
“为什么大魔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啊,老天爷你到底有多恨我……”他抱着头,沮丧地呻吟。
抱怨刚一出口,同样被“扔”在角落的王不理的声音也立刻蹿入耳中:“这是我想说的话吧?特意来休假还要遇到讨厌的家伙!” 夹着不满
“那还真是失礼呢,能请你解释一下‘讨厌的家伙’是什么意思吗?”沈弦敲了敲铺着榻榻米的地板。
“哦,抱歉,我天生比较诚实而已。那种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敌人’的家伙说‘讨厌’已经算是客气了。”王不理丝毫没有反省意思地摊平了双手,“不过我和你的话怎么看都算是相同立场,应该可以成为盟友吧?”
谁跟你立场相同?
沈弦没好气地皱起眉。
果然还是小鬼,说话不客气也就算了,竟然还这么自作主张。
但王不理却是一脸“都已经被一起扔进角落了你就别不承认了”的表情,颇具安慰意味地拍了拍沈医生的肩膀,擅自接下去说道:“说起来,你们俩既然一起来这里,也就是说已经差不多了吧,‘那个’。”
“哪个?”沈弦微微一愣。
“装什么傻啊。当然就是说‘那个’啊。你喜欢那家伙不是吗?”王不理晕倒状翻了翻白眼。
“啊……啊?”
沈弦一时有些发呆,旋即紧张起来,下意识便向谢华年所在的方向望去,确信大小姐并没有听到,才稍稍缓和下来。
胸腔里依旧怦怦跳个不停,总有种做贼被人抓到的不自在。
这种忽然被戳中心事的感觉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尴尬来得更加贴切,下意识就想要辩白。
“只是看她有点消沉,所以来散散心吧。”他目光游移,缓慢地开口,“你跟你姐还不是一起来这里——”
“我才不是跟老姐一起来!那家伙明摆着是和顾面瘫约会,约会啊!虽然主角迟到了,但我真的只是被拽来当苦力的!苦力!姐俩一起泡温泉什么的……就算我想老姐也不会愿意啊!毕竟,这种地方就应该是情侣一起来才会有那种LOVELOVE的感觉嘛!”王不理全然没有自觉,喋喋不休地继续发着牢骚。
这小丫头真的会说人话吗?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沈弦愈发黑云压顶,有气无力地发出几百天没吃饭一般的哀声:“为什么连你都知道……”
“你这家伙太明显了吧。”王不理丢给他一个“你是白痴吗”的眼神。
“……明显吗?”
“不明显吗?”
“……很明显吗?”
“很明显哦。”
“但是,她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
沈弦不由再次向正坐在玄关前的谢华年看过去,忍不住轻声一叹。
如果真有那么明显的话,为什么当事人反而半点反应也没有呢?
“咦?”王不理盯住沈弦,似乎没反应过来般眨了两下眼,忽然爆出一声惊呼,“咦咦咦咦咦咦——不是吧!”
“你在乱叫什么啊!笨蛋!”沈弦被叫得心里发毛,跳起来一把捂住那张可以吞鹅蛋的嘴。
这样大声乱叫未免也太危险了!
万一被听见的话……
无法想象,沈弦只觉得整根脊柱都凉了。
王不理倒是全然不怕,一点也不客气地将沈弦拍开,颇鄙视地侧目盯着他。
“你自己才是笨蛋吧!为什么真正到了要紧事上反而婆婆妈妈的?什么叫作‘她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难道你连好好把心意说出来都还没做到吗?”
连串的追问,堪称无礼的责难,虽然也是压低了嗓音在说的,依旧令人如坐针毡。
莫名,沈弦竟觉得羞怯。
他甚至无法理直气壮地替自己辩解,只喃喃犹如呓语:“都这么久了……如果真有可能的话,就算不用说出来,多少也应该能感觉得到——”
“感觉你个头啊!你脑子是棉花做的啊?”王不理诧异地打断他,一副气得冒烟的模样,“不管对方有没有看出来,心意当然都应该要坦白说出来才行啊。那种期期艾艾不开口总想等着对方先去意会的家伙其实只是懦弱没胆害怕承担责任吧!你是这种人吗?”
“当然不是了。只是觉得……觉得……”
沈弦本能地反驳,说着说着,却又失声。
明明全世界都已经看出来了,那家伙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简直就像是在刻意无视一样。
是不是不希望我说出来呢?
这样想着就觉得,一点底气也没有了。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无法明言的真心话。
其实并不是不想说出来,反而是太想说了,偏又没有说明的自信,如此矛盾到几乎就要崩溃。
“可怕。为什么凡是和那位大小姐扯上关系的都是一副凄惨模样?那家伙其实是鬼吗。”王不理看着在神色复杂中沉默的沈弦,发出“嘶”得抽气声,夸张地抱住胳膊。
“我才是想问,你那个‘程锦师兄’到底是什么东西?”沈弦立刻毫不示弱地回敬了她,“突然插足进来,突然消失了,突然又跑回来,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到底想干什么啊?能不能干脆一点——”
“喂!师兄是怎样的人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吧?有什么资格这样讲啊?”
说到程锦,王不理顿时像炸了毛的猫一样,一副弓起背哈着气准备战斗的架势。
“我没事干吗要去了解他。”沈医生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冷脸侧目盯着身旁正“哈哧哈哧”喷气的小猫,“同理,你又知道华年什么就敢一而再再二三的对她大放阙词了?”
“我不就那么随口一说吗。”王不理差点整个人趴到地上,“切,真没见过这么护短的。小心眼!自虐狂!”
“啊,多谢谬赞了,彼此彼此。”沈弦显然气还没有出完,眼角笑意愈发泛起闪闪寒光来,睨一眼还在愤愤捶着地板的王不理,反问:“王小妹,我说,你这么殷勤地撮合我和华年到底是在指望什么呢?就算华年不跟程锦复合,那家伙也不一定给你接盘啊。”
其实这么说是很有些刻薄的。
沈弦觉得心里的恶意已无可避免地漾出来了,无论如何努力,也堵不住。
但王不理就好像天生的粗线条女战士,根本不把这些含讥带讽的语言攻击放在心上,只是理直气壮翻了个白眼,哼道:“明明是我善良、热心又可爱不可以吗?”
“那位程先生还真受欢迎呢。”沈医生歪歪嘴角,“他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维护啊?你眼神这么不好,大魔王也会伤心的吧?”
“啰嗦死了!老姐才管不了我!”
“哦,那就是说告诉她也没关系了?”
“……你这死老头子个性到底是怎么养成的啊?气死我了!小气鬼当心走路被猪踢!”王不理额头贴着地板,只好抓狂地狠狠揉自己空气蓬松的可爱短发。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又竖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沈弦对面,拧着眉开口:“喂,我是很认真的说啊,你也好,程锦师兄也好,那位大小姐能不要这么摇摆不定的赶紧选择一个把这种奇怪的关系结束掉吗?”
那神态竟是认真至极。
“……为什么事实到了你这里就可以被歪曲成这样啊?”沈弦差点胃疼到撞墙。
根本不是华年的错啊。
明明是那个叫程锦的家伙不好。是他那种暧昧又自卑的态度配不上华年孤注一掷的热烈。
不过是情深错付,一场厮杀,既然伤了人,自伤便是咎由自取,想这样通过别的什么人来把自己撇清成无辜的受害者……未免也太狡猾了吧。
沈弦在心里愤愤地冷笑。
王不理却振振有词地鼓起腮帮子,“本来就是吧。一边跟程师兄牵扯着,一边又跟你这家伙这么不清不楚。”显然不认为自己的认知有什么错误。
“‘不清不楚’……我说,我跟你真的活在同一个世界吗?”沈弦嫌弃地扯起唇角。
“说‘不清不楚’已经很委婉了好吗。你们俩个不管在哪里只要站在一起根本就是一副超默契的夫妇相啊,感觉上大小姐只要一伸手你就能知道报纸翻到第几版、筷子要递哪一双、今天应该配什么领结衣服鞋子包包……!”
“原来我才是主妇啊……”这回沈弦真的撞到墙了。
“哎,总之怎样都好了,赶紧安定下来不行吗。不然谁都没办法往前走了啊。”王不理一只手撑住下巴,一本正经地摆出张老成脸。
说得倒是容易又轻巧……
如果真的能够赶紧安定下来,谁会不愿意?
沈弦默然良久,抬起眼,“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王不理眼底显出一丝困惑来,静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答:“因为师兄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师兄,看到师兄伤心没精神的样子,总会觉得没法放着不管吧。”
那种家伙也会伤心吗?
沈弦冷笑一声,显然并不认同。
这轻蔑意味明显的神情立刻让王不理跳起来,激烈地握紧了拳头,“师兄可是被最喜欢的人放弃了啊!反正肯定是你们家大小姐甩人吧?果然你们这种一直被期待和赞赏包围的家伙根本就不可能了解啊!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普通’人,光是站在你们身边就拼尽全力了,真的很累很痛苦啊!”
“……你这种‘反正’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啊?”沈弦怔了一瞬,旋即又深深地为这理所当然的“反正”而无言。
什么你们我们。
什么普通不普通。
都是人罢了。
连‘普通’有多难能可贵都不懂的小鬼一个呢……
沈弦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觉得不想说话。
“总之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王不理持续焦躁地抓着头发,“真的喜欢那个人的话,那就紧紧地抓住他不就可以了吗。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你们到底想怎样啊,师兄也好,那个大小姐也好,你也好……我看都看得烦死了!”
到底谁邀请你看了?
竟然还一脸自己受到了虐待恨不得退票的样子……
“真好啊,完全不知什么叫人生苦恼还喜欢乱蹦达的小鬼!”
沈弦有些哭笑不得。
但自觉受到了轻视的王不理猫立刻又炸毛开来。
“你才小鬼呢!我早就成年了好吗!”
沈弦撇嘴,“不想被当成小鬼就不要总说些幼稚的话。”
“你这连告白都不敢的废柴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幼稚啊?”王不理理直气壮地吐舌头。
沈医生已经彻底忘记“形象”两个字怎么写了,开始和元气少女对着吐舌头,“啊,你这么有能耐不如拜托你行行好快点把你们家‘师兄’拖走嘛,那可真是帮——大——忙——了——哦——”
“哈——?!”王不理愣了一瞬,脸涨得通红,龇牙咧嘴地一爪挠过来。
……
好在五六十坪的房间不小,一个角落也足够鸡飞狗跳了。
夜晚的月色洒在回廊上,美得有些冷清,映照着屋内热闹,真是落差两级。
靠在推门一侧的谢大小姐数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能屏住,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上梁揭瓦二人组,对大魔王说:“你妹好像一直在跟沈弦吵架。”
“小年年,你竟然学会说脏话了!”王不爱做出一张惊恐脸,控诉地指住谢大小姐。
“我什么时候说脏话了?”谢华年本能地皱起眉。
“你刚对我说‘你妹’!”
“……”
果然根本就不该和这家伙说话。
“你妹妹,你们家‘汪不理包子’,都快跟‘汪’打起来了。”谢华年扶着额头指了指正掐住沈弦的脖子拼命摇晃的王妹妹。
“不管是猫还是‘汪不理包子’,和犬科撞到一起想不对掐都难吧。不过——反正都是肉包子打狗,我都没担心呢,你担心个什么劲?”王不爱浑然事不关己的架势,依旧安安稳稳地端着茶杯轻啜慢饮。
“啧,就算你家妹妹是猫或者包子什么的……沈弦为什么是狗啊?”谢大小姐觉得这个逻辑很不能忍,却又一时拆不着什么错处。
“哦,我还以为沈小弦的犬科属性已经地球人都知道了。”王不爱倒是非常愉快,笑眯眯地应话。
“……你这样做人姐姐真的没问题吗?”大小姐有一点无力。
“不要紧的哟,那孩子每天都这样,精力过剩,不炸几次毛睡不着觉的。”
“……”
气氛顿时沉默下来,有种无话可说的尴尬。
王不爱悠闲地喝完一杯茶,放下茶杯,“噗”得忽然笑出声来,“我说,年年你啊,虽然是一直在和我说话,但心思却全都放在沈弦那边呢。”
“诶?”
冷不防听到这句,谢华年不由怔了。
“你差不多也该有点自觉了吧。”王不爱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着。
“什么……意思?”谢华年微微皱起眉。
“不然我刚才都和你说了什么?你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是吗?”王不爱颇有些挑衅地反问。
“那是因为……那两个家伙太吵了。”不知为何,谢华年竟有些心虚。
王不爱倒也不追究,只是端着茶杯,兀自将话接下去:“陆弘和我通过电话,说他要去东京了。明早的飞机。”
明早?这么急?
谢华年又是一怔,“……他没告诉我。”
气氛忽然有些诡异的沉闷。
“你也根本没有过问吧。”王不爱勾起唇角,“我啊,小时候第一次带着不理到你家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有的小孩天生就能住在这种城堡一样的大房子里被所有人捧在掌心,而我和妹妹只是想要每天见爸爸一面也这么难呢。所以,那时候欺负你是故意的。”
“你还真敢承认啊——”谢大小姐感觉到额角冒出来的青筋。
“但是,后来有一天,陆弘却跑来对我说:‘大小姐其实很寂寞,虽然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立刻得到,但是真正的朋友是不可能花钱买到的啊。她的生活和你想象的是不一样的。知道不爱小姐和不理小姐要来的时候,大小姐真的很开心,就算你故意欺负她,她脸上的表情也比平常时丰富得多。’”
“被欺负也很开心这种事太可笑了,我又不是抖M!”
下意识地,谢华年就如是反驳,才张开口却觉得嗓音涩得发紧。
莫名有种古怪的酸楚,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就那样突兀地冒了出来,几乎立刻就让她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是吗,弘哥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吗?
那个能不说多一个字就绝对不开口的陆弘啊……
“就是说啊,怎么看你都还是更偏向S一些呢,所以其实你只是在享受自虐顺便虐一虐沈小弦的快感吗?”
王不爱依旧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仿佛只是在说着“今天天气真好啊”这样平常的家常话,“可是,年年你看,就算是这样时时刻刻维护着你的陆弘,现在也还是走掉了哦。没人有义务永远陪在你身边不是吗?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啊……”
其实隐约察觉到了,王不爱到底在说什么,在说谁呢。
但是不想承认。
不,应该说是,不敢承认吧……
总觉得平衡一旦打破,一切都会变了模样。
谢华年颇有些难堪,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不要突然装深沉吓人啊……”
“没有在吓你哦。”王不爱仍旧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与那般神情完全不相衬,“理所当然的依赖又一点回报也不给,如果你再这样继续下去,下一个走掉的搞不好就会是沈弦了。那样真的也无所谓吗?”
“我没有在依赖沈弦吧?”
谢华年终于忍无可忍地反吼回去,一瞬间,连脖子都硬了。
“那为什么会和沈弦一起来这里?”王不爱歪着脑袋。
“朋友一起出游不是很平常嘛。”谢华年心虚地别开脸。
王不爱静了一瞬,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年年你对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呢?或者这么说吧,对谢大小姐你而言,我和沈弦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有些事情你从没想过告诉我或是别的什么人,却会愿意找沈弦呢?还是说,其实除了沈弦之外我们都根本不算大小姐你的朋友?”
连番地质问简直令人无从作答。
谢华年默然良久,只觉得后牙被自己紧咬得发疼。
“你这么说的话,我根本不可能给出别的回答吧……”她十分颓丧地叹了口气,垂下手。
“你心里还有别的回答吗?”王不爱毫不掩饰揶揄。
“喂,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还真是惹人不快啊!”大小姐很想努力表达一下不满。
“确实知道一点。毕竟,我们家的妹妹也是个不省心的家伙呐。虽然我是不太明白你们那种奇怪的‘爱好’。啊,真的好想带不理去看一下眼科。”王不爱无辜地耸了耸肩。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小姐已经彻底放弃了,露出一张很想打人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的脸。
你怎么管教妹妹我不管,不过你也别当我的面这么说啊!
程锦哪有你说得那么差,你至于这么……嫌弃他?
这么说来,沈弦好像也……很嫌弃程锦呢……
“总之你差不多也该好好想想了,这样下去不行的吧。”
王不爱又还说了些什么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有这句话反复在耳边转着。
这样下去不行的,其实最明白的就是自己了不是吗……可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目光无法自已地又向墙角转去,落在那只还在和炸毛猫团子打架的巨型犬科身上。
沈弦正夸张得跟王不理扭成一团,似乎可以看见竖起的耳朵和尾巴。
喂……竟然真的像猫狗大战一样打起来了啊……
明明是如此滑稽的事,然而谢华年却怎么都无法笑出来。
是吗,原来沈弦你也一直都在忍耐迁就着我的任性啊……
“好啦,看起来你现在很需要这个嘛。”王不爱的声音带着肆无忌惮地诱哄。
谢华年接过递到手中的杯子,看也没看,仰头饮下。
洋酒。不是她喜欢的口味。但却意外地,从舌尖灼上头脑,只想沉迷。
等到风尘仆仆的顾大律师终于摆脱了客户的纠缠赶来,倒霉村村长沈医生已经只能一脸哀怨地把醉得走不稳路的大小姐往自己预定的房间拖。王不理四仰八叉地睡死在角落里。罪魁祸首大魔王则是神清气爽地坐在外廊,微笑静观。
“我记得你昨天刚教过不理‘别人的私事还是不理比较好’……”这惨景让顾南国一阵无力,连自己的设定是“面瘫”都忘记了。
“对啊,就是叫她不要理我才方便随便欺负啊。”王不爱接得天经地义,顺手倒一杯茶送上,“好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了。不过‘大小姐’倒是真的有点变了哦,感觉比起以前更有种‘让人看见就想蹂躏’的气质呢。”
“不爱……”顾南国犹豫地看了一眼手里的茶杯,不太有淡定喝茶的勇气。
“没关系啦,那家伙根本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会去听的类型吧。”
“倒是没错,可是——”
“好了好了,反正是‘别人的事’,你想那么多干什么。”王不爱托腮笑着,眼角愈发光华狡黠。
“……”
怎么总觉得这个逻辑有点微妙呢。
但是顾大律师只挣扎了一下就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对了,说起来,UTV有个制作人,女的,姓萧,叫……萧子棋,你知道吗?”
跟大魔王相处的秘诀就在于,不要掉进她的逻辑圈里转个不停,而要努力把她带到自己的控制圈中来。深谙此道的顾大状立刻绕开了危险话题。
“好像听说过哦,怎么了?”王不爱难得微微挑起眉,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没什么。下午在客户那里遇见这个女人,似乎是客户的熟人。她跟我问起以前的事。”
“以前的什么事?”
顾南国略一迟疑,委婉说:“问谢小姐和咱们之间的关系。”
这还能有什么关系好打听的,无非就是想挖坟翻一翻三角关系的馊饭呗。
王不爱不着痕迹地轻笑,“你怎么说?”
“能怎么说?你和谢小姐是朋友,我和她不熟。这本来就是事实。”顾南国略顿了一瞬,“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忽然问起那么久以前的事,还是不怎么相干的人。”
“‘不怎么相干’就是说还是有一点关联咯?”王不爱敏锐地眯起眼。
“啊,她说沈弦的姐姐是她大学时候的好友。”顾南国点头,“不过这应该只是套套近乎而已吧。”
“也可能不是哦。”王不爱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她是想让你替她传话吧,告诉沈弦或者年年,她在跟你打听这件事。听来好像根本就是知道你会去见客户才特意去和你‘巧遇’的。”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都不会觉得我能做到吧。”顾南国很有些无语。
“那是正常人的逻辑。”王不爱不在意地往男友嘴里塞了一块沾满芥末的寿司,盯着他乖乖咽下去了,才继续说:“正常人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挖你年湮代远的隐私吗?除非她看你不爽很久了故意找茬。”
“……”
于是被塞了满嘴芥末辣得很想流眼泪的顾律师彻底无语了,无论身,还是心,都完全没办法继续和大魔王辩论下去。
“可UTV应该不会想和谢家扯上什么麻烦关系才对啊。”王不爱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方夜空。
今晚的月亮轮廓模糊,却依旧大而明亮。
“总之,这件事不要告诉他们俩。”大魔王望着月亮沉思许久,恢复了惯常的微笑。
“……你确定?”顾南国试探着企图确认。
“嗯,‘别人的私事还是不理比较好’嘛!”王不爱扭回头来,两眼亮晶晶的,笑得人畜无害。
“……”
不知道为什么,顾南国疲惫的身心忽然同时泛起了一股寒意。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莫名想要念一百遍往生咒啊……
白月微光下,风铃轻响,萤火虫烂漫飞舞,所爱在身旁。
明明应该是让人感到幸福得想要念着诗哭出来的画面。
坐在外廊前的沈医生默默收回凝视着小院温泉的视线,看住和衣醉死在地上的谢大小姐。
幸福……才怪啊?
这根本是辛苦地恨不得捶着桌子哭出来吧。
沈弦在心里默默挠墙痛哭了一顿,无可奈何开口。
“喂,华年,铺盖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好歹起来换了睡衣到被褥里去睡啊,这样会着凉的。”他推了推谢华年,试图将她喊醒。
遗憾,完全失败了。
谢大小姐翻了个身继续睡得跟懒猫一样——就差没在梦里舔舔爪子。
这种情况真是怎么办才好?
沈医生无比虚弱地挣扎了一下,一边在心里再次把肇事责任人王不爱大魔王正过来反过去骂了一个轮回,一边……咬牙解开了谢华年的衬衫领扣。
不过他很快就不骂了。
画面太养眼。
谢大小姐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并没有因为长年的养尊处优而生出多余的脂肪。
虽然小时候一起玩水、甚至洗澡也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但此时此情——这种毫无防备地躺在眼前,脸颊上还带着酒精灼染的微红,完全任人宰割的状态,显然大不相同。
沈弦忽然有些口干舌燥,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
所以说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好想就这样抱住她……
亲吻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
不……万一被发现的话怎么办?
说来说去,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竟然真的乖乖的被灌到醉成这样……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如果不是醉倒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能够这么“亲密”吧……
这样想一想,搞不好还得要多谢——
意识到自己竟产生了类似“幸亏华年喝醉了啊,这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王不爱那个磨人精偶尔还是会做点好事的嘛”的罪恶想法,沈弦下意识一把钳住了自己的右手腕,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的自我压抑。
但呼吸依然无法克制的急促起来。
炽热。
如果做了这种背叛信任的事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一定会被厌恶到绝交的。
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败给“妄念”呢,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啊,传说中的良心和节操!
可是……如果只是偷偷亲一下的话,应该也不至于——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仿佛发展出了人格,彼此激烈地在脑海深处排斥着,抢夺主导权。
被困扰的沈医生俨然一只不知所措的野兽,来来回回地犹豫。
然后,就在沈弦不知道第几次强行把自己的手掐回原位时,原本还在昏睡的谢大小姐忽然睁开眼直直地坐了起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从刚才就一直蹦来蹦去的。”她睁着眼睛,困惑地盯着沈弦,乌黑如墨的凤眼里依稀还有未散的潮湿。
“华……华年……你醒了?”
沈弦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诈尸”吓得猛蹦起来,来不及反应已经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心脏要炸了一样,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但谢华年却只是一脸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梦游般一边往浴室走,一边哑着嗓子低声嘟囔:“我去冲澡。”
“诶?”
这个人根本完全还没清醒吧?!
“等,等一下,华年,今天还是就直接睡吧!”沈弦赶忙追上去拦住她。
“你怕我把自己摔死在浴室里吗?”谢华年扭回头,颇为不满地挑眉。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弦尴尬地笑。
“本女王不介意你跟过来守着哦——顺便帮女王大人我擦个背。”谢华年嘟嘟囔囔地皱起眉扭了扭腰,似乎很不舒服。
“……这个还是算了吧!”
你真的想让我死啊……这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醉鬼!
沈弦无限纠结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听着隐约传来的水声,不由自主捂住了鼻子。
胸腔里有个怦怦的声音,拉扯着全身每一丝血脉,吵闹不停。
这种心慌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触发了什么Flag才会发展出这么诡异的情况啊!
沈弦忽然很想逃。
虽然预定了房间预谋要一起来泡温泉的是他自己没错,无数次鼓足了勇气想要好好地、深入地谈一谈的也是他自己没错。但不知为什么,临到阵前,依然还是胆怯的想要立刻转身逃走。
明明就算是再高难度的手术也可以从容面对,偏偏只有华年,只有谢华年,让他整个人都阵脚大乱,溃不成军。
这根本就是唯一的、无药可救的死穴啊……
沈弦已经摸到门口准备逃了。
可是他听见谢华年在身后喊他:“你打算出去夜游吗?”
临阵脱逃的最佳时机也已经在犹豫中蹉跎了。
沈弦手一抖,差点扑在门板上,只好认命地转回身来。
一回身,便看见谢大小姐一身清爽地站在外廊上,垂落肩头的乌黑发梢还挂着水珠,白皙肌肤也没完全擦干,处处都是潮湿的水痕。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最要紧的重点是,谢大小姐只是很懒散的围了一条浴巾,随意裹住那些优雅的曲线,便这样大喇喇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竟然只围了一条浴巾!
只围了一条浴巾!
好的,你就是故意想让我死吧,这个信号我已经明确地接收到了。
沈弦不由自主捂住了眼睛,不敢去“欣赏”那美妙的后背、修长的双腿、匀称的身材……心慌意乱地连声音都在明显的颤抖。
“刚洗完澡不要穿,穿成那样站在那里吹冷风!”
“我要去泡温泉啊。”谢华年浑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诡异,反而径直往小院内的露天温泉池走过去。
“你果然还没醒酒吧?刚被灌了好几瓶的人就给我乖乖躺下去睡,现在还跑去泡温泉搞不好会爆血管引起突发性心脏病的啊!”
沈弦终于忍无可忍了,快步跟上去,一把紧紧拽住谢华年的胳膊。
“啊,医生状态出现了——”
谢华年却仰起脸笑了。她逆着月光看沈弦的眼睛,向后彻底靠在了沈弦肩膀上。
柔软而湿润的长发蹭在颈侧脸颊,不经意地摩挲,撩拨起无法克制的战栗。
“那你就乖乖听医生的话啊!”
这情形太过暧昧了,勾得沈弦一阵一阵烦躁,偏又无法放手。
谢华年反而轻笑。
“安心啦,我还没醉到跑去自杀的地步。只是刚刚好‘壮胆’而已。”她挥开沈弦扣在自己臂上的手,走下温泉池去。泉水蒸出的白雾很快便隔绝了赤裸的视线,如同结界。
“你不要过来泡么?特意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她在水雾缭绕中抬起头问。
“我还是不用了。”沈弦挫败地扶额。
“过来!这是女王陛下的‘命令’哦!”
“……”
这种任性的“命令”……
华年你的酒癖原来是这样的吗?
要不要我给你录下来醒了你自己看看啊?
然而二十分钟后,完全无法违抗“命令”的沈医生还是乖乖地跟谢大小姐一起,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了温泉池里。
“啊,终于有一点在同一立场坦诚相对的感觉了。”
谢大小姐原本因为醉酒而微红的脸颊已经被泉水的温度烧得愈发有如霞染,看起来非常得诱人。
可惜说出来的话依然让身边那个男人无限崩溃。
沈弦只能无语地扭头看着她。
想要“在同一立场坦诚相对”也不一定要真的这么“坦诚”啊……
完全没办法作出任何回应。
湿润的空气一时有些沉默。
晚风毫无痕迹的吹来。
仿佛觉察到凉意一样,谢华年稍稍向下沉了一点,几乎把整个下巴也都浸到泉水里。
“小弦你其实……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却一直勉强着没有说出口呢?”她忽然缓缓地这样问。
一瞬间,沈弦僵住了,整个人如同被水流绑架,连动一下手指也办不到。
……被看出来了?
明明一直都没什么反应,忽然这样说的话,我会很困扰啊……
心跳牵动着血管,几乎要把鼓膜震破了。
沈弦犹豫着,慌乱着,拼命揣度着对方的心意。
这静谧如同折磨,胜似煎熬。
他静静地等了许久,始终无法回应,直到终于又听见谢华年状若呢喃的低语。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就算想骂我一顿也可以,不会怪你的哦。”
只一句话,沈弦刚刚有些温热的心立刻又被浇了个透凉。
谁要骂你啊?
说什么“壮胆”,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竟然还用“不会怪你”这种开恩大赦一样的说法——
算了,反正你一直都这样,我也差不多麻木了……
可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在意过我?
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徐徐吹来的风与不断上蒸的热气撞在一起,撩拨出异样的触感。
沈弦沉默着,不断地深深吐息,依然有种轻微的眩晕感。
与其说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内心动摇,不如说只是水蒸汽中毒的几率要高得多吧。
医生的理性真是这世上最不可爱的存在。
但是,已经开了这样的口,不说点什么是不可能的吧。
既然你真的要让我说,不如就索性从头到尾说个明白好了……
这么多年以来,我的心情,你的心情,从一切异变的原点开始,一点一点的,说个明白。
这样的念头一旦开端,便如决堤,再也控制不能。
“那么,你先告诉我,在英国的时候为什么完全不和我联系?”沈弦终于这样问。
这比以往都格外语声低沉的问话让谢华年明显怔了一怔,吃惊地转面向沈弦看过去,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忽然被这样质问,直盯着沈弦看了好一阵,才仿佛辩解地反问:“也没有到‘完全不联系’的程度吧?”
“没有电话,连邮件都没有,更不要提信件,仅仅就是新年的时候寄过一句‘Happy New Year’这也能算是有联系啊!”
终于开启了刻意回避许久的话题,曾经的记忆与感触便在刹那间大片大片的涌了上来,湿冷得让人难以自制。
“为什么?”沈弦亦转过脸去,认真地盯着谢华年的眼睛。
没有了恼人的阻隔,缭绕的水雾也无法斩断浓烈的情愫。那目光坦然而急切,燃烧般灼痛了彼此的瞳孔。
月光盈满了谢华年那双乌黑泛蓝的眼睛,颤动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涟漪。她似不自在极了,支支吾吾应声:“各自都有各自的事要做啊……反正回来之后就肯定又会在一起了,有什么好没事天天打电话的。你不是也很忙吗,大医生?”
“没有忙到连互相联络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吧?”
这无法令人信服的借口,立刻就被沈弦否定的干脆彻底。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呢,在英国时和程锦之间的事。”
唯恐退怯,沈弦忽然伸出手去,强迫一般,在水下钳住了谢华年的手腕。
乌黑凤眼中的涟漪在那一刻急剧地扩大,谢华年怔怔瞪着忽然压迫弥涨的男人。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不知道啊。”沈弦不由自主苦笑,“你没告诉过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种事其实你问弘哥的话也就能知道——”
谢华年下意识想退缩。
但手腕上明显加重的力道毫无保留地将那个男人克制许久的嗔怒传递过来。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陆弘也不可能完全知道的吧?”
沈弦望着她,一瞬不瞬的眼中有太多她早已懂得却始终无法言明的情愫。
他皱着眉,一字一字地对她说:“你的事情,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啊!”
“……又不是什么值得特意去亲口说的事。”谢华年终于焦躁地想抽回手。
“但我就是想知道啊,只要是华年你的事情,无论大事还是小事,成功还是失败,特别的还是普通的,我都想知道。”沈弦毫不犹豫地用力,反而将她抓得更紧。
谢华年猛甩开他,溅起水花无数。
“你说这种话根本就是在——”
是在犯规啊。
不许你对我说这种话。
不许说出来。
话音戛然而止,如同想要阻止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一样,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
时间在异常的静谧中分秒流逝。
良久良久,谢华年才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皱着眉,无法舒展的苦涩。
“这么想知道你也从来没问过嘛。”
“那么,如果我现在问的话,你就会告诉我吗?”几乎是立刻,沈弦便更近一步的紧逼上去,“如果我现在问,你和那个人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喜欢上他,为什么会分开,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如此动摇,你就会敞开心扉全都告诉我了吗?”
这样穷追不舍的质问。
无法回答。
就像有无数洪流涌在心口,堵得人心慌意乱。
“我好像不是打算和你说程锦的事啊,你在偷换什么概念。”
谢华年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说到不想说的话题就打算逃走了吗?”沈弦轻哼一声,一脸早有所料的神色。
“呸,‘逃’这种没用的字,我的字典里根本就不存在!”心里一阵阵发虚,嘴上却仍如此强硬。谢华年执拗地瞪了沈弦一眼。
“所以,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沈弦仰起脸,看了一眼沉寂的天色。
月亮的轮廓愈发模糊的无法勾勒,将眼神也熏染得一片朦胧。
“我会把我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你,相对的,你要给我一个答案。”
“谁允许你擅自决定——”
谢华年忽然觉得不好。
但来不及说完的拒绝立刻被干脆地打断了。
“华年,我喜欢你。”
沈弦望着天幕中那一轮白月,恍如幻影遥不可及的白月,自嘲开口。
“我喜欢你,已经不是朋友之间单纯的喜欢了,而是更多的,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甚至想要独占你,碰触你,让你忘掉其他所有的人,只看着我,只记得我。我是,爱着你,以男人的立场,爱着你。”
“……”
“我爱你,谢华年。”
说出口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并没有觉得如卸下了重担般轻松,只是一切忽然都变得不重要了。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那颗心,刹那松动得一塌糊涂。
沈弦伸出手去,轻抚上谢华年的脸颊。
他缓缓地凑近,终于低头亲吻那无数次朝思暮想的薄唇。
嘴唇相触,霎时,气息便灼热的炸裂了。
柔软而湿润的触感,一点点的**,舔舐,撬开了牙齿的壁垒,探入更温暖的深处,鱼一样幼滑**,牵引出血液中沉睡的躁动。
温泉的湿热掩盖了颊侧耳后的潮红。
当沈弦的手蛇一样划过体线,桎梏住浴巾下早已酥软的腰肢,谢华年才在电流穿髓的刺激感中猛然惊醒过来,就像抽离的灵魂陡然坠回身体,连残余的酒力也一并挥发得无影无踪。
一旦复苏了意识,便再无可能沉沦。
“沈弦!”
她用力地将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推开——真的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能够办到。
唇角还留有亲吻的触感与痕迹。
她用手背擦了,竭力维持着镇定,不自在地责难:“‘男人的立场’叫什么话?你什么情况?我们……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吗?”
“是吗?你真的只想和我做朋友吗?”沈弦低沉地反问,神色模糊难辨。
谢华年觉得,此刻她根本不敢看沈弦的脸。那张二十余年间早已烂熟到甚至可以视若无睹的脸上,如今满是陌生的表情。
不,或许并不是陌生的表情,而是长久以来,被她刻意无视的表情。
她其实知道的。
“你……你这家伙之前不是一直都有各种女朋友吗?”她磕磕绊绊地给自己寻找借口。
沈弦轻笑,“我之前有过别的女人你会在意吗?”
谢华年面红耳赤,“这不是在意不在意的问题——”
沈弦皱起眉,“可是我就会很在意啊,你和程锦那家伙在一起的事。”
“……沈弦你是不是有病?你没必要反复揪着程锦说事吧?”谢华年终于烦躁地狠狠骂出来。
“我当然会很在意那家伙啊!”
沈弦毫不示弱地反驳,用力地再次把谢华年推在泉池边的岩石上,无法克制,带着燃烧的怒意。
“自从你跟那家伙在一起,我就没有一天不想问你:华年你,你既然连那种家伙都能接受的话,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我呢?
明明一直在你身边,一直这么地、这么爱着你……
那种忽然冒出来的家伙到底哪里比我好?
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就被那种家伙抢走了你?
然而这样的质问,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太可笑了。
明明连自己都清楚的知道,只是嫉妒,只是赤裸裸的嫉妒而已。
丑陋又疯狂,毫不讲理。
这是最无法强求的事。
爱情,并不是付出了就一定能有回报的游戏。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准备,一直一直忍耐着,忍到连自己都差点以为已经忘记了……”
月光将沈弦的背影投下,巨大得仿佛要将一切都完全吞噬。
他就像一匹发怒的狼,弓着背,鬃刺全开,摆出战斗的姿态,唯独眼睛里雾湿一片。
那种悲哀到随时都要哭出来的眼神。
“……既然这样,为什么?”
岩石冰冷而坚硬,硌得后背生生疼痛,谢华年仰面看着那双眼睛。
这样的沈弦,竟恍如从不相识。
“为什么现在要说出来?”她问他。
“因为你让我说的不是吗。虽然我也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听我说啊。”
苦笑从沈弦的唇角淌出来,在月夜水雾笼罩下,没有温度。
“抱歉,答复你可以等到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现在的我,没办法待在你身边,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骤然抽身上岸,头也不回地离开。
原本炽热的空气在瞬间冷却,世界遽尔沉寂。
谢华年没有回头去看,仍旧靠着石壁,缓缓地,缓缓地让自己沉下去,彻底被泉水淹没。
忽然发现,沈弦离开的背影,她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样子。
简直就像从未看过。
果然不要轻易地去刺破那些微妙的暧昧就好了。
保持旧有的平衡,彼此心照不宣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倏地从脑海深处蹿出来。
但立刻就被否定了。
怎么可能好呢。
发生过的事,存在的事,除了面对面解决掉,不会有更好的出路。
被泉水包裹的心跳一声一声格外明显,连波纹的律动也牵引了。
穿过水面,月亮扭曲了形状,一团飘渺炫目的白。
原来,这么久了,你竟然一次也没背对过我啊……
原来,一直都是我在无知无觉地抛下你吗?
气息阻窒的闷痛里,谢华年伸出手去,向着那一轮白月,猛然收紧五指,握住一盈虚无。
返回屋里时,沈弦已经不在了。
谢华年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喊来老板娘帮忙备车。
老板娘吃惊地劝阻:“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呢?不如等天亮了再说也好。”
谢华年想了一想,“去机场。”
临上车前,她问老板娘:“沈弦……走了吗?”
老板娘怔了一瞬,摇头:“沈医生的车还在哦。”
“是吗,”谢华年若有所思地盯着车窗外的后视镜,“别让他到处乱跑,叫他等我回来,原地。”
到达机场的时候天角刚见鱼肚白。
谢华年独自站在航站楼的安检入口处等了一会儿,就一眼看见陆弘进入楼下的大厅往电梯走过来,同行的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想来是公司的员工。
“就打算这样直接跑到东京去,连一句‘我走了’都不跟我说,你一旦自己拿起主意来还真是主意很大嘛。”谢华年靠在半透明的玻璃护栏上,冲陆弘挥手打了个招呼。
同行的员工还困惑了一瞬,猛然醒悟过来,吓得忘了还站在电梯上,大大往后退了一步,差点直接滚下去。
“跟这种不可靠的同事一起到国外去真的没关系吗?”滑稽的景象让谢华年终于忍不住挑眉。
“没关系,大小姐你不出来吓人的时候大家一直都很可靠。”陆弘毫不给面子地回应了大小姐的戏谑。
这家伙是真的长出息要造反了啊。
谢华年倒也并不生气,敲了敲玻璃示意陆弘过来说话。
她看着陆弘与同事们交待了两句,那几个还在惊吓状态的小新人立刻拖着公文包和行李箱兔子一样惶恐地跳到安检口的另一边,不安地蹲等着,又还不时羞涩而好奇地向这边偷望。
“已经开始带新人了,真不错嘛。”大小姐依然在调侃。
“新人领队而已,刚入社时负责带头跑圈外加做每日扫除的那一个。”陆弘一脸谦逊地接话,惹得大小姐一阵轻笑。
感觉稍稍有些微妙。
今时今日的陆弘依旧穿着规规矩矩的西装,看起来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他略侧着脸,低头看着站在身边的谢华年,和声问:“和沈弦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华年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迎上那温和的目光,“为什么这样问?”
“大小姐其实很害怕寂寞吧,觉得孤单的时候就会想抓住什么让自己安定下来。如果有沈弦在的话,不会大老远跑到机场来等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弘这家伙真的很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坦白。
谢华年整个人都安静了一瞬,仅仅一瞬,而后就又笑出声来,“什么啊,说得我这么差劲。好歹也受了你这么多年的照顾了,来送一送你也是正常的吧。”
陆弘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陪她站着,看着楼下大厅里渐渐络绎不绝起来的人群,良久,低低地问:“需要我留下来吗,小姐?”
太体贴了。
如此温柔地过了头的询问。
可是,留下又能怎样呢?
放弃属于自己的未来的无限可能,再一次虔诚地留在原地,就能让一切恢复原状吗?
明明没有谁能够永远留下啊……
一瞬的酸楚涌上面颊,刺破了朝雾弥漫的沉默,谢华年扬手在陆弘背后拍了一巴掌,“加油好好干出点事业来哦,我带出来的‘兵’,别给我丢人。”
“嗯。”陆弘的唇角勾起来,一成不变的应话,柔和的表情,却宛如对一段时光的终于告别。他双手并拢,向着谢华年深深鞠了一躬,“那么我就走了,承蒙照顾多年,请小姐务必多多保重。”
“走吧,”谢华年双手插在短风衣的外兜里,只是扭头看着指示牌中心的消失点,想了想,哑声又开口:“我会看着你的,一直都会。”
刹那怅然。
窝囊,懦弱,不坚定,没出息。
重新坐回车里时,这些词便一个一个在谢华年的脑子里过了一轮回。
从来没想过,这些词竟然会跟自己扯上关系,更不谈竟然是源自这种烦躁不安的自我厌弃感。
再也不能像当年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一样,目空一切,为所欲为。
当年啊,当年那个从不动摇、永远自信能呼风唤雨的谢华年到哪里去了呢?
那时候,单纯如斯,甚至单纯得连什么叫真正的“失败”也不懂。
自然更不懂恐惧。
无知无畏。
可有时候真的很想停下,不用往前走,甚至退回过去。
那些恣意奔跑的简单生活。
“近处有没有风景好的地方呢。”谢华年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影,恍如自语般问。
“诶,谢小姐现在不回去吗?”司机透过反光镜小心翼翼地看她。
“想去随便转转散散心。”
就近找个风景好视野好的地方把她扔下就行,可以先回去,不用等——这样的要求让老实胆小的司机大叔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拗不过大小姐的独断专行,战战兢兢地放下人把车开走了,临行还反反复复地叮嘱:“如果有什么事请务必联络,马上就过来接您!”那副架势实在让谢大小姐非常想直接在车屁股上狠狠踹一脚。
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而已,用不用弄得跟我要去跳海一样!
虽然眼前这个公园小的有些可怜。
这里已经是接近山区的城郊,自然风光是很好的,设施修葺却难免有些简陋。
反正只是想专注地发发呆,好缕清脑子里已经纠缠成一团的烦乱,就算是圈在方寸之地其实也没所谓。
但尽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在大门前买票的时候,大小姐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她身上没有带钱,也没有带卡。
出来时匆忙,心里一片混乱,觉着有车有司机,便什么也没多想,也顾不得多想。
临到这时候才呆愣愣对着写了“门票十元”四个歪扭大字的售票板尴尬起来。
从没想过,她竟然也会有连十块钱都掏不出来的时候。
“小姑娘没钱啊?”售票大婶眯着眼,皱眉对看起来体面斯文其实疑似企图逃票的大小姐表示嫌弃。
“不……我……”一瞬间,谢华年感觉血全涌到了脸上。
但售票大婶只又看了她一眼,便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进门去了。
逃票?
这是不是就算逃票了?
谢大小姐还看着公园检票处的门迟疑。
售票大婶“哗”得拍了一下窗户。
“还愣着干嘛?赶紧进去!”
谢华年吓了一跳,几乎是蹦进门去,飞也似地逃跑了。
她拔腿跑了好一会儿,一直跑到水边的人工沙滩上才停下来,弯腰喘了一大口气。
郊外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犹如重生。
谢华年贪恋地又深深吸了两口气,在沙地上坐下来。
她盯着不远处成群掠过水面的鸥鸟,发了片刻呆,从地上捡起一支断裂的木枝,在沙地上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
心里依然有很多事积压着,只有隐约朦胧的轮廓,说不清道不明。
谢华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一个大眼睛的少年已好奇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划拉”出来的东西。
直到那孩子忽然开口,忽闪着那双大眼睛,抓住她的胳膊大喊:“好厉害哦!你们都快来看呀,这个大姐姐画得真好看!”
谢华年吃惊抬起头。
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长凳上还有不少孩子,大的不会超过十六,小的看起来还是小学生,被一个看似老师的年轻男人带领着,各个都抱着画板,似乎是在上写生课的样子。
少年还在一脸羡慕地垫脚,努力追问谢华年:“大姐姐是怎么画的?”
谢华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方才在沙地上的涂鸦。
她原本没有打算“画”出个什么东西来,只是随心所欲地用树枝拨弄沙砾,不知不觉竟画出一团荆棘,仿佛还缀着盛开的玫瑰,纠缠在细腻白沙上。
其实已经生疏了,又是在沙地上,她自己并不觉得有多好看。
那少年却不依不饶地抓着她,怎么也不肯撒手。
“你想学?”谢华年忽然觉得有趣。
少年用力地点头。
“那先把你的画拿给我看看。”谢华年伸出手。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扭头向“老师”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这种疑似开小差的行为似乎并没有遭到反对,于是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将自己的画板抱过来,毫不羞涩地递到大小姐面前。
微微泛着米黄色的画纸上是一片开阔水面,还有水上掠空的鸥鸟。
说实话,以十余岁的小鬼而言,画得相当不错了,就算谢华年的标准会比较高,也足可以打80分。
但还不够完美。
“先继续回去画苹果吧,一个月之后再说。”大小姐抱臂做出了裁判。
“怎么这样?!”少年立刻一脸上当受骗地表情,撅着嘴跳起来。
“不然怎样,走在路上意外撞到神仙被摸了一下脑袋于是变得很会画画了吗?小鬼头!”大小姐毫不客气地在少年头顶上敲了一下,指着水面上的鸥鸟,笑道:“这个透视错了!”
“苹果每天都画已经画到烦了啦!”少年揉着头,不满地表示抗议。
就在少年差点没蹭在大小姐身上死缠烂打之前,另一个声音插过来打断了未成年的撒娇行动。
“稍微不注意你就乱跑来给别人添麻烦啊,张一一,赶紧给我回来!”皱着眉的“老师”走过来,抬手又在少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屁股后面是一串探头探脑的小鬼们欢快的笑声。
一瞬间,大小姐脑内很形象的闪过了鸭妈妈带着一群小鸭招摇过市的画面。
要忍着不笑好像有点太困难了。
“有本事跟我爸爸比画哦,我爸画得可好了呢!”被叫作张一一的少年立刻撒腿跑到“老师”身边去,一边抱住“老师”大腿,一边回头冲谢华年做鬼脸。
“喂,不要这么没礼貌!”年轻男人立刻拍猴子一样“啪”得再在少年脑袋上揍了一巴掌。
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嘛……
忽然竟有点羡慕。
讶异的眼神在大小姐那双乌黑发亮的凤眼中显露出来,“你是他爸爸啊,我还以为是老师,那……”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其余的孩子。
啊,怎么想都不可能的吧,果然还是老师吧……
谢华年默默吐槽了自己一瞬间的脑洞。
“确实也是老师,不过就是个绘画兴趣班啦……”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挠了挠略有些凌乱的短发,向谢华年伸出手,“我叫张望。小孩子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他悬着手等了一会儿,见谢华年没有立刻回应,便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很认真地收回手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重新笔直伸出去。
你这样不是反而叫人更尴尬了吗……
谢大小姐无语盯住那只依然沾着些许泥沙的手,挣扎片刻,还是稍稍握了一下他的指尖算是应酬。
这是个看起来普通得十分憨厚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大T恤和牛仔裤,全不像谢大小姐所惯常见到的精英们那般西装革履斯文楚楚,但莫名就有那么一点烟火气,让谢华年不由自主在意起来。
名叫张一一的小鬼头还在一个劲蹦来蹦去,扮着鬼脸向谢华年发动嘲讽攻击。
张望狼狈地抓着上蹿下跳的儿子,努力训斥着“不许胡说”之类的话,脸色已越来越红。
那副完全被儿子骑在头上的可怜模样,看得谢大小姐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我并没有不愿意跟张老师比试一下啊。”她盯住他,唇角渐渐扬起,伸手摸了一下少年还带着些微汗水的额头,“你当着他的面讲他是‘胡说八道’,他可是会伤心的哦。”
她一边如是说,一边从张一一的画板夹里抽出一张新画纸,拿起少年的铅笔在纸面上随意划了两下,似乎正确认手感。
“其实我很多年没画画了,并没有觉得自己还能画得有多好,就当随便画着玩吧。”她仰起脸,看住男人,“张老师你要命题吗?”
“不……”男人一脸哭笑不得,却在孩子们的起哄声中,也只得拿起了纸笔。
画画本身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对谢华年而言,这是极为愉悦的游戏,玩得不费吹灰之力。
脑海里一半是放空的,半透明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又被窗外投入的光稀释了,一闪而逝。
少年时曾经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多灾多难的孩子,每天都在被旁人所不能感受的烦恼困扰着。一眨眼白驹过隙,到了现在这个年岁,才赫然发现过去那些所谓的忧愁,当真渺小的可笑。
那时身边的人和事,何其单纯美好,宛如珍宝。
毕竟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算不上什么问题啊。
唯独连钱也无法解决的……
谢华年缓缓收起手中的铅笔。
纸面上只有一张熟悉的脸。
没有镜片的眼镜框,戏谑耍酷的微笑,神采奕奕的双眼。
是沈弦。
不是任何旁的人,只是沈弦。
她盯着这张画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把画纸折叠成小小一个方块塞进兜里。
“不画了。”
她转身想走。
“不行不行!姐姐不许走!”张一一蹦得老高,小手飞快,眨眼就把那张恨不得叠成无限小的画纸从她兜里掏出来展开。
“这个人是谁呀?”少年歪着脑袋咬着手指,水灵灵的大眼睛瞪得贼圆,“是姐姐的男朋友吗?”
“你才这么丁点儿大就知道什么是‘男朋友’了?”谢华年顿时被逗乐了。
“我知道啊!”张一一满脸天真地掰起手指,“我是陈莉、王晓雨和方文娟的男朋友!”
嗯,果然是男孩子呢。
谢华年看了一眼一旁的张望。
张望尴尬地捂住了脸。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谢华年把画纸拿回来,再次叠好收进口袋里,“只是个朋友,而已。”她像是要解释什么似的,又强调了一次。
“可是我觉得……”张望憨憨地咧开嘴,“你画这张画的时候,笔触和表情,都很温柔,很美好——感觉你好像很安心、很开心的样子。”
心尖骤然一软,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如雨后春芽般破土而出,又汩汩如满溢泉水。
谢华年怔怔地睁大了眼。
张望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仍是咧嘴笑着。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你考不考虑做个兼职,教这些孩子画画?”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才顿悟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蠢事,整张脸彻底红欲滴血。
“我不……不是想跟你搭讪啊!”他难为情地撑住额头,“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确实有点忙不过来……”
“……所以你会请一个不认识的路人去你的画室教孩子画画啊,张老师?”谢大小姐无语地挑了挑眉。
“你说的也对啊……”张望笑着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
那模样瞧着,简直担心他要把头发揪秃了。
大概画画的人,各有各的奇怪。
谢大小姐不由自主又笑起来。
“电话,抄给我吧,万一我哪天心情好呢?”
走出公园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沈弦那辆银灰色的座驾。还有靠在车上的人。
有点意外。
却又毫不意外。
果然,那家伙啊,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乖乖等在原地了吗……
“我还以为你逃了呢,说了那种话,做了那种事之后。”谢华年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
“逃的到底是谁啊,忽然就不见了人影。”沈弦微微皱着眉,似乎颇不满地抱怨着,手却还是抢先一步,习惯性地替大小姐拉开了车门。
沈弦的车,熟悉的座椅,熟悉的味道。
他存在的感觉。
啊,真好呢,忽然有点安心了。
谢华年闭着眼睛,冥想般安静了好一会儿,末了轻呼出一口长气。
“我啊,搞不好比我自己所知道的还要信任你。一直以来都在那么任性的伤害着你,抱歉。”
“……”
沈弦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不要跟我道歉啊……”
谢华年却扭过头来,定定地望住了他的眼睛。
“谢谢你包容了我这么久。”
“华年你……在甩我吗?”
心跳急促得阻挠了呼吸,紧张得连指尖都僵硬了,沈弦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不敢看。
害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失控流露的表情。
“那时候和程锦分开了是因为我很焦虑。”
谢华年向后放松身体,让自己靠在柔韧的车座靠背上,用平淡如水过三秋地口吻低声诉说。
“程锦他……从来不肯对我说他爱我,一次也没有说过。
“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只是‘试试看’。抱着这样的觉悟,很清楚的知道随时都可能结束,每天都做好了分开的准备,若即若离,好像是在一起,又好像根本身在两个世界,这种奇怪的关系,最后,反而是自己先受不了了。”
太累了。
这真的是爱吗?真的是在被爱着吗?
完全感觉不到。
觉得自己像是个自说自话的傻瓜,一个人坐在看不见底的黑洞边上,很冷,很寂寞,看不见明天,连今天、此刻也看不见,更摸不到,什么都是模糊的,没有存在感。
于是焦躁得、害怕得没办法,终于逃开了。
对如此懦弱没担当的自己感到气恼,但又无法忍受。
“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程锦他会这样。
“其实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本身也在深切的不安着。因为我们真的就是不同的人啊……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一切……
“就算再怎么想要一起走下去,却根本一点也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
“明天该怎么办呢?
“真的没问题吗?
“能够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吗?
“这样的问题每天都在想,时时刻刻地在脑海里打转。所以,一定是这种藏也藏不住的不安传递给了他,才让他这样小心翼翼的不肯往前多走一步,不肯给我更多的回应。
“所以,是没能让他安心的我不好。明明什么也做不好,还总是自说自话地对人指指点点,像个白痴一样颐指气使……”
纤长的睫毛细密地轻颤着,谢华年又微微牵起唇角,露出微笑。
那是一种全然不同往日的柔软表情,透明得让人不忍多看。
“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觉得喜欢他,说不清理由,怎么都还是觉得很喜欢,没有办法忘记了像对待陌生人那样去平静面对。但是,我知道,和对方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先解决的话,结局就不可能有任何改变。这样的我,连自己的将来在哪里都不能真正思考明白,无论对方是谁,我都还是会——”
“别说了!”沈弦终于压抑不住,伸手捂住那张平静得可怕的嘴,“对不起……我不该问。”
“很意外吧。我其实是个这么没出息的家伙,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一直没法接受。”
谢华年只是轻笑了一下。
她握住沈弦那只手,将之拽下来,就这样握在掌心里,“但是,还好有你在。”
“刚才在那边发呆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找我呢?如果你不来怎么办?如果回去之后你已经走掉了又怎么办?如果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办呢?感觉……无法想象,怎么都无法想象。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重要到从来都没想过还有可能会失去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你能留在身边……无论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想要你能和我一起分担。”
她转脸目光笔直地看着沈弦,将掌心里的那只手按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露出虚弱的微笑。
“很过分的要求吧。你还是赶快拒绝好了。哪怕打我一拳,就在这里狠狠打我一拳,让我赶紧醒过来也好!”
心口一阵阵堵得发慌,好像有无数洪流想要渲泄而出,临到嘴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弦只能这么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不断克制着情感决堤溃落的冲动。
“谁要打你啊……”
良久,他掩饰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顺势俯身,彻底将额头抵在她肩膀上,“我会留下来,留在你身边。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永远都没办法拒绝的吧。”
“你这家伙……真的是笨蛋吗……”谢华年的嗓音低哑下来,别开脸看向了窗外。
是啊,真的是彻头彻尾的笨蛋啊。
可只要是你的事,我就会变得这么笨啊……
这么笨拙的我,会让你讨厌吗?
心里有这样一个声音虚弱地自嘲着。
“如果现在不拒绝的话,就再也不会给你拒绝的机会了,这样真的好吗?”
他听见她语声里兀自逞强的颤抖。
“啊,没关系啊。但我能要点奖励吗?”沈弦抬起头。
他忽然更凑上前去,双手捧住她的脸,温柔而坚定地迫使她看着自己,只能看着自己。
“我会等。无论多久,都会等。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没法再走下去,那就请你抛开自尊后退一步退回到我怀里来吧。我会毫不犹豫地抱住你再也不放开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