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过去的爱

  随便在路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两包国民香烟,点上一支深吸,不愠不火的味道顿时充斥满腔,没有什么强烈的刺激感,只是有些轻微的眩晕,但头脑却陡然在瞬间清醒起来。

  一氧化碳和尼古丁中毒所带来的暂时假象啊。

  所以这东西平常时她从来不碰。

  少不更事时,什么都要赢,觉得男人吞云吐雾看起来很酷,有种大权在握从容不迫的睥睨之感,于是偷偷摸摸也非要学会不可,逼着陆弘去给自己买烟,然后呛了个涕泗横流。

  后来终于长大了,才察觉幼时可笑。

  明知是虚幻还要扑上去,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可是,偶尔也有些时候,人就是无法自控的,想要做个笨蛋吧。

  谢华年一根接一根地把整包烟抽了个精光,开着车在已然空落的萧条街道上漫无目的地乱转。

  之前的情景依然鲜明在脑海里。

  出去一趟又回来后,程锦对她说:“刚才我好像看见沈弦了。”

  老实讲,听到时她很吃了一惊。

  忽然之间,心情莫名复杂。

  该怎么说呢……不过是碰巧撞见在同一家餐厅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就是,十分古怪的心虚气短,想要回避。

  程锦似乎不太确定,习惯性地捏着他的耳垂,“应该没看错。就是那个没事老戴着一副没镜片儿的眼镜框装瞎的家伙。”

  这说法立刻让谢华年笑出声来。

  这是沈弦广为人知的“老毛病”。

  大约是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沈弦忽然带着只眼镜框来找谢华年,吓了谢大小姐好大一跳,还以为那家伙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结果,却被兴奋地问了:“怎么样?我戴这种眼镜框是不是很帅?你有没有觉得我又更帅了?”

  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欠揍的家伙呢……

  为了装帅跑去戴个眼镜框,这种事他竟然真的好意思说出来啊?!

  后来谢华年曾经无数次嫌弃过沈弦那些各式各样的镜框架,每一次沈弦都嘻嘻哈哈地说:“这玩意儿不就跟领带、手表是一回事吗?你看,你每天都打扮得那么漂亮,站在你身边的我如果不打扮得帅一点岂不是很给你丢脸?”

  大小姐认真的想了一下,虽然这话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是又无法反驳的样子,便也就随他去了。

  久而久之,“神仙的眼镜框”就出了名,反而比本体更人尽皆知了。

  喜欢拿“眼镜框”指代沈弦的,程锦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

  谢华年一直觉得这帮人不是懒就是瞎。沈弦那么鲜明的一个人,拥有独特的风格和气质,以至于她经常随便扫一眼也能够很轻易地将他从人群里区分出来,为什么这些人的重点却只放在那支骚包的眼镜框上?谢大小姐怎么可能让一个存在感还不如眼镜框的家伙在身边一待那么多年。会说这种话的家伙根本不懂,沈弦有多特别。

  “总之就是他啦,带着个成熟美女,手挽着手,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程锦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陈述。

  “……那家伙身边的女人从来没断过啊。”

  倒也是,这家餐厅的确是约会的好去处,尤其沈弦那家伙很喜欢日本菜吧。

  “是吗。”当时,程锦漫不经心地听着,一副随口提起并不在意的模样,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淡淡地问:“那么,华年你呢?现在……没有恋爱对象吗?这么晚了还被我叫出来,没关系吗?”

  瞬间,谢华年整个人都愣住了。

  思维中断三秒。

  原来是这样,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问这个。

  “没有。”有那么一瞬间,谢华年甚至觉得火大。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探究吗?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可能还独自来见你。

  还是说,其实“问”也根本不是你真正的目的。

  呵,人这种东西果然就是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程锦只是“哦”的应了一声,就又沉默下来。

  气氛骤然陷入微妙的僵冷。

  “哦”算什么反应?

  谢华年开始感到焦躁。

  尽管心里清楚明白,谁先认真在意谁就输了,仍然是无法自控地被牵着走。

  时间分秒流逝,静得恍惚可以听见滴答作响。

  不知许久,程锦才又轻声说道:“刚才你说已经吃过晚餐了,我还在想,是不是已经有人会给你做晚餐了……这样。”

  他垂着眼帘,纤长卷翘的睫毛轻微抖动着,遮蔽了乌黑眸中流动的光华。

  “我呢,现在也是。单身中。不过——”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去轻扯耳垂,“有人和我约好,假如十年之后我们都还是没有找到对的那个人的话,就在一起凑合凑合好了。”

  “谁啊?会和你玩这种不靠谱的‘约定’,多半是王不理那个丫头吧。”谢华年明显嗤笑一声。

  王不理,是程锦的师妹,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同时,也是谢华年世交的“闺蜜”王不爱的妹妹。

  相较于王不理这个不仅能折腾还尽瞎折腾的万年萝莉,硬要谢大小姐说的话,她还是跟王姐姐王不爱合得来些——真的是相对来说的。

  对于王不理,谢华年有三个认知:

  其一、王不理讨厌她,要说原因,大概就因为她是谢家的嫡长孙女吧;

  其二、王不理喜欢程锦;

  其三、王不理……好像还没有发现自己喜欢程锦这件事。

  而谢华年对王不理本人,真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除了每一次程锦刻意提起王不理的时候。

  比如现在。

  这个分手多年,久别重逢的现在,程锦又一次用这种含混不清的语气、暧昧不明的措辞,“刻意”在她面前,提起了王不理。

  啊,还是那种备胎专用的可笑约定啊。

  无论看起来再怎么从容,没人跟你说过你一紧张就拼命捏自己的耳垂放不开手吗?

  “我就算不找男人晚餐也不用自己做啊。”

  谢华年看定了程锦,毫不怀疑自己当时从神态到语调都写满“刻薄”两个字。

  两人之间再次沉闷下来。

  接下来还说过些什么无关紧要的,几乎都已记不得了。谢华年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克制着,反复压抑想把那个瘦高的身子掀在墙角恶声质问的冲动。

  事到如今还要忽然出现,漫无边际地说着撩人话语,你到底是又想来干什么呢?

  是传达神的审判,还是施行另一次诡诈偷窃,又或者,你根本已彻底成为了拿着双蛇杖的亡灵引路人?

  是吗,所以你只是来接我下地狱的吗?

  那不如就直截了当来个痛快吧。

  将程锦送回住处,站在楼下说着“今天很累了吧,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电话我就好”之类的道别,谢大小姐赫然发现,自己终于也已经彻底变成了虚伪的成年人。如果是从前的自己,绝不可能忍得了这么久,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客气应酬。

  但程锦却笑着对她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呢,一点都没变。比起我,果然反而是你比较绅士啊。”

  “你是会半夜邀我进屋去喝一杯的人吗?”

  被刺痛到忍无可忍,便说了挑衅的话。

  程锦只是安静地回看着她,良久,浅声轻笑:“说的也是啊……那,晚安。”

  她靠在车门上,看着那个瘦削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转身在拉开车门时低声咒骂自己。

  不爽。

  简直不爽到极点。

  尤其是对自己这种堪称明知故犯的情绪反应。

  这样根本就是……又让对方正中下怀了嘛……

  明明早就看得清楚透彻,早就下了决心,临到这种时候,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地一头撞回原地。

  然而,恼恨地却只是自己。

  对程锦,哪怕当是时再怎么气得想要动手,总是转身就又消解了。恨不起来。

  习惯了被尊崇的自己,竟然也能如此没出息,简直就像着魔。

  被偷走了牛的阿波罗,只是听到赫尔墨斯的琴声,看见他坐在山石上弹琴的样子,就把什么都忘干净了,心甘情愿地不计前嫌重归于好。

  那是藏在美妙琴声下的魔咒,是纯白无暇的罂粟花。

  径直离开繁华城市,放肆地在远郊夜晚的空旷车道上大开着车窗飙到二百码,心情复杂到只想要苦笑。

  无法描述,更找不到出口。

  这种时候,是该向能一起喝酒胡闹抱怨吐槽的家伙大发一通牢骚,然后倒头忘个干净吧。

  习惯性的掏出手机,调出电话簿,寻找那张名卡。

  S——X——

  忽然,触摸屏上滑动的指尖轻颤一滞。

  那家伙……这会儿大概和女人在一起啊……

  算了。

  夜晚的街道纵横相连,在浓黑中绵延伸展,没有尽头。

  谢华年呆了一瞬,默默打开转接静音,把手机彻底扔在后座上,撕开了第二包香烟。

  尘封的记忆并不想被搅扰,却还是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裸露了缺口。

  真正认识程锦是大学以后的事。

  虽然之前似乎也曾在漫展之类的事上打过些许交道,但从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过,直到在C大再次相遇,不知为什么,距离骤然就拉近了。

  知道程锦也在C大纯属意外,只是英国同学很兴奋地跑来告诉她,有个亚裔小帅哥在教堂门口给人画漫画人像,画得特别有趣。于是谢大小姐好奇去看了一眼,正看见那个瘦削的家伙轻松捏着画笔,两三下把高大的黑人同学画得无比呆萌。

  就是那一刻,“这家伙还不赖嘛”这样的想法由衷的冒了出来。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谢华年的眼睛里,才终于烙下了程锦的身影。

  然而,第一次的“交锋”真可谓相当挫败。

  原本大小姐也并没有打算怎样,只是在收集“美好事物”的兴趣的驱使下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可那个名叫程锦的“美好事物”却像没看见她一样,拎起包就走了,扔下一句“并没有想遇上你这号人”,简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践踏大小姐金光闪闪的脸面……

  那一年谢大小姐十九岁未满,从来没有这样被人不当回事过,当场震惊到石化,差点愤而掀了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

  好在世家大小姐的涵养还是相当好。谢大小姐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算了,不懂得欣赏本大小姐其实是那家伙的损失啊,然后决定,把这个叫作程锦的家伙重新扔回路人甲乙丙丁的行列忘掉就好了。

  如果从那以后再不相遇,或许她也就真的忘掉了,那么,之后的一切事情都会不同。

  但没有想到,C大这么大,大到校舍可以分散在整座城的南北两端,他们偏偏还是要再撞到一起。

  大小姐虽然是大小姐,但并不是凡事都非得砸钱显摆的暴发户,买艘游艇周末在海上兜风散心外加随身携带御用厨师班随时供应各种餐点这种骚包事她固然做得出,走在路上乏了渴了随便捡个路边咖啡馆进去坐坐也是稀松平常。

  很不凑巧的,就在这样一间路边咖啡馆里,谢华年第二次遇上了程锦。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虽然这么说俗透了。

  谢华年其实是不信命的。可当她透过贴着各种抽象磨砂贴花的玻璃窗,看见程锦双手捧着马克杯和穿着女仆裙的服务生微笑闲谈的模样时,她忽然开始觉得,偶尔信那么一回,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事实上,这第二次的相遇也同样失败了。

  程锦的反应同上一次几乎如出一辙,只在看见谢大小姐进门的那一瞬间,就立刻起身结账拎包走人。区别仅仅在于,这次大小姐连上前搭讪都没来得及。

  这家伙到底得有多讨厌我啊……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推门而去的背影时,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谢华年脑海里。

  但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就被推翻了。

  不对,其实并不是讨厌吧?

  虽然说不上什么原因,但谢华年就是觉得,那个人不可能真的讨厌她。

  或许,可以称之为——女王陛下的直觉吧……

  或者说是“自负”?

  或者根本是自恋而已,但那又如何呢。

  那时候的谢大小姐正处在“少女期”的尾巴上,还没有怎样经历过“社会”与“现实”的折磨锻造,依旧活力充沛,任性妄为。被这样的大小姐盯上,实在称不上什么幸事。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在这场名为“恋爱”的意外里,没有受害者与被害者,也没有无辜与罪恶,有的,只是共犯罢了。

  当天谢华年就勒令秘书做了调查,将名叫程锦的留学生的学院科系、住处以及所选课程时间表全部弄个明白,然后,掐准了时间专程跑到“人类行为特征与心理分析”这种神奇课程的课堂门口蹲守,把抱着书出来的程锦堵个正着。

  “你到底是真的讨厌我,还是想要掩藏什么呢?

  “其实你根本就是在意到看见我就忍不住逃跑了吧?”

  自大地抛出这样的话,放肆地把对方堵在墙角不许离开,十足的恶劣。

  于是一点也不值得同情的被程同学直接拿厚如砖头的书砸了脸。

  虽然在大众喜闻乐见的剧本里,这两个角色和性别和立场,似乎通常是反过来的。

  “简直不敢相信,你这家伙到底要自以为是到怎样令人发指的地步啊?”

  被这样怒斥也是理所当然。

  但即便是怒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征服向来是大小姐所热衷的爱好。而她已经陷入这分不清猎人与猎物的狩猎之中,开始乐此不疲。

  接下来不过就是一场追逐。

  有钱大小姐想要虏获某人的心博得认可,各种死缠烂打与啼笑皆非,就像任盈盈决定要泡令狐冲了,怎样浮夸的大手笔也不过是大小姐一句话而已。

  终于,不知什么时候,事情的本质的发生了偏斜。

  当谢大小姐终于意识到其实自己在做的事和“求偶”没什么两样的时候,大脑放空半天,她开始意识到更令她恐惧又兴奋的事实。

  她大概……算是喜欢上了程锦吧?

  不仅止于想要获得认可的喜欢,她更想要的,是程锦这个人,完整的,从身到心的,全部归她所有。

  之所以在意,之所以焦躁,之所以被牵制了情感与行动,都只是因为想要那个人,想到渴望拥抱他,抚摸他,亲吻他,让他变成自己的。

  这样看来的话,她根本就是在恋爱啊……

  大小姐她竟然恋爱了,并且对象既不是门当户对的世交公子,也不是爷爷大加赞赏的那些后起之秀青年才俊,而是一个同样既任性又自负还外带经常说些“啊,不小心看见你又要倒霉一整天”之类的刻薄话然后公然跑去洗眼睛的“平民”。

  虽然程锦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乌发白肤,眉眼如画,美得让谢大小姐忍不住想把他加入收藏列表。

  父母先暂且不说,就说爷爷那个老古董,要是被老头子知道其实谢家的独苗嫡长孙女继承人到了英国不但没泡个王孙贵族什么的,反而尽追着不知道哪儿来的穷小子跑,估计会当场气爆到直接开着军用机过来轰杀她吧……

  理清事实关系的谢大小姐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下消沉了两天有余,烦乱不安地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没出门。

  第三天下午时,家里却来了访客。

  “你这家伙怎么了?听说你病休两天了,这样懒下去出勤率真的不要紧吗?”

  看见在陆弘的牵引下出现的清瘦身影,听见那略带犹豫却依然尖刻地询问,脑海里倏地空了一瞬,两天来的举棋不定便在瞬间化为乌有。

  “你竟然主动跑来找我?”谢大小姐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双好看的眼睛。

  “缠人的家伙忽然不见了虽然是很轻松,但总还是会觉得有点……奇怪的吧?”程锦略侧着脸,眸光闪烁。

  “程锦。”谢华年懒洋洋地从大露台上摆着的鸟巢沙发里爬起来,用一种与内心深处的躁动截然不同的从容姿态,走回房间,一直走到程锦面前,近到足够气息相贴。

  “程锦……”

  她又唤了一声,宛若低吟地,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喊了那个人的名字,伸手抚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无论怎样赏心悦目,果然也还是男人的脸啊……半点也没有女孩子那种水嫩柔滑的触感,能够摸到骨骼的轮廓。

  若是从前,谢大小姐一定少不了甩手嫌弃。

  但此刻却并不觉得讨厌。

  不,或许应该说,感觉意外地好。好到还想要更多。

  理智罢工,直觉已经牵引了行动。

  谢大小姐毫不犹豫就伸手捏住了对方形状精致的下巴,低头凑上去。

  “你什么毛病啊?!喂……谢——”

  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惊慌失措的程锦,来不及抵抗便已被掠夺了唇齿。

  初次的亲吻,急躁又笨拙地撞痛了嘴唇,但却出乎意料的甘美,让人忍不住索求,贪婪地深入。

  “干什么……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吧!”

  好不容易挣脱桎梏的程锦还未从惊吓中缓过气来,整个人都紧贴在了门板上,气喘吁吁地红着脸发火,却又是满眼莫名其妙的懵相,浑身僵直。

  谢华年看著他,轻拭了一下还湿润的嘴唇,无限镇静地开口:“程锦,成为我的人吧。”

  “……”程锦无语地瞪着刚刚才强吻了他的人,那个曾经被人戏称为“女王陛下”的家伙。

  “我看上你了。”谢大小姐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补充了一句。

  “……这种话是该你说的吗?”程锦险些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

  “我就说了你想怎么着吧?”谢大小姐趾高气昂地翻了个白眼。

  “……”

  “成还是不成,大男人一个,能不能痛快点?”

  “……”

  气氛一瞬间的凝滞,结冰。

  看上你个头啊!

  你脑子进水生蛆了吗!

  这种事是你单方面宣布看上了就能行的吗?

  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这事不能这么办吧混蛋!

  那个人会这样大骂,然后摔门走掉。

  差不多,就该是这样的结局吧。

  事实上,几乎同时谢大小姐已经开始后悔了。

  不该这样说这样做的。偏偏在那样的情势推动下,就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这么做了。

  然而程锦却意外地没有任何激烈反应。

  “你……什么意思?”

  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迟疑地看着谢华年,好像不太能确定其中真实的含义。

  “意思就是说……我喜欢你啊。”谢华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喜欢。”程锦垂下眼去,自言自语般低声念着,“那是……什么感觉?”

  “啊?”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

  这一回轮到谢大小姐彻底哑口无言。

  程锦却猛抬起头。

  他依然不太敢看着谢华年,刻意躲闪的目光直直盯着远处的窗帘,仍是尴尬的满脸涨红,语声也轻极。

  “对不起。虽然被人说了‘喜欢’是应该要觉得高兴的吧,但是……完全没有实感,弄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这样的我,没有资格给你任何回应吧?真的很抱歉。”

  他竟然九十度直角地深深鞠了一躬,转头就拉开门跑了,冲出去险些撞在蹲守在门口的陆弘身上,留下整个人都已经石化掉的谢大小姐独自在原地秋风扫落叶。

  这算什么啊?

  ……被拒绝了吗?

  啊,好像确实是又被拒绝了呢。

  用不用这么诡异的殊途同归啊……

  谢华年沮丧地倒回她摆在露台上的鸟窝里,把脸埋进清香绵软的抱枕,闷声哼哼:“弘哥你再帮我去请三天休假嘛……”

  “继热感头痛之后小姐你打算索性请失恋假吗?”陆弘始终如一地给出最直白的谏言。

  “啊,听起来这个建议不错嘛。你敢不敢干脆去给我请个例假啊?”谢大小姐气呼呼地扔出一个抱枕。

  “呃,如果小姐你坚持这样要求的话——”

  “我可以要求你立刻去死吗……!”

  “并不能。”

  这样回想起来,明明有无数个岔路口可以转向不同的方向,但那时候,偏偏还是头也不回地选了这一条路。

  之后有一阵子,谢华年都没再去找程锦,或者应该说,是刻意地回避吧。毕竟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多放一些在学业和社会活动上,就能少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直到在那幢尖顶入云的哥特式礼拜堂门前与程锦再次不期而遇。

  谢华年是个无神论者,不信神佛,便也不信鬼怪,包括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但程锦是个教徒,大概,虽然看起来也不太像。

  谢华年一直都觉得,比起“仁慈的主”,那家伙搞不好更信撒旦才对。

  如果不是这样,那家伙大概就不会追上来对她说这样的话。

  “我能问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吗?为什么?”

  竟然还问“为什么”。

  “找我有事吗?”

  谢大小姐当场毫不顾及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也不是有事,就是……每天都能看见的人忽然不见了,觉得,有点……怪怪的吧。”

  程锦的眼神很闪烁。

  谢华年看着拦在面前的人,顿时感到深深地乏力。

  “我说,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自觉啊?我刚被你甩了,还要天天眼睁睁看着你会很焦躁好吗。你真以为我是抖M啊?”

  “是吗,原来那就算是‘甩’了啊……” 程锦别开视线,低声抱怨般呢喃自语,“你都放弃地这么容易了,说明你其实根本也只是闹着玩玩——”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一样猛地住了嘴,瞬间脸红到耳根。

  但无论是一时不慎的泄露,还是刻意的欲擒故纵,都还是立刻被抓住了。

  不,或许只是陷住而已。

  “原来你是那种喜欢被死缠烂打的人吗?”谢大小姐讶异极了。

  “不是!”程锦矢口否认,转身就想逃,但被一把拽住了手腕。

  “我是认真的啊。就是因为是认真的,反复想过了利害关系,所以不打算勉强你做选择。既然你拒绝了,我就放开你,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但是——”不自觉就勾起了唇角,谢华年死死钳住那只细瘦手腕,用力地将那个人拉近身前,“其实你也喜欢我的吧?”

  “……我不知道。”

  程锦干脆闭起眼,牙关紧要的模样像个即将就义的烈士。

  “我以前没和你这种大小姐接触过,搞不懂你在玩什么把戏,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会玩腻了,更不了解你的生活……我跟你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啧,你哪儿扯出这么多有的没的。”谢华年不悦地皱起了眉,“我可是都主动到这种地步了,你反而还在逃避什么啊?”

  程锦却躲闪地转过脸去,竭力挣扎时,乌黑眼底又泛起异样的粼光。

  “不可能承认的吧,谁知道‘大小姐’是不是心血来潮戏弄我的?这种事……一旦承认了就没退路了啊!”

  当这句话终于被说了出来,又闯入耳中,一刹那,谢华年愣住了,几乎产生被人一刀戳进胸口插在心脏上狠绞的错觉。

  生平第一次。

  痛到恍惚。

  原来是这样。

  竟然还要反过来露出这种受到了逼迫的可怜眼神……

  可你究竟想留什么退路呢?

  你究竟是,对谁这样没有信心?是我?还是你自己?

  “因为我的世界对你而言是陌生的,所以你觉得你没办法掌控。无法全盘掌控的,就宁愿不要,是吗?还真是你的风格。”

  谢华年长呼出一口气,颓然后退一步。

  “那你又为什么还要跑来和我说话呢?”

  程锦沉默地低着头,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迟迟地没有应声。

  良久,他用低如蚊蚋的嗓音呻吟般说道:“谢华年,如果我说……咱们,试试看的话——”

  “只是‘试试’吗?”

  谢大小姐只怔了一瞬,不自觉地扯起了唇角。

  试试看?

  你当这是买东西七天包退呢还是聘任上岗先试用再转正啊?

  是要多蠢才能对这种可笑的要求说“好”?

  要么交往,要么算了,倒是干脆利落痛快负责啊!

  可是程锦搭住了她的手腕,那样好似恳求地轻轻搭住了,低软地喊她:“华年……”

  只这一声,就叫她彻底缴械投降了。

  谢华年无奈地叹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再一次抓住了那只手。

  “那就……‘试试看’吧。”

  事实上,真正的程锦和外表看来那个骄傲又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大不相同。他常常怯懦、不安、没有自信,于是才如此格外逞强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他其实非常的敏感,神经纤细,但又总喜欢把自己藏在迟钝的假象背后,好像这样就真的可以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就像是寄宿在同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灵魂,无法割裂,亦分不清虚实。这一点,谢华年在真正牵住那个人的手之后才,渐渐看明白过来。

  说起来很奇怪,若按照标准来评判,程锦并不是谢大小姐会看上的类型——明明更喜欢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的暖男才对,但偏偏就是这样说不清缘由地一头跌了进去。

  无端端被吸引。

  无法自控。

  无论闹翻过多少次,无论当事时怎样抓狂,发誓再也不想看见那张脸,转身消气之后,依然会觉得那家伙很可爱,很可爱,任性也好,怯懦也好,犹豫不决的小聪明也好,哪怕是人性中无可剥离的残忍,都可爱得让人难以割舍。

  事到如今,所有的争吵早已在记忆中模糊成一团混沌,一如调色盘上再也分不清成分的色块,连究竟是怎样分的手也已记不清了,只剩下怦然心动的困扰还复杂又鲜明地活在心底。

  那些又痛苦又甜蜜的回忆,轻轻一碰,便又苏醒过来。

  或许,这就是玄妙所在吧。

  这种叫作“初恋”的心情。

  被手机“嘀嘀嘀嘀”的闹铃声吵醒的第一瞬间,谢华年只有一个感觉——疼。

  从脑袋开始,全身都在疼,简直就像是骨头错了位。

  到处都是烟味。

  她皱眉打开车门,强忍着酸痛钻出去,舒展了一下四肢筋骨,终于确定这些事都是自己干的,有些颓丧地抓着头发靠在了车上。

  竟然跑到这种荒郊野外,停在路中间,大开着车窗稀里糊涂睡着了。

  她又想起来昨天晚上出门之前她似乎还喝了点酒。

  没出个车祸或者被人塞进麻袋里拖走卖了、又或者扔进草丛干掉什么的还真是奇迹啊……

  谢华年烦躁地狠狠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驾驶座,才发动引擎,就看到油量低的报警灯“哔哔”闪个不停。

  昨天晚上到底跑了多远?

  所以说,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呢?

  都在犯什么傻呢?!

  像个笨蛋一样。

  万幸不远处就有加油站。灌满一缸油,一口气开回家,谢华年这才发现自己险些跑出S市的地界。也真亏得她这辆座驾有够快,半夜狂飙得不要命,到了白天必须限速,回一趟家竟然花了她足足三个多小时……真是有够胡来的。

  打开家门,习惯性就想喊一声“弘哥”却想起陆弘昨晚说已经再也不会过来,于是只好呆愣了一会儿,给自己倒了杯水,顺手按下答录机。

  有一通来电。

  谢华年一边漱口,一边等听留言,结果一句人话也没听到,就只听见电话录音里一片诡异的沉默,外带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吐气的奇怪声音……然后就挂断了。

  这是什么东西?

  骚扰电话吗?

  谢华年狐疑地走到答录机边看了一眼。

  来电显示是沈弦的号码。

  顿时疑惑就成了啼笑皆非的嫌弃。

  这家伙搞什么鬼?

  大小姐一口漱口水差点喷出来,呛了个半死,恨不能直接把杯子砸电话上,忍无可忍,反追回去直接开骂:“昨天晚上那种时间你打我电话发什么神经?还连个声都不吭就立刻挂断?不要告诉我是你运动太剧烈不小心压到按键上!”

  不爽。

  郁闷。

  心情极差。

  急需出气筒。

  电话那一端,沈弦的声音有些嘶哑,听来无精打采,“只是……忽然想打给你……你很少把电话转接到公寓座机上嘛。”

  “啧,大晚上的图个清静不行啊,没直接关机已经很客气了好吗。”

  谢华年不耐烦地骂回去了。

  而且你这家伙昨晚不是跟女人在一起风流快活吗?

  干到一半跑来给我打骚扰电话是想怎样?

  炫耀你很行吗?

  你这家伙下面那一根怎么还没烂掉!

  电话那一边沈弦又挤出两声干涩苦笑,“华年,你……刚到家吗?”

  “啊?”

  谢华年感觉到自己额角爆出了青筋。

  等等,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家伙说话也变成这种德行了啊?

  这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意味深长的诡异态度……

  电话那边的人,真的是那个号称“及时行乐,自在逍遥”的“神仙”吗?

  暴躁的临界点忽然“咔哒”一下有了微妙的停顿。

  “你到底什么事?好好说人话啊?”

  谢大小姐静了一瞬,咬牙切齿恶声恶气地质问。

  “没事,你去忙吧。”沈弦虚弱地应话。

  这一回谢华年是真想砸电话了。

  啊,太欠扁了。

  好想打啊。

  好想立刻把这家伙揪出来暴打一顿!

  “那你今天晚上给我空出来吧。下班之后我去医院找你。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晚上见。”

  大小姐毫无自觉地扯起唇角,挂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笑,恶狠狠甩下这句话,恶狠狠挂断,恶狠狠继续漱口。

  吐出最后一口漱口水的时候。她忽然捂着嘴,一手撑着盥洗台,不动了。

  从来没觉得薄荷也可以这么辣过,竟然辣到连眼泪都流出来。

  世界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发生了异变,尽管没有任何人看见,却也再没有谁能继续假装若无其事的躲回从前。

  这一天沈医生过得很辛苦。

  自从谢大小姐那一个电话打过来之后,曾经同在一个导师手下做课题的师兄就一直端着一次性纸杯装的咖啡用一种“你的小秘密被我抓到了哦”的暧昧表情冲着他傻乐,还专程跑过来意味深长地拍着他的肩膀发出:“真辛苦呢!现在的年轻小姑娘真是不好应付啊!”之类的感叹。

  说是师兄,其实是个已经悲剧地做了好几年论文还是没拿到毕业资格的大叔,几年以来一直在被论文折磨的死去活来奈何就是通不过。

  其实就是因为太三八了所以才会一直连毕业论文都搞不定吧?

  这世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卡在一篇论文上既不能通过也不另谋出路反而还天天悠闲地挖掘各种无意义八卦的人存在啊!

  沈弦一边默默强忍着牙疼,一边试图解释:“师兄你误会了,其实只是个很熟的朋友……”

  但是对方完全陷在自以为的真相里,用一双充满了“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大家都懂的你要加油啊!”的真诚光辉的眼睛盯着他,美滋滋地做过来人状感叹:“青春真是好啊!”

  ……

  面对各种疑难杂症仍能泰然自若的沈医生只好能痛苦地扶额捂住了脸。

  啊,可以往这人的咖啡里倒半瓶碘酊吗……?

  不如还是直接跟老板说说,下辈子也不要让这人论文通过吧!

  身为一个自我要求非常高的医生,沈弦相当讨厌自己现在的状态。

  医生是风险系数非常高的职业,心脏外科尤其是,如果无法集中精神,是会出人命的。所以工作中的沈弦会强迫自己把其它的事情全部忘掉,只专注在病人和病况上。

  然而这次真的失灵了。

  现在的沈医生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和恨不得杀人的心情,疲惫地庆幸还好当天没有他必须参与的手术,并且替全体国民祈福,千万不要有哪个倒霉鬼晕了摔了被捅了或是别的怎样了被送来急救。

  谢大小姐竟然说要来医院……真是天降红雨日出西山的异象!

  来了又会说什么呢?

  是程锦的事吧……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她到底,会做怎样的决定呢……

  啊,搞不好这种种妖迹根本是什么天灾的前兆也未可知啊……

  S市要完蛋了吧?

  听说海平面已经悬空很多年了,这回是终于要沉没了啊!

  世界就要毁灭了啊!

  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纠缠成一团混乱丛生的荆棘,每一闪念都是一次隐痛。

  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被影响到了这个地步。

  一点一点地被牵制了感情,甚至,连灵魂也被囚禁了。

  无法停止。

  无法不去想她的事。

  谢华年。

  这个名字究竟已经在心里扎根疯长了多少年?根本记不清了。

  只是因为自己早已习惯在她面前掩饰,笨拙地企图用一只可笑的眼镜框就遮蔽住眼神中所有不愿泄露的狂热,开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把心情藏在心底。于是,到最后,连自己都渐渐习以为常了啊。

  沈弦郁闷地趴在了桌子上,用一叠还没看完的资料文稿盖住了自己的脸。

  医院是个很讨厌的地方,充斥着各种疼痛。

  谢华年从小不认这东西,只认家里熟识的医生。好在大小姐顺顺遂遂活了二十多年,也没得过什么大病。如果不是因为沈弦,大小姐一定连医院大门都不会靠近半步。

  偏偏“神仙”就是个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待在医院里的医生。

  空气里飘散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跟香氛混合在一起,隐隐约约总感觉还有股麻醉剂的味道,即便非常轻微,也足够让谢华年厌恶地皱眉。

  “沈医生正在和内科、病理科的医生们会诊,需要我去请他出来吗?”领路的小护士穿着粉色的制服,扭头露出标准的甜美笑容。

  “不用,别打扰他。我自己等一下就好。”谢华年连忙拒绝,虽然说着貌似客气的话语,其实斩钉截铁得不容反驳,半点亲切温和也没有。这种微笑的含义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不仅熟悉,而且实在看过了太多的版本,已然练就迅速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的敏捷身手。

  她透过淡蓝色的玻璃窗向医师室看去,一眼看见沈弦站在一面安着灯的板子边上,正盯着上面贴满的一张一张胶片一脸严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X光片还是什么的东西吧……完全不明白。

  好在也不怎么需要去明白吧。

  真不知道这些能够每天盯着各种骨头和内脏琢磨来琢磨去的医生都是什么构造呢……

  大小姐远远地脑补了一下,觉得有点冷。

  这年头医生们也都是加班狂啊,明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

  谢华年看一眼手表,再次抬头盯着玻璃那边的那个人。

  那是工作中的沈弦。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戴那副平常时不轻易摘下的镜框架,所以投入的眼神才毫无障碍地映入瞳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种薄唇紧抿眸光锋利的认真表情,谢华年曾经十分熟悉。最初见到,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们都还在念中学的时候。

  她看见沈弦独自在图书馆的僻静角落做习题集,厚足十厘米的一大本,已经做完了大半,进度甚至比大多数补习班还要快得多了。

  “唷,真意外,你竟然也会这么勤奋啊,神仙?”当时谢大小姐不在意地笑着对沈弦说了这样冒犯的话。

  但沈弦却没有生气,而只是平静地如是反问:“华年你以为,‘才能’到底是什么?

  “有个流传了千年的故事,说一个叫作仲永的神童,天生识文断字,五岁就能作诗,所有人都称他作‘天才’。可是他却因此而不再努力,整天跟着父亲卖弄既有的那一点才华。不出几年就彻底泯然众人。

  “一个普通人即使一辈子都只是个普通人,那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如果是一个曾经的‘天才’沦落成普通人,他又会落得什么下场?你猜会有多少过去对他百般恭维羡慕的家伙在等着落井下石?

  “所谓‘才能’根本不是值得骄傲的幸运,反而是天生的灾劫。被‘才能’这种东西撵着脚跟,不想死的话,就只能拼命。真正的‘才能’,就是这样拼命的能力和觉悟,否则也不过是率先上岸等死的鱼而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谢华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以至于还只是个稚嫩少女的她怔忡良久,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谢华年的世界里正式有了沈弦的一席之地。

  在那之后的十余年之中,每每有人羡慕地说出:“沈弦就好了,什么东西随便看看就会,肯定过得很轻松。‘神仙’嘛,跟我们这些平凡人到底不一样啊。”之类的话时,谢华年总会忍不住勾起唇角。

  是呀,沈弦的确和你们这些平凡人是不一样的。

  你们以为自己了解他什么呢?

  这样的想法油然从心底生出,不知该算作是优越感呢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沈弦那种认真拼命的眼神就消失不见了。

  不,与其说是消失不见了,不如说是连她也看不到了吧。

  那个曾经只有她了解的眼神。

  这代表着什么呢?

  难道是她和沈弦其实也已经慢慢地疏远了吗……

  蓦的,谢华年愣了一瞬,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旋即觉得有些可笑。

  一直理所当然的认为,即使不需要刻意去经营,沈弦也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疏远什么的,这种事,从前根本想都没想过啊……

  细微的人声由远及近,急速在耳边响起,伴随着零散脚步。

  看起来终于散会了啊。

  医生竟然也和公司上班族一样需要开会,这还是头一次知道。

  谢华年看着跟在几位医生后面走出来的沈弦,双手插在兜里,轻快地打了一声招呼。

  沈弦似乎正在想什么心思,茫然地应声抬起头,等看清了眼前人,猛地见了鬼一样大大后退了一步,差点没当众摔在地上。

  “……不要这样突然出现啊!你在锻炼我的心脏耐受力吗?”

  他好不容易才捞回惊魂,赶紧小跑两步迎上谢华年身边,与其说是在抱怨,不如说在哀怨来得更贴切一些。

  “早说过要来的啊。”

  谢大小姐拒绝对这场“意外”负责。

  已经有人好奇地笑着张望过来,表情里带着暧昧的揣测。

  这种气场十足的大小姐,无论在哪里都实在是太抢眼了……

  沈弦慌忙和同事道别,以最快地速度换好衣服跑回来,拽起谢华年就往电梯间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还以为你最多站在远离医院大门三百米的地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脚步有些急促,努力也无法平静,还有种莫名其妙地心虚,说出来的话也变得十分奇怪。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又怎么也弄不明白。于是,整个人都愈发焦躁起来,越是想说点什么不要被对方察觉,反而越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一样,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不至于啦。爷爷上次住院的时候,特护病房我还是去过的。反正只是来找人,又不用待多久。”谢华年倒是不在意,随口应答如常。

  这一回的电梯来得特别慢。

  沈弦死死盯着变换中的橙色的数字,紧张得差点没开始啃手指。

  “你这家伙是怎么了?”

  一副“不行了憋不住了”的窘相……

  谢大小姐终于疑惑地发问。

  当然,基于涵养和形象问题,后面那句直观感受大小姐自己咽下去了。

  “没事……”沈弦简直想哭,“你这么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按理说,这地方和时机都糟糕透了。

  明明应该等离开医院找个什么可以坐下来喝一杯的地方再开口的,做好充分的准备,不论听到什么,不论说出什么,哪怕吵一架,或者干脆大打出手都没有关系。

  可就是无法自控。

  像个怕死又恨不得干脆早死早超生的死刑犯,彻底被压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发狂地扑上去,自己扳下了铡刀。

  片刻沉默之后,他听见谢华年淡淡地应了一句:“啊,有点事拿不定主意,没法下决心,所以想找人聊聊。”

  她既没有敷衍了事,也并没有继续深入下去的意思,而是立刻扭转了话题的方向。

  “你在医院的时候都不戴你那破镜框的啊?”

  “总觉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观察操作。做医生可不是耍帅闹着玩,这可是人命呢。”沈弦顺着接过话来,心情复杂地松了一口气,一边想着“这是对的,这样才是正确沉稳的做法”,一边习惯性地取出他的镜架。

  然后他听见谢华年带着笑意的声音。

  “那就干脆不要戴了。不戴比较好看。”

  “……别开这种玩笑啊!”

  沈弦整个人都怔住了,捏住眼镜支架的手也悬在半空。

  “我是说真的,感觉这样终于又能看到你的眼神了呢。”谢华年认真地肯定。

  她说着伸出手去,将还捏在沈弦指尖的镜框拿过来,随手塞进自己的衣兜里,显然不打算再还给他。

  一瞬间恍惚,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弦呆看着面前的人,看着那双熟悉的乌黑凤眼,迟迟说不出话来,开口前先“唰”得涨红了脸,只好扭头躲开了,觉得连耳根也在发烫。

  总觉得,这样下去就危险了。

  可是,真的会在意吗,我的眼神……

  从不敢奢望的想法忽然撞进心里,刹那地动山摇。

  “啧,你在害羞个什么劲,认识多少年了,让我看两眼你又不会死。”谢华年诧异地看着沈弦熟虾一样的脸,强行把他扳正过来,仔细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没有了眼镜框的遮蔽,一切都暴露的太过直接而真实。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华年!”

  沈弦已经完全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摆才好了,只觉口干舌燥得快要虚脱。

  但谢华年却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刚才那种眼神没有了。工作时的眼神。”

  她松开手,语声中颇有些不甘心的意味。

  “我觉得有好多年没看见过你这么认真的样子了。怎么说呢,有种……与其说是‘沈弦忽然变成帅气的好男人了’,不如说‘沈弦到底不愧是沈弦’吧……这样的感觉。”

  话音未落,沈弦已经开始觉得腿软,前所未有的乏力。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忍不下去了……

  忍不下去了。

  忍不下去了!

  即便之前再如何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各种心理建设,一旦看到那张脸,听到那个声音,就再也忍不下去了。

  何况,还被说了那样的话。

  这是被称赞了吧?

  被说“帅气”还有“不愧是沈弦”了吧?

  所以说其实自己还是有好好被她在意的吧……?

  已经没法控制了。

  好想扑上去,就这样扑上去,别得什么都不想去管!

  “华年……”

  “啊?”

  “其实……我——”

  就在沈医生终于鼓足平生最大之勇气把狼爪搭上谢大小姐肩膀的那一瞬间,电梯进站的铃声“叮”得一响,非常不识趣地把那一点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决心惊得魂飞魄散。

  浑然无觉的大小姐走进电梯,转身看见沈弦还雕塑一样楞在原地,奇怪地出声喊他:“快点进来啊,喂,沈弦?”

  啊,其实我真的很想进去啊,我想进去已经很久了!

  对不起,这是个成人笑话……还特别冷。

  几乎石化到裂掉的沈医生强忍着内心深处的哀嚎,沮丧地钻进电梯,只想随便找个墙角蹲进去种蘑菇。

  “你刚才要说什么?”大小姐还很无辜地看着他。

  “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沈弦狠狠吸了吸鼻子,忍住呜咽。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气氛不对,环境也不对,真是……糟糕透了……

  人生你这张茶几到底还敢怎么更糟糕一点啊!

  碎成一片一片的沈弦医生无语凝噎地看着同电梯的另外三位乘客,眼泪默默在心底流了一大缸。

  电梯行至地下车库,出门,拿车,系好安全带,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

  谢华年没有开车,“反正也没事,随便走走过来时间就到了”这样的说法多少让沈医生感觉有些魔幻。

  不对,太不对劲了。

  如果是从前的那个谢大小姐的话,自己懒得开车时会叫司机来送就算真要步行也会说些“我今天就是想走路你有意见吗”之类的话不是吗……

  突然之间平常十分讨厌的地方也愿意去,突然对他说了“想看你的眼神”这样微妙的话,突然流露出与人疏离的倦意……总之各种不对劲。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你和程锦之间。

  你真的……被那个叫作程锦的人改变了啊……

  从前的谢大小姐即便苦恼,也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犹豫不决的神情,不会前思后想语焉不详,更不会把疲惫暴露给任何人看见。可是,现在的谢华年看起来就像只迷途的凤凰,虽然依旧用华丽的羽毛掩藏着累累伤痕,却再也飞不动了,感觉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那个,华年你……真的还好吗?”

  被堵在高架桥上冗长的车流中间时,沈弦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开口。

  尽管立刻就后了悔。

  直觉这根本是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可还是让他问吧。否则他真要被这令人窒息的诡谲与沉默逼疯了。

  都市的声音单调而嘈杂。

  谢华年一手搭在车窗边沿,撑着脸,发呆一样盯着窗外高高低低的钢筋楼房与各色车辆,似未曾听见这提问般,良久,才静静地应道:“程锦回来了。昨天去见了一面。你走了之后。”

  简洁明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哦。”

  沈弦愈发觉得嗓子干到生疼,大脑被汽车的嗡鸣声扰乱了,舌头也打了结,只能干瘪地追问:“那,打算怎么办?”

  “搞不明白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谢华年轻声叹了一口气,低头抵着额角,颇为无奈的模样。

  “……要回去吗?”

  缺口一旦打开,就再难刹住。

  “不知道。”

  熟悉的侧脸上,是唇线微扬扯出的苦笑。

  “理智一直在说,如果回去的话,一定会死得很惨吧。”

  “所以啊——”

  把那家伙忘干净,彻底当他是个路人甲不要理他啊!

  这样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大道理谁都懂,真要做到,太难了。

  否则他自己又还在苦苦地守着什么呢,随便去跟个爱自己更多的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嘛……

  S市的交通拥堵真是糟糕得可以,大大小小的车辆头尾相接,把整座高架桥塞得满满当当,一寸一寸往前蠕动,简直比爬还慢。

  压抑不住得频繁从后视镜里偷看对方的表情,却又被罪恶感与尴尬困扰着,沈弦只好强迫自己一个劲盯着前面那辆三菱SUV的备胎,心里毛躁得一团糟,无数次有狠狠踩油门直接撞上去的冲动。

  谢华年也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气氛骤然冷得有些僵硬。

  华年又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又露出这种表情?

  这样的念头反复翻滚,令人倍受煎熬。

  “小弦,你说……如果我离开家里的公司独立的话,会怎样?”

  当问询终于打破沉默,一瞬间的错愕,沈弦惊得几乎当场跳起来,下意识就踩了刹车,整个人都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倒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忽然被尖刀刺中了软肋。

  催促的鸣笛声吵闹不断。但已经听不进去了。

  “你想干什么?”反问时不自觉地就拔高了音量,手指在方向盘上捏得生疼。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得早作打算才是——喂,该走了,不要停在路中间啊!”

  谢华年转回头来,指了指前方已经空出一大截的路面,催促。

  她在沈弦重新把车平稳地追上去之后,才继续开口说下去:“过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所谓股票、基金之类的金融产品,其实都是些庄家操盘的泡沫罢了,要想独立站得住脚,还是得靠实业才行。但是以我现在的资本能做什么啊,做实业没有专业技术根本行不通。如果要去做金融,又根本没有其他的投行或者公司敢用我吧?真是的……想到这些烦心事就看你不爽,医生这种存在只要有人就有需求。像我这样,真是连自力更生的余地都没有。”

  “你就这么认真吗?”沈弦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捏紧了方向盘。

  看起来已经前前后后都仔细想过了嘛……

  为了程锦?

  真的已经做好就算和家里决裂也要在一起的打算了吗?

  明明不过是那家伙自卑而已,你有什么必要为了满足他渺小的自尊心委屈自己?

  心底淤积的阴郁黑沼般冒着气泡涌出来,几乎阻塞了呼吸。

  沈弦听见谢华年自嘲的苦笑。

  “不认真不行了啊。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会很苦哦。”他担忧地扭头望着她。

  “我知道。”

  “真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什么讨厌的事情也必须要去做,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啊。”大小姐再次扭头看过来,略有不满地微微皱起了眉,“你觉得我是没觉悟之前就会把话先说出口的人吗?”

  的确,你不是。

  车流依旧拥堵着,缓慢地推进。

  沈弦忽然心里飕飕得冷。

  “那么,从广义上的实业来讲,对你这种就算不会做也绝对会挑的‘大小姐’而言,娱乐服务行当可能是最好入手的吧。开家Cosplay主题餐厅或者酒吧、咖啡吧什么的。而且,如果是你这种‘美女店长’镇店的话,阿宅们肯定也会蜂拥而入啊。”

  其实这话是随口说的,谈不上什么诚心建议。

  “你在教我怎么卖色骗钱吗?”大小姐果然也就是嗤笑了一声,丝毫没有当真的意思。

  但沈弦却还是感到烦躁。

  “所谓‘赚钱’本来就是把别人的钱从包里掏出来变成自己的,这种事你从小就比我清楚得多吧。反正你现在也就是想自立而已,又不是在追求什么理想中的事业——”

  话到这份上,沈弦忽然就噤声捂住了嘴。

  太失控了。

  因为一直在想着“你这么认真也都只是为了程锦我却还要来帮你出主意”这样的事,所以打从心底抵触着,实在没办法继续扮演出谋划策的挚友,一不留神就说了差劲的话。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即便意识到说错,也未免迟了。

  “抱歉,我……”

  幸亏车已经堵到根本开不动。沈弦消沉地直接倒在了方向盘上,恨不能挖个洞把脑袋埋进去。

  好在大小姐似乎完全没往心里去,也不见着恼。

  她只是颇有些自嘲地轻笑,平静开口。

  “说的对啊,大概我就是因为一直以来没怎么认真思考过‘理想’之类的事情,才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吧。越是发觉到自己无能,反而越不知该如何走下去,忍不住不断想着过去的事。看准一个目标走下去就可以了,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人生这种东西,如果能一直这样单纯该多好。”

  她说着,忽然伸手在那颗还耷拉着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话锋一转。

  “不过你也不要把服务行业想得太简单啊。这种黑白两道通杀的灰色区域麻烦得要命,除了‘保护费’之外还要应付税务、卫生、食品安全方面各色人等,再加上采购渠道……绕开‘家族’去做的可能性趋近于零。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我可不打算沾这个。”

  “华年……你……”

  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沈弦抬起头,条件反射地揉着头顶。

  手指碰触的感觉还残留未消,并没有多痛,只是有种微妙的惆怅。

  如果你其实已经想得足够清楚了,方方面面,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还有什么是需要找我商量的……?

  这样的疑问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更问不出口,只好妥协了,放弃了,不再为难自己。

  他盯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车龙,郁郁地长出一口气,低声喃喃自语:“不用那么逞强也无所谓啊,真是的……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养你就好了。”

  “嗤。说什么胡话。”大小姐毫不客气地回给他一个白眼。

  沈弦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不是胡话啊。

  我是真心的这么想。

  不然你以为我又是为什么每天都在拼命努力?

  可是,这种心情,你一定不明白吧。

  无论我再如何想要,你也绝不是甘心依赖别人的家伙,不是么?

  你怎么可能允许我养你呢……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无法说出来,明明话都已到了嘴边,也还是只能眼看着这样的自己被当成一个笨拙的玩笑一笑置之。

  因为是真的喜欢,太喜欢了,反而没办法好好说出来。

  越是在意,越觉得恐惧,害怕变化,害怕平衡打破之后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因为害怕,所以宁愿这样停在原地一步之遥的望着,也绝不想彻底失去。

  说来说去不就是患得患失的胆怯而已吗。

  这样的自己,可耻地背叛了友情和信任,却丝毫没有承担这背叛的勇气和觉悟,难过也好,痛苦也好,根本都是咎由自取,并没有奢求同情的资格。

  车流终于一点一点地又活了过来,好不容易从最拥堵的路段开出去,重新恢复了速度。沈弦轻吁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竭力撑出轻快语调叹道:“总之……心情烦闷的话做什么决定都不灵的吧。这种时候就把别的事都扔开先去吃饱肚子好了。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你这个吃货!”

  谢大小姐终于扭头看了正憋着一脸复杂神色认命充当五好司机的沈医生一眼,无奈笑出声来。

  沈弦怅然扯起唇角。

  “是是,‘女王陛下’你说什么都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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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沉佥

分类:中国现当代小说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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