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看清的爱

  谢华年谢大小姐说:“别给我看见你的脸,看了就想抽你几个大嘴巴。”

  沈弦沈医生露出惊恐的表情,“你怎么了?”

  谢大小姐端着茶杯,表情阴沉。

  沈医生锲而不舍,“我把你怎么了你就要抽我?”

  谢大小姐侧目不语。

  沈医生骤然顿悟,“不管谁跟你说过我什么那都不是真的——我是说你不喜欢的那一部分!”

  谢大小姐咬了一下牙,“有人竟敢说,你比我帅!”

  “啊?”沈医生一脸茫然。

  “你,比我,帅?”

  谢大小姐重复了一遍,并在最后一个字上加了重音。

  沈医生一时没忍住,直接狗啃在地。

  “那个……‘女王’陛下,你还记得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吧?”

  “怎么了?女人不能帅吗?我不帅吗?你对女人帅有什么意见?对我有什么意见?”谢大小姐啜一口新泡的伯爵茶,挑起眉梢。

  “没有没有,你帅,你特帅,你最帅了!”一向能言善辩的沈医生也有意料之外词穷口拙只能连连告饶的时候,面对谢大小姐——他生命中唯一的女王的时候。

  喂,这种忽然之间心慌意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镇静啊!

  沈弦勉强撑着沙发一角,爬起半个身子,看着仍然稳坐喝茶的谢华年,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这种心情,算是在紧张……吗?

  “啧,没诚意。”谢华年优雅地皱眉,搁下茶杯,扭头盯着还半趴在脚边的“对手”,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颇为不屑地抱怨:“总之那些八卦妹就是在说你小子长得比我好,尤其是比我强势比我更有魄力吧?”

  这是一个反问句。

  谢大小姐还没有说完。

  如果不想被女王的怒火烧着,这个时候就该吐个槽赶紧岔开话题了。

  还必须吐个特别冷的,冷到能逗谢大小姐笑。

  “怎么可能!最近眼科诊所都不开门吗?”

  沈弦以最快的速度在脑海里完成了推论,几乎同时在嘴上付诸了实施。

  “……”

  这个吐槽确实特别冷。

  谢华年抬起眼角看了沈弦一眼,什么都没说。

  原来大小姐在意的就是这个啊……虽然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较劲这些,但是,至少危机算暂时解除了。

  沈弦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彻底又趴下了。

  顿时,又有些沮丧。

  沈弦喜欢谢华年,不,是爱谢华年,从他们还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时代开始,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爱着谢华年。

  然而谢华年却一直和他较劲。

  她把他当成朋友,知己,兄弟,更当成对手,处处一定要和他争个高下。

  她并不是不把他当作男人看待。

  恰恰相反,在谢华年的眼里,他是一个绝对优秀的男人,沈弦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一如他知道,正是因为如此,谢华年才不肯输给他。

  她是绝不肯,也不会输给任何男人的。

  然而沈医生总觉得,谢大小姐的恋人候补名单里,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他的位置。

  她太想赢过他了,以至于她从来没有看见,没有在意过他那些绵长深刻地爱意,无论暗示,或明示。

  她甚至要跟他比帅。

  沈弦在心里黯然苦笑。

  但作为恋爱战场上历经风霜的长跑选手,沈医生是绝不会把软弱赤裸在外的。

  飞快地收拾好心情,重新爬起来,沈医生又在谢大小姐身边坐下,伸展长手,搭上被那人精致肩背靠住的沙发垫,扭头换上完美无缺的笑脸。

  “我说,你就这么不想输给我吗?”

  “我从来没输过。”

  纵然一如既往的优雅,这回答还真是冷淡得理所当然。

  “偶尔试着输一次也没关系吧,华年?”沈弦凑上前去,放肆地将下巴搁在谢华年肩膀上深深嗅着对方衣领发梢若有若无的淡香。

  丝绸质地的衣料柔软舒适。香氛带着一丝凉意的薄荷味与彼此湿润的吐息绞缠一处,莫名有种暧昧的灼烧感。

  谢华年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

  “弘哥,麻烦帮我把这个‘垃圾’拎出去倒了。”

  下一秒她已猛站起身来,挥开俨然就要趴到身上来的巨型“犬科”,毫不留情地宣判了制裁。

  一直安静坐在沙发另一边宛如装饰雕塑的高大“保镖”一秒应声而起,简直就像被命中了复活的魔法。他拎起沈弦的后领,十分配合地做出了一个“倒”的动作,把沈医生扔在客厅与大门之间的玄关里,然后关上了内侧的隔音门。

  谢大小姐盯住映在磨砂玻璃上的那个模糊的轮廓,错觉看见了委屈的耳朵和尾巴。

  她烦躁地拨拉了一下长发,转身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面对陆弘吩咐:“晚餐随便弄点什么吧。其它事别来烦我。”依旧是惯常下达指令式的颐指气使。

  “小姐忘了,夫人说换了新厨师,让你今晚回家里吃饭。”年轻的随从几年如一日地忠实扮演着全能管家角色的,平静开口时,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

  “不去了。打个电话,就说明天开会要讨论的方案我还没有看完。”谢华年烦躁地瞥了陆弘一眼,不满地挑眉,“还有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啊?你再喊我‘小姐’,我可真跟你翻脸了。”

  这句话之后,是“嘭”的一声毫不斯文——甚至可以说非常夸张的关门声。

  焦躁不安。

  关上房门,独自站在自己的卧室里,世界骤然安静。

  谢华年看着面前一整面落地穿衣镜中映出的自己。

  进入大学之后她就基本没怎么再长个,虽说一米七的身高并不算矮,但配上她的五官总觉得还有些微妙的不足够。

  她那继承自母亲的格外白皙的皮肤,配上东方人含蓄婉约的面孔,总让她看起来有些微妙的纤细,一晃眼犹如少女。

  反观那个叫作沈弦的家伙,中二时候就够这个头了,之后几年也没闲着,高粱一样噌噌得往上冒,眨眼竟然就比她高出足有十多个公分来。以至于她刚从英国回来时,下飞机看见这小子楞是直接给忽略了,还想着自家的停机坪上为什么会冒出个不认识的路人甲长得还跟沈弦挺像,直到那个充满特质的嗓音牢骚着闯入耳中哭诉“被无视”的伤痛,她才顿悟过来——原来是沈弦那小子又长个了啊……这下再要想揍那小子的脑袋或者狠狠踹他去墙角什么的,算是不能够了……

  而更令人沮丧的是,落差的不仅止于身高。

  高中毕业以后,她遵照家族的安排去英国名校C大念了商科,沈弦则毫不意外的按照自幼的个人理想进了国内一流的P大医学部。

  而今的沈弦,名义上还只是P大附属医院心脏外科的一名新进主治医生,但实际上已经参与过十数台复杂手术,救回了许多生命垂危的病患,其中还不乏二三据称世界尖端的疑难杂症。虽然医学上那些复杂冗长的学名谢华年一时说不上来,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沈弦,那个从中学时代起就一直被人戏谑地笑称为“神仙”的家伙,的确拥有一流的头脑和能力,并已开始在医学界展露锋芒。

  反观她自己,不过是拿着一张C大商科硕士的学位纸,继续在做她的谢大小姐。

  当沈弦已经从“沈教授的儿子”蜕变成“沈医生”,她依然是“谢老爷的孙女”、“谢总的女儿”。除了陪同父亲出席各种必需“露脸”的场合之外,她每天所谓的“工作”,就是在家族的公司里做一个表面上看来是“从基层做起”的太子党,其实没有任何可施展的空间。所有人都默认她是“大小姐”。大小姐只要明白流程、懂得怎么差遣人、应酬人,然后,等着接任个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就可以了——或者干脆一步到位给个CEO、CFO什么的。就连往昔的那些朋友,不知何时起,也开始喜欢在调侃时喊她‘大小姐’,包括沈弦。

  所有人都默认她是“大小姐”,所谓的富X代,吃着信托基金终日游手好闲的“大小姐”。

  抛开家族的光环,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但她谢华年,不想做这样的“大小姐”。

  一想到沈弦不仅长得比自己“大气”,连事业上也来势汹汹大有赶超自己的派头,谢华年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知为什么,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只是好胜心作祟吗…

  人这种东西,没有属于自己的辉煌事业,生命该往哪里搁才好呢?

  毕竟,当年那种只凭着“爱好”也能在学生社团里找到存在感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学生时代的谢华年曾经是漫画社的社长,也是学校漫画社的创始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喜欢。

  没错,谢大小姐从小就喜欢这种被所有长辈叱为不务正业的“玩意儿”。

  那真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只为了挣这一口气给所有不屑一顾的人瞧瞧,漫画这种“玩意儿”也是能够有所成就的,谢华年填写了创立漫画社的申请,并且在短短三年内,从一无所有到人才济济,拉扯起一个在国内顶级赛事中屡获大奖的创作型社团。

  也就是在这三年中,谢华年凭借雷厉风行的手腕、说一不二的作风和她超级华丽的白富美派头,“荣获”了“谢女王”这个称号。

  而第一个站在女王身边宣誓效忠始终不渝的骑士,就是沈弦。

  第二个则是陆弘。

  相较于沈弦这种“世交家的孩子”,陆弘的存在多少有些复杂。

  陆弘是谢老爷子一个保镖的儿子。一个因公殉职的保镖。据说当年在东南亚某个谢华年死也记不住名字的地方替老爷子挡了枪子。

  所以陆弘从小是在谢家长大的。谢家人把他当作养子看待,谢华年也把他当作哥哥。只有陆弘自己始终拘谨地坚持着界限,也把自己当成了谢大小姐的保镖,十数年如一日地跟在谢华年身后,无微不至地照护周全。

  对于陆弘这种坚决不越雷池一步的克己复礼,从小到大沈弦都没少打趣他,顺带打趣谢华年,只要逮住机会就要损两句,说大小姐“虐待”恩人的儿子,把陆弘当佣人使唤。

  起初谢华年还是抗议的,毕竟也不是她想要陆弘这个样子。后来她就发现了,无论她怎么想,陆弘都会保持那个疏离的模样沉默地跟着她,照料她,主动满足她各种任性的要求,仿佛那就是他最自在的状态……而沈弦只是嘴欠。

  所以,她也就只能任由沈弦嘴欠好了。

  想到沈弦那张满是戏谑的笑脸,飘远的思绪骤然一顿。

  谢华年找回视线的焦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睛,睫毛纤长,色泽柔和,乌黑里仿佛泛着幼嫩的蓝色,衬着白皙的肤色,分外显眼。

  年幼时,曾有个据说清修多年的命理大师替她相面,说她的眼睛长得不好,命中注定会遭遇一次情劫,为此悲苦多泪,只有把该流的泪都流干净了,才终于能得良人相伴从此幸福美满。

  爷爷和父亲至今引为笑谈。竟然说谢家的大小姐命有悲苦,这家伙想来是疯了。

  谢华年自己也从来不信。

  悲苦多泪。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哭过。

  像她这样的人,生来就没有流泪的权利,更没有必要。

  这双眼睛,和这个所谓的“预言”曾一度是她的笑柄,是许多心怀恶意之人奚落她时的谈资。她一向无所谓。那些家伙不可能击败她,无聊的闲言碎语不过浮云,根本不值得入心。

  可如今她终于开始感觉到危机,连带着这双眼睛也变的刺眼起来。

  这是来自那个名叫沈弦的男人的压力吗……?

  虽然沈弦从来没有拿这个来嘲笑过她。

  沈弦从来只会说:“华年的眼睛很漂亮。”用各种色老头的腔调。

  但这比嘲笑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对谢大小姐来说,被人隔三岔五说“很漂亮”,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赞美,尤其对方还是出了名的贪玩、会玩——她长得很漂亮她当然知道,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人挂在嘴边当作轻浮的谈资,比起外貌,她更希望作为一个独立而强大的人的内在获得认可。

  说到沈弦“会玩”的名声……据说那小子从高中时就开始了,由于身材高挑面相老成,常年和各种成熟御姐厮混一处。谢华年就曾不止一次看到这色狼跟修长丰腴的大姐姐搂搂抱抱在一起,而且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女人。

  听闻最近这家伙愈发离谱,已经开始和自己长姐的同学频繁约会了。

  啧,这个姐控,果然他就是喜欢漂亮大姐姐的吧?

  等等……好像跑题了……

  那个混蛋喜不喜欢漂亮大姐姐,和我没有关系吧?

  虽说有这么个换女友如换衣服的不检点死党不是件值得自豪的光彩事,但说到底这也只是沈弦个人的问题,犯不着管也管不着啊……为什么思绪会自动歪到这个方向来?

  室内空调是永远的恒温28摄氏度,谢大小姐却无端觉得热。

  她暴躁地扯了一把衣领,按下打开自动窗帘的按钮,烦乱地踱到落地窗前,盯着高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渐渐亮起的路灯发了一会儿呆,很快便厌弃了。

  那景象就像游动在黑色浪潮中的银蛇,不知头,不知尾,不知要随波向哪儿流去。

  她又将窗帘严严实实关上,手脚伸直地随便倒在床上,把脑袋埋进抱枕下面。

  二十五年来,看似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谢华年谢大小姐头一次因为安全感缺失而坐卧不宁。

  心烦意乱之下,自然也就无从发现那个被当作垃圾“倒”出去的家伙是怎样在她的忠实“保镖”的接应之下重新摸回她的客厅,钻进她的厨房,愉快地哼着小曲开始操持她的晚餐大业。

  而沈弦却非常开心。

  身为一个妙手回春的外科医生,在厨房里拿菜刀肉刀水果刀和在手术台上拿一二三号手术刀的架势是一样的,如果非要比较的话,鉴于服务对象的不同,搞不好对沈弦来说,待在这个厨房里还要更快乐一些。

  “大小姐喜欢的‘不老的全熟鲜柠檬浇汁烤牛肉’配‘不甜的巧克力慕斯’和“低热量不甜也不酸的蔬果色拉”,外加‘大小姐御用酒庄自酿的不酸也不涩的甜红’150ml~”

  这种挑剔到超出正常人认知范畴的晚餐也能算是“随便弄点什么”吗?若是换成其他人早就掀灶台不干了吧!

  沈弦倒是一脸甘之若饴。

  把主菜、配菜、甜品、饮料顺水儿一字排开,沈弦从吧台后面探出头,推一推纯装饰用的镜框架,冲还坐在客厅里的陆弘小声问:“大小姐还在生气吗?”

  “嗯,像饿了三天的豹子一样不停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呢。”陆弘淡定地抬头看一眼楼梯的上方。

  “……弘哥,你不去当作家真可惜。”

  “哦,看家也不错的。”

  “嘶,这么冷的笑话……果然弘哥你才是隐藏在幕后的真•强者,能跟着那家伙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沈弦手肘撑在吧台上,一脸憋笑的贼相。

  “说到跟了这么多年,你不是一样么。”陆弘镇定自若地把“女王陛下的晚餐”摆上餐盘,端在手里,在走上台阶的时候,忽然平静地扔出这么一句话来。

  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看起来,愈是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物,愈是观之入微灼见深刻,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见血封喉。

  沈弦整个人都愣住了,猛一阵恍惚。

  是啊,真的是呢,自己不也一样还留在那家伙身边吗。

  明明当年的一众狐朋狗友都冷的冷散的散了,明明中间也分开了三四年,为什么现在还待在这里?

  等待也好,期待也好,自己到底是还想要抓住什么呢?

  如果说,真的是还想要抓住什么,为什么又还一直却步不前的维持着现状呢……?

  “我今天……还是先走了吧。”

  沈弦忽然感到疲倦。

  说句实在话,身为一个难得休假的外科医生,好不容易不用值医院的班,却又自觉自愿跑来“女王陛下”的“行宫”上岗,有时候自己想想都会忍不住唏嘘。

  这到底是什么受虐倾向啊。

  沈弦站在谢华年公寓的大门口,沮丧地看着形单影只的门牌号码,好一阵迷茫,终于还是十分没骨气地回头叮嘱:“啊,那个,不用告诉华年晚餐是我弄的了,谁知道那家伙会不会任性起来又不吃饭啊。”

  还站在台阶上的陆弘一脸“早就料到你得这么说”的泰然,用那张十几年不变的面瘫脸点了点头,算是应承送客。

  但即便是沈医生,也常常有想不到的情况。

  爱心晚餐被送上嘴边之后,谢大小姐拿起叉子,刚吃了一口,立刻发问:“沈弦那家伙还没走吗?”

  “已经走了。”陆弘一贯诚实。

  “呿,这种切人肉的手切出来的牛肉……”谢华年虽然抱怨着,却还是叉起第二块细细切好的牛肉塞进嘴里。

  柠檬汁的果酸过滤了烤肉的腥气和油腻,只余下纯正的香嫩清甜。火候刚刚好。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但从刀工到烹饪都精细异常,功夫样样落在里头。

  还真是……那家伙一贯的务实风格。

  沈弦这家伙啊,无论轻浮的一面,还是稳重的一面,依然是各种老头范儿嘛……

  思绪不经意回到第一次跟沈弦一起吃饭的时候,那小子皱着脸侧目鄙视她:“你这个不吃生食又嫌熟食容易老的家伙可真难伺候啊……牛血是甜的有什么关系?”

  “我讨厌茹毛饮血你有意见吗?”她也同样无法忍受地侧目看着沈弦盘子里的烤秋刀鱼,“为什么你会像个老头子一样喜欢吃这种腥得让人想吐的东西……”实在恨不得直接掀桌给他倒掉。

  “是啊,为什么呢……”那时候,沈弦托着下巴盯着外廊檐下微微随风转动的风铃,露出一脸深思的表情,好久好久,忽然扭转过大半个身子,无比认真严肃地面对着她说道:“大概是,为了讨好你爷爷吧。”

  于是谢华年直接把叉子叉到了沈弦那张脸上。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些能够毫不犹豫地把叉子往人脸上戳的日子啊,也都一去不复返了……

  谢华年忽然有种又惆怅又想笑的扭曲感。

  时至今日,沈弦当时那张被叉子戳到后的囧脸依然清晰的印在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就能瞧见。

  然而,就在谢华年真的笑出声来之前,作为一个冷静旁观“主人”含着叉子发呆三分钟以上的保镖,陆弘非常合时宜地递上了尽职尽责的宽慰:“小姐请安心享用,手术刀切牛肉或者拿人肉替换之类变态的事我是不会让他做的。”

  “……啧,我说,弘哥其实你是故意的吧?”

  大小姐叉起第三块牛肉,塞进嘴里,嚼碎,咽掉,懒洋洋地质疑。

  不过,看在晚餐的份上,就算了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两个人能见着面,沈弦就是谢华年生命中的一部分,无论任何时候回想任何事,眼前总会出现那张挂着镜框架扮酷的脸,狭长的眼,似笑非笑的薄唇,看似严肃,十分狡黠。

  谢华年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在英国时的那几年连邮件也没有写过几封,可一旦回到国内,实实在在地踩上这片土地,两个人立刻又粘到了一起。

  简直像是磁铁,只要进入磁力范围,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这副模样。

  莫非真是他吸引力太强吗——虽然这样说未免有些自恋过头。

  谢华年常觉得有些微妙的无法看清。

  沈弦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死党?

  发小?

  长期厮混的玩伴?

  保镖二号?

  ……

  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骨子里很像。

  同样重压在上的家庭环境,严苛的父辈,不允许失败的万众瞩目……

  沈弦和她是同一类人,站在相同的立场。

  这样的两个人,朋友更进一步,要么是战友,要么,就只能是敌人了吧。

  但她和沈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的成为敌人的。

  大概吧……至少迄今为止没有,无法想象。

  谢华年思绪飘渺地把这顿丰盛晚餐吃干净,刀叉碗碟统统丢进洗碗机。

  流理台收拾的干净整洁,非常有医生范儿的分门归类,贴着各种标签:生食、熟食、直饮……

  这个处女座!

  算了,就给他打个电话算作安抚吧,其实不该因为自己的心浮气躁而迁怒到他身上的。

  谢华年如是想着,妥协地叹了口气,走回客厅,拎起电话听筒。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接下来幸运的沈医生将收到女王陛下出于歉意的抚慰,然后在“付出总会有回报”的感念之中度过愉悦的夜晚。

  然而,这世界总是充斥着意外,且沈弦从来都不是个幸运的人。

  就在谢华年戳下那个直呼快捷按钮之前一秒,她的手机抢先一步响了起来。

  不得已扔下听筒去摸手机,谢华年坐回沙发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哪位?”

  耳边好一阵空茫。

  谢华年几乎就要以为是什么人打错了,原本还没灭干净的心火愈发一个劲往上冒,正准备挂断,那个人的声音却才轻曼传入耳中。

  “你竟然真的都没换号码啊……吓我一跳,我本来还说只是打着试试看……”

  顿时就像被乍起惊雷劈中。

  脊背骤然一僵,谢华年整个人都直挺挺地怔在当场。

  喷薄怒火在一瞬间偃旗息鼓,脑海里也是刹那空白。

  是他。

  那个声音仍然记得,清晰而深刻的记得,绝不会听错。

  他竟然……回来了。

  “程锦?”谢华年深吸一口气,确定自己能够保持平静,才出声确认。

  “嗯,是我啊,我回来了哦。”

  那一端的声音还是那样轻,带着点绵软的懒散,从不曾变过。

  “打电话的人反而吓一跳算怎么回事。”

  无力感一点点从躁乱心底渗出来,涨满了整个胸腔。谢华年不由自主地撑住太阳穴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现在在哪里?”

  “应该是……CBD吧,可是太久没回来了,变得让我有点迷路。”程锦的声音听来似乎十分困扰,戴着软绵绵的鼻音,撒娇一般。

  “等我十分钟。最多二十分钟。原地等着。”

  尚未来得及细细思考,已经脱口而出。

  谢华年径直冲到门口,忽然想起还穿着居家的衬衫,不得已折回卧室,随手扯了两件像样的换上,再下楼,看见陆弘门神一样挺拔地杵在门口。

  陆弘问:“需要送吗?”

  “不用。”谢大小姐急不可耐地拽开门。

  “我想也是。”陆弘保持着标准注目礼的姿态,但并没有挪动地方。

  “弘哥你也不用老跟着我啊,该去过自己的生活就去过自己的啊!”

  谢大小姐已经准备摔门了。

  这么多年了,她都已经二十五岁了,陆弘依然任劳任怨地跟着她,充当完美保镖外带私家执事的角色,俨然这就是他的职业、他的生活、他唯一的人生目标。

  谢华年一直觉得气闷。她其实不希望陆弘这样。她也希望陆弘去追求自己的事业、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被困死在她身边了一样。

  然而,按照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就算她开口劝,陆弘也是不会听的吧。

  思绪骤然断线。

  谢华年发现她又开始发呆了。还是在这么个着急上火的时候。再发呆下去,她一定要迟到了。

  她也来不及再多和陆弘说什么,匆忙就想走。

  冲向电梯的时候,她听见陆弘在身后说了一句:“那我可以现在回家去从明天起不再过来吗?”依旧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语调,却是前所未有骇人听闻的提问。

  谢华年真的被惊住了,步子一顿,迫不得已站下来扭头回看。

  这还是头一次,陆弘主动要走。

  谢华年曾经不知道撵过陆弘多少次,陆弘从来没有理睬过。以至于谢华年一度以为,陆弘就是这样了。

  她从没想过,陆弘会忽然提出离开。

  真是有生之年。

  谢华年怔怔地瞪着陆弘,一脸无所适从。

  “事实上,上次回去的时候,老爷问我愿不愿意去东京新开的分公司帮忙,我一直在犹豫。”陆弘平静地解释。

  “上次回去都是多久以前了,你犹豫这么久提都没提过啊!”

  而且还偏堵在这个赶着出门的节骨眼上忽然提出来?

  这家伙未免太过了,要么不开口,开口吓死狗……

  谢大小姐觉得很恼火。

  “可以啊。你自己的前途当然你自己决定就好。我走了。”

  来不及追究或仔细打算,扔下这句话,谢华年“啪”地带上大门,消失在陆弘的视线之中。

  陆弘看着空落下来的玄关,摸了摸下巴。

  在从记事就跟着大小姐的陆弘眼里,谢华年是个这样的家伙:

  总喜欢逞强,其实很怕寂寞;看起来洒脱,其实只是耍帅罢了。

  大小姐从来没有真正的独立过。

  陆弘觉得,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小姐大概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吧。

  虽然是有些放不下,但断奶是一定要的。

  谢大小姐自己大概还没有完全发现,她正陷入在一个微妙的僵局里,必须要有一些变数来打破。

  刚才那通电话就是一个变数。

  当对峙许久的平衡终于被打破,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恐怕会是天翻地覆的战争。

  以旁观者清的智慧判断,怎么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走出公寓大楼的时候,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陆弘拨了沈弦的电话。

  忙音占线中,未接通。

  果然沈弦你这个倒霉鬼又在关键时刻背运了。所谓“倒霉村村长”说的就是你这一型的吧。

  陆弘无奈地眯了眯眼。

  不过“倒霉”什么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萌点啊。

  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就好了。

  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呢。

  沈弦看得不错,陆弘是个聪明人,绝对是。

  十三分零二十四秒之后,一路狂飙车几乎被一个加强连的交警追上来大塞罚单的谢大小姐终于在CBD的某个街边电话亭旁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程锦。

  她的初恋男友。

  一眼之下,谢华年立刻就发现程锦还是从前那副模样。纤瘦的身材,柔软的黑发,比自己还要苍白的皮肤,似笑非笑的暧昧神色。好像进入大学之后,时间就在这个人的身上静止了,再也不会老去。剪裁新潮的白色长衫配着纯白马丁短靴,与银灰色的仔裤勾勒出完美线条。

  那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赫尔墨斯,纤尘不染的美,就算只是站在公用电话边上,也引得路人频频回顾。

  哪怕赫尔墨斯原是欺诈的创造者,是在纯美外表下埋藏荆棘的白蔷薇,庇护着一切巧舌如簧的诡辩,还有利益为本的偷窃。

  他安静地站在五彩斑斓的人流之外,心不在焉地捏着自己的耳垂,目光飘渺地盯着不知所在的远方,仿佛这繁华世界与他本没有多大关系。

  谢华年径直将车开到了他跟前,喊了几声没见反应,无奈按了两下喇叭。

  “这回终于不是脸黑才不小心撞上我了?”

  程锦这才回神般迎上去,穿过降下的车窗看着准时亲自开车赶来的谢大小姐,唇角牵起一抹微笑。

  “谁知道,其实是脸黑没料到CBD巨变这么快吧。”

  啧,还是这副德性,就承认你想见我才打的电话会死吗。

  谢华年在心底抱怨一声,哼道:“那就随便打个谁的电话让人来把你牵回去好了。”说着,作势打算把车开走。

  但程锦在那之前将手搭在了车窗的边沿上,“华年,我饿了。”

  那声音轻软得就像新卷的棉花糖。

  他状似犹豫地挪开了视线。

  这样的神情语调让人不由一阵恍惚。

  恍惚就回到多年前,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却是同一个人,同样伸手搭住她手腕,低而轻软地喊:“华年。”她就再也走不动了,无论上一秒还多么坚决地想要离开。

  这根本就是在撒娇耍赖嘛……太犯规了!

  “……那你就上车啊。”谢华年放弃地应出这一句,在程锦终于坐稳在副驾位之后,带着一种无比想抽死自己的复杂心情,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从谢大小姐的公寓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沈弦先后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他的姐姐沈乐打来的,另一个,则是姐姐指派给他的晚间约会对象,姐姐的大学同窗好友,UTV的当红女性制作人,萧子棋。

  这是一场例行公事的约会。

  与这位萧小姐的事,近一年来姐姐没少给他撮合。大约是他这么多年四处玩乐不思安定的作风让家人都感到十分不安吧。

  奔赴约会的一路沈弦都在琢磨各种算盘,见面时怎么应酬,什么情形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可以制造机会脱身……然而,当他在接上女伴到达预设中的餐厅停好车顺便一眼不小心看见谢华年那辆拉风的限量版金红色兰博基尼后,一切的预先准备都在瞬间被打乱了。

  刹那如遭电击,兵荒马乱,措手不及。

  这等小概率奇遇该要如何形容才好?

  且抛开其他不论,明明是个那家伙从来不愿意沾的日本料理餐厅,为什么这辆车会出现在这里?

  “好帅的跑车,现在的富二代真是嚣张啊,开着这样的车到处跑,分明就是在脑门上写着‘我有钱但我很欠揍’嘛!”萧子棋挽着沈弦的胳膊,也看着那辆足以在瞬间闪瞎氪金狗眼的“斗牛”撇撇嘴。

  一时大脑短路,沈弦默默地没应上声。

  “怎么了?”萧子棋立刻察言观色的注意到了,“这种表情——是认识的人的车吗?”

  “啊,不是,只是……看看而已。很好的车嘛,哈哈。”沈弦醒悟过来,赶紧随口扯了个理由。

  “你也会喜欢这种嚣张的跑车吗?”萧子棋不信服地笑着打量他,然而立刻作了结论,“不,你不喜欢这种车,你认识这辆车的主人。”

  “这么拉风的车就算不适合我偶尔也还是会看看的……”

  说真的,现在逃还来得及,无论是看到谢华年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还是被谢华年看到自己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对现在的沈弦来说恐怕都是大煎熬,只凭着本能就恨不得立刻脚底抹油逃掉了。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那个,萧小姐,咱们一定要去这家餐厅吗?”

  通常在沈弦主动提出一个建议时,绝大多数女性都会立刻很高兴地顺从,因为这家伙和女人在一起时实在太少有认真说出看法的时候。而他偏偏又特别招女人喜欢。

  但今晚的女伴不同,显然并不买他的账。

  “就是特意订了这里的席位才邀你来的,据说这里的梅子鱼相当不错哦。下订的可是令姊呢。”萧子棋意味深长地挑起眉梢。

  “……”

  再次被抬出“姐姐”这把尚方宝剑,沈弦多少有些无奈。

  沈弦的父亲是医学院的教授,个性十分认真古板,对他这个儿子有多给予厚望,就有多从严管教。偏偏沈弦是个天生反骨的家伙,除了立志从医这一点之外,事事都不如沈教授的心意,尤其是常挂在表象的自由散漫玩世不恭。从小就是姐姐沈乐护着他,没少帮他逃过父亲的竹笋炒肉。姐姐是最疼他的,总不愿意他憋屈为难,事事常顺着他,鲜少要求他什么。也正是因此,沈弦和姐姐感情极好,一旦姐姐真的开了口,反而无法狠心说不。

  如今连姐姐都这样做了,或许,真的是“玩”得有点过了……该回头了吧……

  沈弦不由一阵出神。

  “嗯哼,你看起来略有一点点可疑。”萧子棋愈发揣摩地盯着沈弦的眼睛,显得意兴盎然。

  “没有什么,既然是这样那就赶紧上去吧……”那种来自“传媒业”的敏锐触觉立刻让沈弦紧张起来,连忙岔开话题,推着萧子棋进了直达地面餐厅的电梯。如果是别的女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姐姐的好友,万一真被她怀疑上,回头跑去找姐姐乱打听,又会麻烦无穷。

  他爱着谢华年,这件事沈弦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尤其是“媒体”。

  谢氏并不是瞬间蹿上富豪榜的新贵,而是渊源悠久的望族高门,产业和族人遍布海内外,财富值有多高行事作风就有多低调。

  谢家的人是一贯不喜欢在镜头前出风头的——除了谢大小姐像盘踞山中的龙一样不可自拔地会喜欢囤积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外。

  但即便是谢华年,也十分讨厌那些鬼鬼祟祟跟在屁股后面挖掘花边新闻的狗仔。

  因为大众的关注点从来没有正过。

  当年谢大小姐一心一意创办漫画社的时候,曾经还幻想过可以与所谓的“媒体”借势共赢,到头来却发现根本没人关心她的雄心壮志,所有人都只是睁大了眼盯着谢老爷子的嫡长孙女、谢氏的继承人,无休止无下限地挖掘她的隐私生活,谢大小姐长什么样、住在哪里、今天又穿的哪家的订制、吃了哪家餐厅……甚至还骚扰到她身边的人。

  他们猜沈弦和陆弘到底谁才是谢家相中的未来姑爷猜了很久,就差没开场下注。

  这场无妄之灾最后以沉默寡言却行动力惊人的实干派陆弘直接把一个尾随大小姐企图偷拍的记者拖进巷子里胖揍了一顿为转折点,终于画上了句号。

  虽然并不理亏,毕竟打了人。谢老爷子终于不得不派出公关摆平事态,然后关起门把惹事的孙女猛削了一顿,险些禁止她继续折腾她漫画这种“不入流的玩意儿”。

  谢大小姐自己也很生气,更憋屈,连带殃及池鱼,一个多月没给过沈弦什么好脸色。

  所以,如果他沈弦又一不小心害得大小姐上了娱乐版头条,大小姐一定会气得彻底再也不想理他了吧。

  从直梯出来,步入餐厅内部,沈弦就开始庆幸,还好姐姐比他更像父母,是个风雅的人,预订的餐厅餐位也十分讲究。餐厅这一层是仿平安京时代的和式风格,一小间一小间垂帘隔开,二楼往上则是带露台的宽敞和室,典雅而幽静。

  这样的地方,客人与客人之间打照面的几率几乎趋近于零。

  这样想着的沈弦,稍稍放心起来,携着萧子棋跟在艺伎打扮的女服务生身后向预订好的和室走去。

  然而,正如许多个不幸运的时刻一样,沈弦真的是个倒霉的家伙。

  就在服务生已经俯身跪坐替客人开门的时候,斜对面回廊尽头的一间和室的门却推开了一半。走出来的年轻男子十分眼熟,黑发白肤,清秀的眉眼。

  那是程锦。

  虽然并没有打过几回照面,但唯独这个男人,沈弦决不会认错。

  有那么一瞬间,沈弦就像被噎住了,胸腔里一阵没来由的紧缩。

  他几乎可以想见,未完全推开的门的那一边坐着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的姿态,那个人的表情,那个人的眼神……

  是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程锦。

  难怪你也会甘愿跑来这种一向不喜欢的地方。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弦就捏紧了拳头。只有这样狠狠掐住自己,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表情,不至于泄露出难看的悲伤。

  而程锦显然也看见了他,但没说什么,只是唇角噙着笑。

  两人擦肩而过,很默契地,谁也没有出声招呼。

  萧子棋说得不错,这家店的鱼的确做得十分地道,梅子的微酸清香与鱼肉的鲜甜融合得恰到好处,入口即化,实在美味多汁。

  然而沈弦却完全食不知味。

  心思全纠结在另一间屋里的那两个人身上。

  原来是程锦。

  这人什么时候也从英国回来了,华年根本没和他提起过。

  同样从未对他提起的,还有那些在英国的日子。

  在C大读书的时候,谢华年曾经和那个人交往过一段。那个叫程锦的人。但后来又分开了。之后谢华年就回了国。沈弦所能知道的也就仅限如此简单而已。至于其中那些错综复杂,谢华年一个字也没和他说过。

  华年她大概就没打算和任何人说吧。

  可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在意了不是么。

  那是沈弦所不知道的谢华年,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要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因为不知道,所以无法安心,不安到完全不能集中精神,满脑子胡思乱想已然浆成了一锅粥,连最基本的判断力也丧失了。

  既然在外面和别人吃饭,想来自己做的晚餐她大概根本没有碰吧。

  这样的念头反复挫磨着神经,沮丧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沈弦!沈弦!”

  萧子棋陡然抬高的声音强行把飞远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沈弦惊醒过来,连声地道歉:“我有点走神了……”

  “什么嘛,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啊。”萧子棋不满地抱怨,“怎么了,不合胃口吗?你基本都没怎么吃啊。”

  “并不是。”沈弦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几乎没动筷子的食物,很想能够立刻把一整叠鱼塞进肚子里,但终于还是只吃了一口便又放下了。

  实在没有心情。

  “今天的你可不太对劲哟。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萧子棋略微眯起眼,狐狸一样盯着沈弦打量。

  这女人的洞察力太敏锐。

  或者说,的确是自己露馅得太明显?

  沈弦终于放弃地长叹一口气,“萧小姐为什么会来和我约会呢。因为是家姊拜托的吗?”

  “不是哟。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拜托沈乐牵线的。”萧子棋应得非常轻快,半点也不见寻常女性的羞涩含蓄。

  “别开我玩笑了。通常,对我这种男人,好女人都会避而远之的吧。”沈弦苦笑起来。

  “这样说对从前那些和你交往过的姑娘也太不敬了!”萧子棋揶揄挑眉。

  “没直接说是‘那些被你骗过的姑娘’萧小姐还真是客气啊。”沈弦尴尬地笑着。

  “骗不骗什么的,女人可没有那么笨。你不知道风流浪子总是容易引发女人的母性情怀吗?”萧子棋站起身,径自走到沈弦身边,挨着他重新坐下,“怎么样,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她仰起脸颇具挑战意味地望著他的眼睛,手腕耳后若有若无的香氛随着气息一同靠近。是后味甜润的玫瑰。

  这是毫无疑问的盛情邀约。

  沈弦忽然很想逃避。

  这种时候,只有彻底放空大脑,才能获得解脱吧。

  沈弦眸色一暗。

  “如果今晚让萧小姐回去了,家姊那边我是不是不好交代呢?”

  “这个我怎么能知道呢。”萧子棋扯起唇角,露出浸透风情的微笑。

  那笑容令沈弦不由苦笑。

  “也好,不如我们就来试试看,或许这次真的不一样。”

  离开餐厅到宾馆,驾轻就熟到习以为常,但却一直没有什么实在感。直到掌心触到那滑嫩肌肤,还有温暖的属于活人的体温,感官倏地在瞬息间灼烧起来。

  闭上眼,斑斓的全是幻象。

  脑海里晃动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想要这样地抱住那个人,褪去一切阻碍,缓慢地、细细地抚摸,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想要把她推倒在无尽温柔的深渊里,相拥坠落,啃噬每一寸肌骨,感受每一点每一滴的气息,更无间的亲密接触……

  这样的话,那张精致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那张从来只对人发号司令的嘴又会吟出怎样悦耳婉转的低唱?

  她会吗?把不为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面……展现给别的什么人?

  只一想到这个,沈弦整个人就暴躁起来,呼吸急促,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他无法压抑地喊出那个名字来。

  华年。

  华年。

  萧子棋牵过睡袍平静地披上,以一种早有预料的惋惜笑着嗔怪:“真是不体贴的男人呢,把人家当成替身,还要让人知道。”

  沈弦无言良久,翻身坐起,默默穿好衣物。他走到房间里配备的酒柜前,随便开了一瓶威士忌,仰头狠灌两口。

  酒液冰冷绵滑,后劲却立刻火辣辣的在腑脏间蔓延开来,浓郁的烤烟味和着酒劲冲得他一阵头晕。

  他捏着扁平的酒瓶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不肯安分的世界,默认地,哑声回话:“抱歉。”

  除此以外,再说不出别的。

  大概从一开始就不对了。一切都太失控,没办法再掩饰。

  眼前被灯火映得缭乱的都市夜色,花哨得就像打翻油彩的磨盘。

  这绚丽太寂寞了,冰冷无望得让人想哭。

  “看你这样好像真的很苦恼嘛。怎么了?不是沈家相中的儿媳,教授爸爸不许你和她在一起吗?”萧子棋温和地走上前去,把头靠在落地窗的玻璃上揣测地询问。

  “和父母没有关系。”沈弦又灌一口酒。

  “哎?莫非你竟然在单恋吗?”萧子棋似乎猛吃了一惊,瞪圆了眼。

  “看起来,好像是啊……”

  沈弦失落地苦笑。

  其实连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是在苦苦地单恋着吗?明明一向颇受欢迎,从不缺少追求者,却还是把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困境里。

  “嗯哼,有趣,什么样的女人竟然会拒绝你这个一表人才前途无量的大医生啊?”萧子棋意兴浓厚地不断诱引着他开口。

  沈弦不得不转目讶异地看着这个女人苦笑。

  “通常在这种时候一般女性都会给我一耳光摔门走人吧?”

  “很抱歉我不是‘一般女性’呢。”萧子棋毫不介意地一笑,“来嘛,跟大姐姐说说吧,难得我这么善良不计前嫌愿意开导你。”

  “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很普通的单恋而已。”沈弦决定死不开口。

  不能让她再知道更多了,否则一定会出乱子。

  “不许这样敷衍啊。”萧子棋不满地怨怪,唇角依然含笑,眼底闪烁的光却一点点锋利起来,“接二连三的怎么看都很不对劲呢。让我来猜猜看……刚才我们吃饭的那家餐厅有什么不对吗?你看见她了?在旁边的和室,和别的男人约会?啊,这么说来当时我们好像遇上一个——”

  “饶了我吧。我真是知道什么叫做‘名不虚传’了!”沈弦忍不住告饶地打断她,不想再听下去。

  心底已有另一个声音尖刻地嘲讽着自己:瞒不住的,即便不被立刻拆穿,迟早也会被这个女人查个清楚明白。

  偏偏是这个女人。

  萧子棋,曾经持续两年多不懈追踪一桩医药金权交易的黑幕,数度遭遇死亡威胁也不曾放手,直至揭出多家公立医院、商业制药公司与监管部门多名官员之间的利益网的女人,就此一战成名,垫定了江湖地位,以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成了UTV这样的知名电视台屈指可数的女性制作人之一。业界曾经给萧子棋一个令人咋舌的绰号叫作“狮鹫”。

  所谓“狮鹫”,除了有一双洞若观火的鹰眼,更有狮子般骁勇驰骋的执著闯劲。

  凡是被萧小姐盯上的对象,从来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虽然这只“狮鹫”自从捅开那个大马蜂窝就被“发配”去做娱乐花边去了,再也不被允许碰社会新闻……

  这两年来,萧子棋就看似随遇而安地努力娱乐大众,那出曝光社会阴暗面的干劲拼命挖掘名流私隐,抓住一点年湮代远的过错也能无限放大,扒掉了一张又一张光鲜亮丽的画皮。

  每每听说这些,沈弦总忍不住脊背一寒,觉得萧子棋根本是在报复社会。

  但大众却是喜闻乐见的。

  每当有站在高处的人坠楼惨死,围观起哄的人总是特别多。

  如果萧子棋真地瞄准谢华年,沈弦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他倒不是认为谢大小姐当真有什么黑历史可挖。但……谁又真能一辈子从不犯错呢?而哪怕在细微的错误,一旦被抓住,放大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萧小姐,对于我无礼的冒犯我真的十分抱歉,但我恳请你无论如何都把这件事忘了吧,不要再追究了。算我求你。”沈弦放下酒瓶,双手紧并,面向萧子棋低头弯腰九十度标准鞠了一躬。

  但萧子棋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刚刚还和自己肌肤相亲的男人,看着他做低伏小委屈求全,不置可否地叹息。

  “你这种反应无非是在告诉我,她是个身份特殊的人,特殊到需要你这样舍弃骄傲地来哀求代表着‘无良媒体’的我不要伤害她呢。你就这么想要保护她啊。”

  沈弦无望地闭上了眼睛,执意不肯抬头。

  萧子棋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将他的身子掰正。

  “真可怜呐,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公子,没想到却是个迷恋女王而不得的痴心骑士吗?”她用怜悯地眼神看着他。

  骑士……吗?

  一瞬间,沈弦感到无限迷茫。

  如果骑士无可自拔地迷恋上了他宣誓效忠的耀眼王者,象征着帝国权杖的辉煌王城是会与精灵的阿瓦隆一样在理想中长存,还是更加迅速的土崩瓦解?

  但从来不敢深入去想,那深埋心底的,连自己也害怕碰触的渴望。这样将那个人压倒,狠狠地彼此拥抱,毫无顾忌地揉捏,合二为一。

  不仅止于身,而是心。

  他想要占有,完全的,彻底的,独占那个他凝视了许多年、追逐了许多年的人,将之打上烙印,变成自己所有。

  即便闻名遐迩如湖上骑士兰斯洛特,也就止步在柏拉图般的思慕上了吧……

  如果让华年知道了自己这些念头,会怎样呢?

  搞不好会被一脚踹出去从此不相往来啊。

  毕竟她大概从来都没有把他当作可以交往的对象来看待不是么?

  “谁知道呢……”

  沈弦苦闷地摁着太阳穴单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算了,就这样吧。暂时把那些烦心事都忘掉就好,让大姐姐再来安慰你一下吧。”萧子棋暧昧地勾起唇角,踮脚勾住沈弦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轻啄,“可怜的孩子,闭上你的眼睛……”

  纤细手指微冷地拨开了衣襟,顺着胸膛起伏肆意流连。

  闭上眼,感官便在幻觉中沸腾,真实得几乎崩塌。

  像被紧紧掐住了咽喉,无法抑制地泄露了挣扎低吟,沈弦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这虚无的泥淖中了。

  然而怎么可能?

  那个人……不会,不允许,更不可能接受。

  那个永远骄傲的人。

  “萧小姐!”

  沈弦负隅顽抗地拾起最后残存的理智,竭尽全力推开面前企图掌控他的女人。

  “抱歉,这种事……我果然还是办不到。”他别过脸去将神情全部藏入阴影,几乎落荒而逃。

  一口气把车开出老远去,他才想起来自己喝了酒。

  视线一片模糊,摇晃的厉害。

  该不会就这样连人带车翻进海里吧。

  心脏怦怦得猛烈跳动,陡然泛起微妙的扭曲感,但却不觉得恐惧。他歪歪斜斜地勉强把车停在港区的空地,俯身趴在了方向盘上。

  海就在很近的地方,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咸涩气味,听得见水浪拍打的哗哗声响。一下一下的,有节律地敲打着神经。

  四下里辉煌的灯光不知何时终于熄灭了。

  世界骤然漆黑,万籁俱寂,犹如吞噬。

  从鼻梁到面颊都酸胀得厉害。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吧。

  仓皇中摸出手机,呼出那个早已烙在脑海的号码。

  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那个人慵懒的带着被搅扰好梦的低气压的嗓音出现在耳边,冲着自己低吼斥骂半夜没事做打骚扰电话么?

  但是没有。

  电话自动转接到了公寓座机上。

  “您好,这里是谢宅,主人现在外出中,请在‘哔’的一声之后留言。谢谢。”

  答录机的电子音彬彬有礼却如此疏远。

  华年没回去。

  是啊,这样的夜晚,良人相伴,怎么还可能回去呢。

  手机无声地滑落,砸在脚边,折翼般,发出轻微的“咔嚓”脆响。

  沈弦垂着手,呆呆穿过车窗,看着海堤上若隐若现的灯火。

  果然骑士只能以下属与挚友的身份留在王的身边,否则不需要反派的登场,也必定是,一场浩劫。

  可是,纵使明知如此,也还是无法克制地陷了进去。

  心口处又一阵猛烈地抽搐痉挛,生生绞杀着意识。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咬牙摁住。

  终于明白了,这种在医学定义上解释为“冠状动脉供血不足引发的心肌缺血”的感觉,就叫作“心痛”吗……

  这个夜晚,浓云避月,星轨错杂,注定无法平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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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沉佥

分类:中国现当代小说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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