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林间栖息的雀鸟被哒哒的马蹄声惊飞,排云直上,投下一串串黑影。
著山快马加鞭出了齐军大营,十万火急地赶往夹谷,生怕错过与鲁军的交战。
与此同时,泰山脚下的夹谷里战鼓如雷。公子庆父率领鲁军先锋,与国高两军对垒。公子庆父满面鄙夷地望着面前的齐军,命令身侧的旗官,只待鼓声一停,便立即举旗,发起进攻。
而战阵的另一边,国氏大夫与高氏大夫皆心事重重。眼下夹谷中对峙的,分别是齐鲁两军的主力,此役必将决定本场战争的走向。如若夹谷沦陷,公子庆父率大军出了泰山,杀向临淄城便再无天堑阻拦,徒剩下一马平川。
两位大夫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眸中是一样的坚毅:即便不知道君上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要恪尽职守,按君上的要求行事。
鲁军鼓声骤停,庆父一声令下,鲁军便如潮水般涌出。见此,国氏和高氏同时下令:“伏旗,撤退!”
旗官明显愣了一瞬,他如何能想到,这支号称“虎狼之师”的齐军精锐,竟然要临阵撤退?
“伏旗,撤退!”国氏大夫见旗官不动,又喊了一遍。旗官这才回过神,忙打出撤退的旗语。
国高两军训练有素,众将士见到撤退的命令,虽满心愕然,却没有多吭一声,纷纷掉转车头,丢下旗帜,向北快速驶去。
这下傻眼的换做了鲁军的将士们:怎么才要打,齐军便跑了?鲁军将士们忙纷纷看向战车上的公子庆父,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庆父见齐军撤退,旌旗满地,拊掌大笑:“早就听闻国高两军已无战意,看来传言不虚。传我之令,乘胜追击,赶在那管夷吾之前,率先抵达临淄城!”
月白风清,树影婆娑。鲁国宫小院内,公子纠正对着月色抚琴。
拨弦的素手一丝不乱,雅致的琴音从琴弦间缓缓淌出,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清扬婉转,与公子纠烦躁的心境截然相反。
柔姬来送晚饭时,公子纠百般探问,却未得到齐鲁之战的任何信息。
公子纠明白,柔姬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应该不会刻意隐瞒。看样子,白日里两军尚未交战,也没有什么值得通传的情报。可兵者诡道,白日里相安无事,不代表夜里会平静如水。公子纠一颗心高悬着,只能靠弹琴来打发时光,无比煎熬地等待着消息。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公子纠抬起眼,看到柔姬轻手轻脚地走进院来,拨弦的手陡然一滞。已过了二更天,柔姬身为女公子,身份贵重,若无要紧事,绝不会擅闯小院。公子纠一瞬不瞬地盯着柔姬,急切地想知道,她漏夜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柔姬自然知晓公子纠的迫切心情,直奔主题道:“前方传来的战报,公子小白的师父鲍叔牙已被管大夫俘获,我的次兄已率兵突破夹谷,并未受到齐军的丝毫抵抗。”
公子纠闻言,霍然起身,险些将案上的海宝琴碰掉。逃出去太早会看不清时局,太晚则又于事无补,眼下正是合适的时机。公子纠对柔姬拱手行礼:“姑娘先前说,可以带纠出宫,不知现下,是否还作数?”
公子纠望着柔姬,如寒潭一般清澈深邃的眼眸中满是恳切,柔姬虽知他是有求于自己,仍不争气地红了脸,侧过身避开了公子纠这一礼,轻吶道:“我答允公子的事,哪里会有不作数的道理。只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还望公子为我解答。待公子为我答疑解惑后,我便即刻送公子出宫。”
一向不吭不响的柔姬竟然有话要问自己,公子纠微微蹙眉,甩出一字:“讲。”
柔姬鼓足勇气,轻声问道:“我一直想知道,公子既然不愿见此战发生,为何却从来没有尽力阻止过管大夫?管大夫为公子即位,百般筹谋,甚至允我兄长以城池相赠。可公子态度暧昧,既像默许又像反对,究竟是为何?”
公子纠俊眉一挑,冷声一笑:“想知道?你带我出去,出宫后,我即刻告诉你。”
柔姬抬起眼,平静地与公子纠对视,两人四目相接,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不过片刻功夫,柔姬便败下阵来,含羞收起视线,松了口:“既如此,公子便去准备一下吧,我们即刻出宫。”
公子纠不置可否,起身走回了房中。柔姬望着公子纠绝尘俊逸的身影,幽幽一叹,心头涌起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泺邑城内,鲁军重新扎营。前线的探报一刻不停,管仲和鲁国公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公子庆父不战而胜,率大军出了泰山的消息。
鲁国公不禁仰天大笑,得意忘形,连说了三个“好”字。
管仲却没有鲁国公这般激动,冷着面孔没搭腔,蹙眉思索着:若说公子小白只会纸上谈兵,不堪一击,还连累了鲍叔牙,管仲是信的。可若说国高两师不战而退,旌旗满地,丢盔弃甲,管仲心中不由得起了几分疑虑。
高氏大夫为人刚正不阿,为齐国鞠躬尽瘁,只怕战死沙场也不会轻易投降;国氏大夫虽然没什么主见,却是有节之士,在家国大事上,绝不会儿戏。管仲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沉默着没有做声。
鲁国公笑够了,得意洋洋地对管仲道:“管大夫,形势已然明朗,我们也速速出兵,与庆父合兵一处,去打临淄城吧!”
管仲一抬手:“慢!庆父之勇堪用,可命其先入,我们紧追随其后。若合兵一处,于行军不利。”
鲁国公万分不解,急不可耐道:“管大夫这是何意?齐军已败如山倒,我军却毫发未损,还有何不利?公子小白一向看不起寡人,寡人必定要第一个兵临城下,看他被俘的狼狈模样!”
管仲冷笑一声:“好啊,既如此,就请鲁国公自己去吧,倘若中了圈套,损兵折将,甚至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
鲁国公听了这话,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兴致全无,不由十分恼火:“管大夫,寡人举全国之兵,为二舅父夺位,可谓仁至义尽。管大夫怎么非但没有丝毫感念,反倒口出恶言,诅咒寡人……”
管仲不欲与鲁国公废话,撂下一句:“打仗讲的是谋略,不是义气,鲁国公若是愿意发兵,就去发,出了事情不要赖我”,便不再理会他,兀自看着地图。
鲁国公仍需依仗管仲的智谋,虽对他的言行极其不满,却不得不忍了下来,对手下的裨将吩咐道:“如此,那便依管大夫所言,先缓缓跟着庆父的队伍行军。”
鲁国公的命令层层传递出去,不消片刻便传遍了整个军营。正在羁押中的鲍叔牙闻讯,不禁叹了口气:管夷吾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小白这些招数究竟能不能瞒得过他,犹未可知。这一切的胜败定数,只能交给老天了。
著山赶回到泰山夹谷时,夹谷中已空无一人,除了满地的旌旗,竟然连一滴血都没有,哪里像方经过大战的沙场。
著山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御马出了夹谷,乘着月色,向另一条小道追去。
正当心急如焚之际,著山忽见道旁蹿出了一支队伍,可奇怪的是,这支军队竟然没有军旗。
著山急急勒马,牵着马躲进路旁的黍米丛中,定睛观察着这支敌我莫辩的军队。士兵们虽面露疲惫之色,行军却有条不紊,既不像是打胜仗的军队,也不像是打败仗的军队,著山心头的疑虑不由加重了几分。
前锋过后,高氏大夫的戎车迎面而来,著山方知是自己人,忙牵马从黍米丛中走出。行进中的齐军士兵们被著山吓了一跳,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弓弩。著山赶忙举起双手,亮明身份,士兵们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著山牵马来到高氏的戎车旁,与之齐头并进,揖道:“回大夫,已将战况传报给君上。”
“好”,高氏大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挥挥手,示意著山退下。
著山心中万般不解,虽明知不该问,却仍拱手问道:“大夫为何带兵从小路逃出来了,难道……”
高氏大夫听到这个“逃”字,脸上青筋暴跳,怒道:“这是你该问的吗?还不速速归队!”
著山心有不甘,却只得应声退下,随着队伍匆匆北上。
东曦既驾,天光初现,公子纠与柔姬乘着马车,顺利逃出了鲁国宫。
如今齐鲁大战,鲁国公与众位公子上卿皆不在宫中,女公子柔姬只用了一计偷梁换柱,就顺利将公子纠带出了宫。
马车行驶至曲阜城外,公子纠命车夫勒马,对柔姬道:“就送到这里吧。”
柔姬示意车夫回避,而后垂眸问公子纠:“公子可是要去战场。”
公子纠毫不掩饰,直言道:“是,若不去战场,我何苦费尽周折逃出来。”
柔姬满面担忧,却不敢劝阻,苦笑道:“公子先前答应过,说等出了宫,便会告诉我,为何公子既不拼死阻止此战,又不费心筹谋,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公子纠一脸云淡风轻:“你们定是暗中揣度,觉得我既不答允,又不阻止,不过是碍于兄弟情面,不好撕下脸皮去讨伐小白,所以刻意纵了我师父,令他去赴汤蹈火,再替我挨骂,是吗?”
柔姬动了动唇,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只得应下来:“公子此举,确实让人不得不多心。”
公子纠轻轻一笑:“别人如何想来,我从不在乎。你帮了我,于我有恩,既然你问了,我就说与你听,只是你未必会懂:我确实曾经想要做国君,那是因为公孙无知篡位,大哥既死,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既然小白即位了,恢复了嫡传正统,我便再无异议。我师父有相国之才,经世致用,可助齐国雄于东方,只是他文人气节,既做了我师父,又怎肯去辅佐别人。”
柔姬似乎听明白了,又像是更糊涂:“所以你想让管大夫去做公子小白的相国?他两人已兵戎相见,要拼个你死我活,此生怎可能还有君臣和合的机会。”
公子纠不置可否:“我早说过,告诉你,你也未必懂。我师父为人磊落,小白亦是光明正大之人,只有在战场上让他们见识到彼此的实力,互相敬服,才会有共图大事的可能。”
柔姬确实无法理解公子纠的用心,无奈笑道:“人人皆道管大夫有经世之才,人人又道公子小白贪色误国,不堪大任,怎么公子竟然认为公子小白可与管大夫相匹敌,还巴巴牵起了线来。”
公子纠抬眼望向北方,思绪已飞越泰山之颠:“他是我弟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柔姬不再拘泥于这个问题,抬起大眼睛坚定地望着公子纠:“公子可以去战场,但我要和公子一起去。”
公子纠正眼不看柔姬,冷言否决道:“瞎闹什么,战场是你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吗?”
柔姬猜到公子纠会是这样的态度,却不气馁,认真地与他剖析利害:“公子现下虽出了宫,却孑然一身,如何能徒步走到战场去?再说,如若真到关键时刻,需救公子小白的性命,公子手上并无筹码,如何与我兄长谈条件?”
公子纠惊讶地望着柔姬:“你这是何意?”
柔姬目光盈盈,轻道:“我愿做公子的筹码,助公子在关键时刻救下公子小白和绿姬姑娘。”
公子纠断然否决:“不行!”
柔姬上前一步,扯住公子纠的衣袖,央求道:“公子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公子纠见旭日东升,着急赶路,一把拉回袖笼,不欲再与柔姬纠缠:“战场太危险,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柔姬瘦弱的身躯上前,拦住公子纠的去路:“我身上带有鲁宫腰牌,公子又是齐国公子,我们两人在一起,齐鲁两军都不敢伤,谈何危险?更何况,大战一触即发,公子若不想见公子小白身首异处,除了假意挟持我,以我的性命作交换,别无他法……”
公子纠脑中浮现出小白被管仲追杀,命悬一线的危险场景,只觉头皮发麻,不寒而栗。他不得不承认,柔姬所言句句在理,即便他只身上前线,又如何能够凭借一张嘴劝退鲁国公与管仲。
公子纠犹豫再三,下定决心,对柔姬一拱手:“谢姑娘成全之意。只是你若跟我同去,必须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必须听我的安排,不可让自己身陷险境。”
柔姬见公子纠关心自己,小脸儿斗地红透,眸中是藏不住的雀跃:“公子放心,我一定听从公子安排,不给你添麻烦。”
公子纠不再多言,蹙眉坐上车辕。柔姬无比开心地遣了车夫,上了马车,随着公子纠一道,快速向北面齐国的方向驶去。
齐军营地,中军帐里,小白身披青铜甲,端坐于正中,绿姬身着戎装,立在小白身侧。天刚擦亮,报探们便如走马灯一般,将各地的战报送入帐中。
“报,管仲已率鲁军抵达崔邑!”
“报,庆父已率鲁军抵达般邑!”
绿姬按其所述将石子分别摆在地图上。小白看着图上的情势,眉头愈拧愈深。
地图上的方寸之地,代表齐鲁两军的红绿石子正从四面八方汇往一处。此时的绿姬已经完全明白了小白的作战计划,也明白,这样的计划无异于一场豪赌。
六吉与六煞终将直面,犹如天幕上交错辉映的繁星。盖世英雄是被扼杀于襁褓,还是光耀于东方,就看此一役了。
忽然,报探又传来消息:“报,国氏和高氏已到乾时!”
小白嚯地站起身,绿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明白,小白就要出兵了。
果然,小白对一侧的裨将朗声道:“传寡人令,中军将士悉数集结,即刻出发!”
裨将拱手大声回:“是!”
小白看了看身侧的绿姬,不禁有些气短,又对裨将道:“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裨将虽不明所以,仍依令退了下去。帐中只剩小白与绿姬两人。
绿姬轻轻一笑,为小白系好主帅的玄色披风,呢喃道:“去吧,我等你。”
小白紧紧捉住绿姬的手,语带迟疑:“小绿……若是我有什么好歹,你千万不要寻短见,安心等在这里,纠……”,小白顿了顿口,无比艰难地说道,“纠一定会来接你的。”
绿姬一愣,陡然将素手从小白手中抽出,瞪大了清泓般的眼眸:“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白揽住绿姬的纤腰,眸中是难得一见的不确信:“小绿,不要耍性子,若是我遭遇不测,你一定要保重……”
绿姬满面不屑,斩钉截铁回绝道:“你若战死,我绝不独活。”
小白心头又震撼又感动,一把将绿姬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好,既如此,我定拼死一战,无论成败,有你死生相随,我此生无憾。”
绿姬抬起眼,明丽的大眼睛中蓄满泪水:“我不要你说死而无憾,我只要你说,你会平安回来!”
小白轻轻揩去绿姬脸上的眼泪,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回来,娶你做真正的君夫人,让你为我生儿育女。”
出征的鼓声响起,小白知道,中军将士已悉数集结,整装待发。战机不可贻误,小白松开了环着绿姬的手,不知该如何道别。
绿姬垂着头,将小白推开丈远,转过身去,哽咽又坚定道:“快走。”
仿若没有道别,就没有分离,小白怎会看不出绿姬的想法,眸中满是不舍。时不我待,小白不再犹豫,转过身去,戴上青铜盔,目光坚定如炬,大步走出了中军帐。
绿姬听到帐帘翻飞的声音,仍没忍住,跑上前倚着帐门,贪看着小白远去的身影。
大营外,众将士整齐列阵,小白当仁不让,登上战车,剑锋一挥,旗官立即摇旗传令,大军即刻开拔。
绿姬望着遮天蔽日的旌旗,心中既澎湃又恐惧:这一战,于齐国子民,是保家卫国;于小白,是生死荣辱;于绿姬的祖父,则是事关华夏族安危的英雄之战;可对绿姬而言,此战只事关到她的爱人,究竟能否平安回到她身旁。
浩荡如洪流般的军队渐行渐远,战车上那一抹英挺的身姿也渐渐看不真切了。绿姬却仍不肯收敛目光,定定地望着小白出征的方向发呆。眼泪是何时坠落的,她竟浑然不知,只是衣襟早已湿了一大片,映在皂色的麻褐上,如杜鹃啼血。
战车行进的速度极快,车轮轰轰,铁履震震。小白头戴缀铜金冠,身着青铜铠甲,背负落霞弓,左手执炬,右手执戈,立于战车之上,威风凛凛。他身后的两面接天大旗上,印着两个硕大的金文,分别是“齐”与“姜”,在北风的吹动和日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庄严。
在战车的引领下,齐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金戈林立,龙骧虎步。士兵们见国君亲登战车,都倍受鼓舞,脚下生风,连战马都不由得仰头嘶鸣,斗志昂扬。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君。小白明白,无论前方有什么等着自己,事已至此,早已无法回头,他与公子纠之间的这场宿命之战,必须有个了断。
好在公子纠留在曲阜,小白不必在战场上与其同室操戈,刀剑相争,心中的包袱也略微减轻。此战若能依照自己的计划,一举击溃鲁军,小白便会挥师南下,直捣曲阜,好在第一时间救出公子纠,以保证他的安全。
不过决战还未开始,一切皆无定数,眼下必须将全部精力放在这一战上。小白侧过身,对身旁的传令官道:“传寡人令,向西急行军,在乾时迎击来犯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