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半坡上,金鸣铿锵,战鼓擂擂,百乘之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狂风卷地。战车上,兵士们挽弓执矛,箭锋弩矢对准了风眼处的小白。
眼见破阵无法,小白命在旦夕,隰朋与大兴身处乱阵中,却挤不到小白身侧,两人万分心焦,却一筹莫展,毫无对策。
忽然间,身后盘旋曲折的山路传来一阵巨响,振聋发聩,惊得拉车的战马止了步,弯弓的射手失了准。众人循声望去,远远望见山体横断,巨石陨落,公子纠驾着“疾如风”带着绿姬,骏马奋力扬踢,拼命挣扎,却仍坠落了山崖。
隰朋趁机溜到小白身侧,机敏地拉过小白的马缰,对一旁的大兴道:“我拉着君上跑,你负责挡住刀剑!”大兴点头答允,随隰朋护着小白,与管仲的百乘之军周旋。
眼见公子纠跌落山崖,鲁军大乱。隰朋迅速找到圆阵中最薄弱的一环,破阵而出,拉着小白的犬戎驹,带着大兴,一溜烟钻进了道旁的深林中。
管仲在战车上看到公子纠遇险那一幕,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可公子小白要逃,他又怎能坐视不理。管仲犹豫了一瞬,大声下令道:“你们这一队,继续追杀公子小白,务必将其手刃。其余人跟我下谷,速速去救公子!”
隰朋对山路地势颇为熟悉,带着小白与大兴东奔西逃,不消片刻,便成功逃脱了鲁国军队的围追堵截。隰朋狼蹿良久,此时早已没了气力,满身虚汗跌坐在地上,面颊潮红,大口喘着粗气。
小白眼见纠和绿姬在自己眼前坠落悬崖,惊得浑身战抖,头脑发木。此刻回过神,小白哪里还顾得上隰朋与大兴,径自向山下跑去。
隰朋怎会看不出小白的意图,眼疾手快,牢牢抱住他的双腿:“君…君上冷静…”
可小白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奋力挣扎着:“如若跌下悬崖的是你的女人,你的兄长,你还能冷静吗!”
隰朋挨了几下踹,肺胁战战,几欲吐血,可他仍强忍着痛,抱着小白的双腿不撒手:“君上听臣一言!此地虽地势险峻,可那断崖向阳,雨水丰沛,树木丛生,又有宽河从崖下经过。朋曾做好打算,若强攻不过管仲,便带君上跳崖逃生。有重重树木减速缓冲,又有河流作依托,朋有十足把握,君夫人与公子纠一定性命无虞。”
久未开口的大兴出言附和:“这位大夫所说不假,方才我们公子坠落悬崖的瞬间,我听到树木折断的声响和扑通的落水声,却并没有听到直坠谷底的闷响声。”
大兴是犬戎族人,嗅觉听觉异常灵敏,而且他是公子纠的内侍,与公子纠主仆情深。见他毫不慌乱,看来隰朋所言不虚,小白冷静了几分,说道:“就算绿姬与纠性命无虞,受伤却在所难免,我们得赶快去救。隰朋,崖下宽河流向何处?水深如何?”
隰朋见小白恢复了理智,松了口气,回道:“此河流向与众不同,乃是依靠山势,自东向西。管大夫乘着战车从东边下山,必会绕远。我们从西边小路下去,应当很快便能寻到君夫人和公子纠。”
小白点点头:“如此甚好,我们便即刻下山救人吧!”
悬崖下,公子纠紧紧环抱着绿姬,直直坠入了深秋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公子纠赶忙闭气,放松身子,双手拉着绿姬,借着浮力欲向河面浮起。
伴着一声水响,公子纠将头探出河面,又使巧劲将绿姬的小脑袋托出,公子纠一手环着绿姬,一手快速划水,奋力向岸边游去。
不远处传来一声咴叫,只见方才坠落悬崖的“疾如风”正站在岸边,抖落着湿嗒嗒的毛发,踏着四蹄,焦急地望着他们,油亮的皮毛间虽有擦伤,却性命无虞。
公子纠游至岸边,全力撑地,却因气力消耗太多,未能如愿上岸。“疾如风”赶忙上前,探出前蹄踩在礁石上,用马嘴紧紧叼住公子纠的衣袂,连拉带拽将他和绿姬拖上了岸。
右手的伤口仍在不住地流血,公子纠却顾不上自己,挣扎着起身查看绿姬的情况。绿姬已陷入昏迷,好在没有呛水,呼吸平顺,只是周身滚烫,面色苍白,想来是受了冰河中的寒气侵体。
公子纠仰头望向他们跌落的断崖,拧着眉头思索着:想再爬上山崖去简直是痴人说梦,可天色渐黑,河边必有野兽出没,十分危险;绿姬与“疾如风”又都受了伤,如何能受得了长途颠簸。权衡利弊之后,公子纠决定在这山林间寻一落脚之处过夜,等明日天亮后,再作别的打算。
公子纠踉跄起身,使出全力抱起绿姬,将她瘦弱的小身子放在“疾如风”的脊背上,牵起缰绳,跌撞前行。
夹谷中,冷风徐徐,重峦叠嶂遮天蔽日。公子纠望着远近高低错落有致的山头,不知今夜究竟能在何处落脚,更不知小白与管仲这一役胜负如何。公子纠一声长叹,俊眉深拧,一筹莫展。
隰朋带着小白与大兴抄近道走小路,以极快地速度下到谷底,只见霜花烂漫碧水潺潺,却不见绿姬与纠的身影。
小白顷刻间变了脸色,眯着眼质问隰朋:“你不是说他们肯定没事?怎么河里岸边树上都不见踪影?会不会被管仲的人捷足先登捉走了?”
隰朋一时也没了头绪,正支支吾吾,忽见一旁的大兴突然匍匐在地,如猎犬般嗅个不住。小白与隰朋皆闭了口,停了争执,对视一眼,猜测大兴应当有所发现。
片刻后,大兴站起身,拱手回道:“此地有疾如风的气味,这一串串水印子,应当就是疾如风留下的,我们顺着去找,应当很快能找到公子。”
泰山北麓的岩洞内,公子纠将月白色的外衣铺好在地,而后将绿姬瘦弱的身子从马上抱下,小心翼翼地放在铺好的衣物上。
绿姬仍在昏迷中,小手却紧紧地握着拳。公子纠以为她是因为坠落悬崖紧张害怕才会如此,想要帮她舒展开小手,却意外发现绿姬手心中牢牢握着当初他送的那块佩玉。
公子纠愣了许久,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探向绿姬光洁的额头,却被她额上传来的炙热烫得瞬间缩了手。
绿姬高烧不退,衣物全湿,如此拖延下去,肺胁受损,落下病根可如何了得?想到这里,公子纠“嚯”地站起身,快步向岩洞口走去。
“疾如风”正站在洞口,闭目冥神休养生息。见公子纠忧心忡忡,“疾如风”轻轻咴叫了一声,偏头望向岩洞深处奄奄一息的绿姬,示意自己会看护好她,让公子纠放心。
公子纠不苟言笑的俊脸上泛起了一抹暖意,他拍了拍“疾如风”的前额,不再迟疑,大步走出了岩洞。
不多时,公子纠便抱着一堆柴草返回了洞中。见绿姬在昏迷中瑟瑟打抖,面色苍白缩成一团,公子纠赶忙将柴火堆好,拿起火石狠命打了几下,火石间擦出星点火光,却转瞬即逝,根本不足以点燃柴草。
公子纠浑身潮气太重,火石打不起来也属情理之中,他叹了口气,挽起宽袖,狠命摩擦着火石,不消片刻便磨了一手水泡。
眼见火石无法引燃,公子纠不再执着与此,立刻另想他法。他拔出腰间的短剑,插在一块木柴上,狠命揉搓,希望能够钻木取火。可搓了大半晌,公子纠满头大汗,却仍无丝毫进展。公子纠不肯气馁,加倍用力,双手的水泡悉数磨破,脓血直流,木头终于冒出了黑烟。
公子纠如获至宝,不顾地面灰土呛口,趴下身来,用双手护住这来之不易的火苗,拼命吹气助燃,终于“嚯”地一声,火苗蹿高,整个柴堆烧了起来,映得公子纠俊朗的面庞上一片堂皇。
公子纠忍着手心传来的阵阵生疼,扳过绿姬的小身子,紧紧地搂在怀中,拿出牛皮水袋,将净布濡湿,一点点地擦拭着她的薄唇。
绿姬的小脸上一丝生气也无,如瀑长发散落在公子纠手臂和肩胛上,滑腻腻的,令人心痒。可公子纠望着怀中昏迷中的绿姬,心中却没有一丝情欲,满心只想着如何助她退烧。
岩洞外已是一片漆黑,隐隐能听见虎啸猿啼,公子纠将绿姬抱得更紧了,心中颇有几分庆幸:今日的情形真是九死一生,许多细节都令他不敢回想。如若下坠时他两人磕碰到悬崖上的巨石,当场就会毙命;如果方才他没有点燃火堆,他二人今晚便极有可能葬身虎口。
好在现下一切皆是安稳的,唯一的变数只有绿姬的病情和小白的安危。公子纠望向岩洞外,眸色漆黑如夜,但愿熬过了今夜,一切能安稳如初;但愿小白能在隰朋与大兴的保护下,顺利脱险。
小白、隰朋与大兴顺着马蹄印走了大半晌,水印越来越浅,渐渐干涸,却仍没有寻到公子纠与绿姬的身影。
眼前是崇山峻岭,山路绵延向四面八方,小白揉着眉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山间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更别提要找寻公子纠与绿姬留下的蛛丝马迹。
小白看向隰朋和大兴,见他们眼底的顾虑与自己如出一辙,小白蹙眉道:“罢了,天色已晚,我们先找个山洞栖身,明日一早再做打算吧。”
二人点头算作应允。小白不再多言,带着两人踩着乱石拾级而上,而他心中的忧虑与不安也恰如这漫山遍野的乱石,纷繁又恼人。
岩洞里,绿姬虽仍未退烧,周身的湿气却已被熊熊燃烧的篝火逼退,瘦弱的身子也不再瑟瑟打抖。
公子纠将绿姬轻轻放在铺了外衣的泥地上,轻轻站起身,舒活舒活麻木的腿脚,而后慢步走到了洞口边“疾如风”的身侧。
阵阵夜风袭来,山岳顶那一方小小的夜空星光璀璨,公子纠眸中波光婉转,比九天之上的星月更加绚丽夺目。他迎着风,幽幽吐了一口气,身子瞬间冷了下来,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浑身上下多处传来阵阵剧痛,公子纠却咬牙强忍着,不欲为自己疗伤。即便绿姬高烧昏迷,公子纠也无法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处理伤口,总觉得这样会唐突了她。
他无比珍视她,在意她,尊重她,才会将感情压抑着,克制着,收敛着。可他却唯独忘记了去体贴绿姬的感受,体贴她独在异乡的不安和惶惑,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想到这里,公子纠心如刀绞,满面颓然。无论他如何要求自己,无论他如何压抑自己,心底那隐隐的欲求仍在蠢蠢欲动,那份真挚的情感仍在挣扎叫嚣,没有一刻停止过。
正当公子纠心事重重之时,忽听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声音:“快看!那边的洞里有火光!”
紧接着,小白、隰朋和大兴便从洞前的荆棘丛中钻了出来。大兴见是公子纠,立即冲上前,喜道:“公子!竟然是你!”
见公子纠安然无恙,小白眼前一亮,速速迎了上去。公子纠看到小白,方欲开口,谁知小白却与他擦身而过,快步蹿入洞内。
熊熊篝火后,绿姬昏厥在地,不省人事。小白吓坏了,赶忙上前去,抱起她瘦削的身子,不住轻晃着:“小绿,小绿……”
公子纠与大兴隰朋一同进了岩洞,对小白解释道:“我与绿姬姑娘跌落悬崖,落入水中,她受了风寒,高热不退,恐怕需速去就医。”
听了这话,隰朋接口道:“如今天已黑了,出山就医显然是不可能的。若君上信得过,朋略通医理,愿为君上分忧。见君夫人这症状,乃是受了风寒,用针石医治便可。朋随身带有针石,洞内又有火,可为君夫人灸疗。只是针灸要扎穴道,虽只在双臂上,仍恐有不便,还请君上定夺。”
在小白心中哪有什么事比绿姬的身体更要紧?没有丝毫犹豫,小白一口答允下来,抱起绿姬欲帮她挽袖,却无意间看到她手心里紧紧攥着的佩玉。小白手上的动作瞬间凝滞,心像是被大力一揪,面色灰黄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