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

  昨夜西风凋碧树,洛阳城郊的小院内,大卜正手持金丝草扫帚,缓缓清扫着庭间的落叶。

  霜色的衣袂随风轻摆,老爷子显得比林间的雾霭流岚更飘渺。清癯的素手握着毛竹帚把,轻轻一挥,落叶也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团团逐对成毬,乖乖滚落入了一侧的树穴中。

  多年来,大卜都秉承“心中空明人自清净”,从不刻意收拾庭院。小院中杂花生树,生机盎然,一派自在的田园风味。今日竟破天荒扫起地来,着实是有些不可思议。

  拖着长长凤尾的芦花雄鸡一跃飞上木栅,昂首挺胸向东方啼叫了三声。

  大卜顺着鸡鸣的方向放眼望去,只见旭日高升,林间紫气弥漫,祥云升腾,乃是大吉之兆。

  大卜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庞上泛起了一丝浅笑,洞穿世事的双眼流露出难以掩藏的激动之情。

  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久到青丝变白发,双眼昏花,他所等待的那个人,终于要来了。

  洛阳城东郊林间的小路上,马车压着秋雨后泥泞的小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

  秋阳高高升起,雾气渐渐散去,小白伸长了脖子眺望,薄雾的尽头依稀可见高矮错落的民宅。小白微微一笑,迫不及待地挥了挥马鞭,小马咴叫一声,奋蹄而去。

  可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马儿却突然仰脖长啸,收住脚步,踟蹰不前。小白诧异地跳下马车,可不论他如何挥鞭拉缰,马儿都不肯迈出一步,甚至直接跪在了地上,岿然不动。

  小白正纳闷之时,绿姬下了马车,笑道:“马儿知道自己不能进村子,便让它在这里等吧。”

  听绿姬如是说,小白满面惊诧:“怎么连马都不敢进你们村子?也太夸张了吧。”

  绿姬笑指着小白的脚下:“你别觉得稀奇,不光是咱们这一匹马不能进村,即便是天子的圣驾也是一样。你低头看看,你脚下这条条车辙,便是天子六驾马车的车印。”

  小白忙低头查看,果然看到地上有几条纵横交错的车辙,从远处林间绵亘而来,不偏不倚就止于脚下。车印深深,一看便知是经年累月而成,绝非一日之功。

  小白不由起了几分敬畏之意。见村口立着两根立马桩,小白老老实实地牵起缰绳,将马儿拴好,为它布粮添水后,随着绿姬一道进了村子。

  小白虽猜到大卜一脉隐居之处定然不俗,却没想到会是如此不同凡响: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参天巨木环抱,云烟浩浩碧水潺潺。飞禽走兽惬意又惫懒地从小白和绿姬眼前经过,丝毫不避行人。此般人畜和谐相处的情景,似乎只出现在刀耕火种的时代,小白如临仙境,心中的敬意不由更重了几分。

  可绿姬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蹦蹦跳跳地在前方带路。见小白十分好奇四处打量,绿姬笑指着眼前的排排屋舍,问道:“你猜猜,哪一处才是我们家的小院?”

  小白放眼望去,只见四处都是土墙灰瓦的屋舍,似乎并没什么分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选择。

  绿姬笑对小白道:“猜不出也罢了,快跟我来吧。”

  不多时,两人行至村子的尽头。此处山明水秀,溪水潺潺而过,碧波上立着一座木板小桥,小桥的尽头便是一方精巧的小庭院,白墙乌瓦,如泼墨山水,落纸烟云。

  绿姬看见小院,早已忘了身后戳着的小白,迫不及待地小跑过桥,进了院子。

  大卜正站在庭院中,手持嫩叶给身侧的梅花小鹿喂食。不远处矮檐下伏着一头公鹿,头顶的大角如冠冕。公鹿抬眼看到绿姬,愉快地发出两声低吟,仿若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老友。

  绿姬翩然跑至大卜身侧,揽着大卜的手臂撒娇道:“爷爷,我回来了!”

  大卜仍在给梅花小鹿喂食,并未抬眼看绿姬,一向淡漠的面庞上却堆满了慈爱的笑容。半晌后,大卜开口道:“让他别戳在门口了,快进来吧。”

  绿姬回过身,果然见小白傻愣愣地站在院门口发呆,绿姬忙招呼道:“快进来啊,干嘛戳在那里。”

  可小白看着长尾如凤傲然立于篱上的雄鸡,和大角如冕嬉戏院中的梅花鹿,还有屋旁扶摇直上的两棵参天大树,以及虬龙般盘根错节的藤蔓上挂着的一个个宝葫芦,早已傻在了原地。

  虽然早就听说大卜一脉气韵如仙,可百闻不如一见,一个区区的“仙”字,怎能描摹出此情此景之万一?

  听到绿姬叫自己,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白竟有些紧张。略定定神,小白阔步而上,至大卜面前,直直跪下大拜道:“姜姓,吕氏,太公十二世玄孙,齐国新君小白,拜见大卜。此番前来,乃是为着要娶你孙女,特来提亲纳采,还望大卜成全。”

  小白这一席话听得绿姬瞠目结舌:不是说好了见了她爷爷绝不乱说话的,怎么一上来就胡说八道?绿姬红着脸跺着脚摆着手,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爷爷……”

  大卜却未愠恼,甚至轻笑了几声,而后抬手道:“起来说话。”

  小白这才敢起身,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与大卜对视。

  大卜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气韵高华如山巅云,飘渺似烟,虽然近在眼前,却又像远在天边。一双深目清明浩然,洞悉世事。

  在大卜的注目下,小白陡然想起自己从前对绿姬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一时间手足无措。

  大卜缓缓开口道:“从齐地而来,一路辛苦。”

  小白忙摆手道:“不苦不苦,就是有点饿。”

  看到小白这紧张兮兮的模样,绿姬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小白见绿姬笑话自己,十分不满,想像平日里那般逗弄她:“夫……”

  一句“夫人”没出口,小白就被绿姬狠狠瞪了一眼,这才想起今时不比往昔,乃是在大卜身前,吓得吞了声。

  可这戛然而止的一个“夫”字,凭空弥散在天地间,也不禁令人感到十分奇怪。

  小白额上渗出虚汗连连,忙又道:“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

  绿姬没想到小白反应还挺快,只是这样忽然背起书来,着实是欲盖弥彰,只让人觉得更奇怪。绿姬十分尴尬,不敢抬眼看爷爷,垂着头望着脚尖。

  大卜却不以为意,含笑问道:“你也看太公《六韬》。”

  小白忙答道:“是,先祖智慧,后人需常谨记于心。”

  大卜点点头:“心中有丘壑,活学活用之才好。”

  小白拱手道:“谨遵大卜教诲。”

  连鲍叔牙的教训,小白都时常罔顾,现下却对自己的爷爷言听计从,绿姬只觉十分好笑,硬憋下来后,绿姬说道:“闻见饭香了,爷爷可是做了什么好吃的?”

  大卜指着不远处正冒香气的青铜鼎,笑道:“还有两个人,等人齐了我们便开饭。”

  绿姬歪着小脑袋,才想问还有什么人来,门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绿姬回头,只见葵和姬阆率着大批的宫人,快步走近小院。

  葵身高八尺,面若冠玉,一颦一笑间尽显谦谦君子之风,嘴角时常带着一抹温和谦虚的笑,而他身前的姬阆却在气韵风度等诸多方面与葵大相径庭。姬阆身着玄色华服,气宇轩昂,举手投足尽显身为王世子的气势与威严,目光犀利如剑,像是能剥丝抽茧,看破世间所有的伪装。

  到院门口,宫人们自觉住步,躬身等在门外。姬阆与葵则阔步走入小院中。

  久未见到葵,绿姬十分兴奋,快步上前,唤道:“哥哥!”

  葵眉眼尽舒,温润一笑,笑容暖若六月天的骄阳,亲昵地攀上绿姬的瘦肩,说道:“你这丫头离家几个月,竟长高了,也瘦了。”

  小白直直盯着葵攀在绿姬肩上的手,虽明知他们是亲兄妹,依然满心不快。此时绿姬忽然想起小白盖世英雄的命格,忙向葵眨了眨眼,拉着葵至小白面前,说道:“哥哥,这位便是齐国新君了。”

  小白微一颔首,拱手道:“见过内兄。”

  绿姬见小白仍不知收敛,乱叫一起,气得恨不能去扯他的嘴。可葵却淡定知礼,拱手揖道:“齐国公。”

  与葵的淡然自若背道而驰的,便是姬阆的一脸不满。看到自己这般被绿姬忽视,姬阆万分不悦,轻咳了两声,借以提点绿姬。

  绿姬这才想起姬阆,回身轻声唤道:“阆哥哥。”

  此言一出,绿姬只觉身侧之人陡然间释放出一股肃杀之气,令人毛骨悚然,足下的方丈之地仿若冻裂了一般,寒意逼人。

  绿姬依稀记得在姝子苑内,自己曾答应过小白,不再叫姬阆“阆哥哥”,今日一时兴奋给忘了。

  不过小白这反应也着实有些夸张,绿姬忍住笑,忙介绍他们二人相识,先对姬阆道:“齐国新君小白”,继而转向小白,“这位便是王世子。”

  按周礼,小白理应向姬阆行大礼,可小白却瞥了姬阆一眼,只说了一句:“哦。”

  姬阆面上的不悦又加深几分,才要动怒,只听大卜不愠不火淡然如水的声音传来:“开饭吧。”

  绿姬忙扯过小白向内堂走去,葵见状,笑对满面气恼的姬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姬阆一甩长袍,气哼哼地向堂屋走去。

  堂屋内,大卜、绿姬与小白已并排坐定,葵和姬阆便坐在了案几的另一侧。大卜将饭菜盛入青铜皿中,一一分给众人。

  绿姬笑着接过青铜皿,喜道:“爷爷知道我就爱吃这个。”

  小白低声问绿姬:“我受伤时你给我做的便是这个吧,着实好吃得紧。”

  葵听闻此言,笑道:“这丫头在家可是什么活儿都不肯做,连水都不曾给我这做哥哥的倒过一口,谁承想出去给人做饭去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绿姬满面红晕,嗔道:“哥哥瞎说什么……”

  小白十分得意,边给绿姬碗里夹菜边说:“小绿脸皮薄,如是说,她便要害臊了。”

  一直在旁不做声的姬阆陡然撂下碗筷,望着绿姬,一字一顿道:“绿姬,此次既然回来了,便别再出去了。外面坏人多,你年纪太小,不懂甄别。”

  此言一出,小白也撂下碗筷,望着姬阆,两人眉目间电光火石,气氛陡然间森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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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碧乔

分类:古风古韵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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