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

　　铅云似铁，沉沉压住机弦两翼，大型客机在高空中翻腾。警报早已拉响，机上旅客发出阵阵惊恐欲绝的呼喊、哭叫，如世界末日来临。
　　他紧紧抓住座椅把手，抿紧苍白嘴唇，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晕眩。
　　从数千尺高空望下去，万倾汪洋呈奇异的灰黑色和铁金色，狂风咆哮，万浪奔腾，上苍之暴怒从天到地，震耳欲聋。
　　他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两万分之一的概率——两万架飞机中才有一架失事，如此微小的概率无巧不巧降临在他身上。
　　乍然间，耀眼金光自漆黑深处迸裂开来，如火焰般燃烧的明亮拂过面庞，把他从身体到心灵重重包围。他心里陡然一空，属于人世的喧嚣、不舍与眷恋宛如指间流水般远去。他最后振奋了一下，用力睁开冰蓝眼眸，迎向那烈焰，那苍茫未可知的虚空。
　　在他最后的意识里，出现了两张迭印的面庞。少女巧笑倩兮的脸，长发飘拂，目如晨星；这张秀丽精致的面孔后面，隐隐约约，另外有一个冰山女子的影子。
　　各大电视台、报刊杂志纷纷在同一时间播报年关岁尾，印度洋上方一次异常海啸事件。
　　那是事前完全没有预兆的一场海啸，之前还是晴空浮云，碧蓝波面的好天气，陡然间风狂雷走，大雨汪洋，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突如其来的海啸吞没了方圆百余里的岛屿群山。太阳燃烧着半边天空，海面边缘可测温度达到沸点以上，出事海域区却浊浪翻涌，乌云纠结，形成一种奇异景象，任何检测手段及抢救仪器都无法进入该领域百丈以内，也无法在失事范围内进行任何救援工作。
　　在对于年关异象以及数十万岛民遭遇不测的各种消息纷至沓来之时，苏可伶的目光只是追随着一个因异象天气而造成的飞机失事坠毁事件：
　　海啸当天，一架波音客机正巧飞行至印度洋上空，遭遇瞬息恶劣天气而坠入海面，立即为洪荒所吞没。初步估计，机上百余名乘客无一生还可能。
　　这个事件在海啸当日与数十万陷入危机的岛民比起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意外了，所能找到报道也少得可怜。可伶翻过所有她能找到提及飞机失事消息的报纸，打开电视，疯狂揿动按钮，收看每一期新闻节目，徒劳的捕获有关坠毁事件的报导。
　　面对当晚电视节目结束后的一片闪耀的画面，可伶愣愣坐着，头脑里一片空白。
　　不会的，一定是她弄错了。不是那架飞机，不是那个班次，展炎扬一定不在那架飞机上！
　　炎扬不会死，他不会死的。——炎扬怎么会死呢？那么优秀，足以断人生死的医生，他自己是怎么会死的呢？！
　　炎扬，展炎扬！你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你听见了吗？！！！
　　展炎扬的追悼会一个月后举行。
　　因公殉职的急救室医生展炎扬享受到生前难以想象的哀荣。
　　五年一成不变的急救室医生身份，被形容成“千千万万个日夜与急诊病人同进共退”，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上镌“妙手仁心”。
　　展医生儿时的孤儿院院长、教师，孤儿院同伴，应邀出席哀悼会。作为展医生未婚妻的苏可伶，则是他惟一亲人。
　　可伶眼睛哭得肿肿的，但在这么哀伤气氛弥漫的殡仪馆内，反而忍不住笑意滋生。
　　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极显哀荣。
　　人到死时方觉好。
　　她可伶，不也是这样吗？
　　炎扬炎扬，如今唤你千遍万遍，你可能听见？
　　你那么聪明，那么优秀，莫非真的是天嫉英才，因为有了你，才有那场灾祸，而那场失事，只是为了使你丧生吗？
　　正前方放大的黑白像，展炎扬含笑注视着她。
　　俊朗清隽无一丝瑕疵的脸，眉目间满是温柔，眼底有一抹深沉清澈的蓝。
　　炎扬，炎扬，炎扬，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一定一定，把你留在身边。
　　展炎扬和苏可伶都是孤儿院长大的孩子，青梅竹马，同舟共济，自然而然成为情侣。
　　和自幼进入孤儿院、身世一片空白的可伶不同，展炎扬记得自己的童年，他有一个妈妈，美丽无双的典型东方女子。
　　只是他没有父亲。从展炎扬的长相来判断，他是个混血儿，他的父亲，应该是一个西方人士，但母亲从不提起往事。
　　母子相依为命。接连几次天灾人祸下，再美丽的女子也只有走了下坡路。她不得不为谋生，放弃了尊严，放弃了美丽的骄傲，做苦力，卖血，甚至，在展炎扬重病时，出卖了最宝贵的东西。
　　展炎扬五岁，妈妈患上绝症，迅速衰弱，病危，离开人世。
　　从那一刻起，展炎扬便发誓，要做一个医生，挽救病人于水深火热中。
　　极端聪明的展炎扬，成为孤儿院为之骄傲的神童，他以优异成绩接连跳级，18岁自名校毕业后进入圣爱医院，成为本市历史上最年轻的医生。
　　五年中，不论何种急病的病人，只要碰在急救医生展炎扬手上，总能转危为安，起死回生。五年里，在他手上治愈的各种病例数不胜数，即使民间声名不彰，作为他最亲密的女友，却于此一清二楚。
　　可是展炎扬没有背景，也不懂人情世故，技术虽然好，却无人提携。即使碰到疑难杂症以及重要病人的会诊，医院常常会想起他，只是事后不挂他的名罢了。而那些重要的学术会议，当然是排不上他的名次，也多次被人抢走研究成果。
　　五年过去了，这位手到病除、医术高明的年轻医生，仍旧只是一个急救室大夫。他也并不在乎，医生仅仅是他一份本职工作而已，他潜心研究着自己最关心的东西。
　　这一年年度国际学术会议，在非洲某城市召开，该处不但苦，而且危险，流患严重，治安不良，圣爱医院推来推去，最后把名额给了他。此次会议的唯一亮点，是主办方在会议之后，将安排医术权威们赴某著名岛国旅游度假。
　　虽然是推来推去才产生的名额，在展炎扬却无疑是从未遇见过的大事。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极其兴奋的给可伶打电话，约她出来。可伶正值加班加到筋疲力尽，当即拒绝。
　　“我有事和你说，”电话那头的声音略略低沉了一下，聪明而敏感的男子，原本一团高兴，似火遇着了冰，“今晚，……不要加班了吧？”
　　可伶瞅了瞅电脑桌面上，才只画了线条出来的3D人物模型，叹了口气，哄小孩子似的说：“我真的很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展炎扬缓缓挂了电话。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嗒”的一声，可伶心头无端一惊，扔了手机扑到窗口张望。
　　她公司处于市区最繁华地带的商业中心，华灯初起，从廿四层高楼望下去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形影影绰绰，理该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可伶却极分明的见着一条背影，寂寂离开。
　　不知为甚么，那样一条悠长而寂寞的影子，整一个晚上在她心里横桓不去。这之后，她照常在计算机上画她的3D人物模型，可是一笔笔，一条条，都化成一个个他。是他冰蓝晓澈的眼，是他端然挺秀的鼻，是他淡薄有棱的唇，那样年轻，清俊晓亮得似朝阳初生，然而眼底眉梢总是有着些微倦怠。
　　万料不到这是同他最后一次联系，当晚她加班到十二点，回去和他打电话，手机关机了。第二天一早，展炎扬匆匆登机去国。